生命。在五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们接生了八百八十 还那样…王肝说。“：： 个婴儿，包括十八台剖腹产手术。在当时，剖腹产还 回去告诉你爹，姑姑咽下二口饼，掏手帕抹抹 是相当复杂的手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小公杜卫 嘴，说，无论如何，你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子宫就 生院妇科，竟敢干这样的大活，一时引起轰动。连姑 拖到地上了。 姑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也不得不钦佩黄秋雅的精湛 别对他们说这些妇道的事。母亲说。 医术。姑姑后来之所以能成为高密东北乡土祥结合 怕什么？姑姑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有多 的妇要名医，还真要感谢她的这个冤家对头。 么不容易！这村里的妇女，一半患有子宫下垂，一半 黄秋雅是个老姑娘，她这一辈子，大概连恋爱都 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子宫脱出阴道，像个烂梨，可 没谈过。她脾气古怪，是可以原凉的。进入晚年之后 王腿还想要个几子！哪天我要碰到他…还有陈 的姑姑，曾经多次对我们讲述她的老对头的事。黄秋 鼻，你娘也有病… 雅这个上海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学毕业生，被 母亲打断姑姑的话，呵斥我：滚，跟你的狐朋狗 贬到我们高密东北乡，真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 友出去玩，别在这里讨嫌！ 谁是鸡？姑姑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那只鸡，跟凤凰 走到胡同里，王肝说：小跑，你要请我们吃炒花 掐架的鸡，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浑身 生！ 筛糠，像一条吞了烟油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 为什么要我请你们吃炒花生？ 那时所有的人都疯了，想想真如一场噩梦，姑姑说，黄 因为我们有秘密要告诉你。陈鼻说。 秋雅是个伟大的妇科医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头破血 什么秘密？ 流，下午上了手术台，她还是聚精会神，镇定自若，哪 你先请我们吃花生。 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戏，也影响不了她。姑姑说，她那 我没有钱。心1 双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 你怎么没有钱？陈鼻道，你从国营农场的机耕队 这里，姑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那里偷了一块废铜，卖了一块二毛钱，当我们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辩白，是他们扔掉不要的。 十三 就算不是偷的，但卖了一块二毛钱是真的吧？ 快请客吧！王肝指指打谷场边那架秋千。很多人围 姑姑的婚事，已经成了我们家族的一块心病，不但 在那里，秋千嘎啦嘎啦响着。：那里有个老头儿在卖 上了年纪的长辈忧心，连我这种十几岁的野孩子也很 炒花生。 操心。但没人敢在姑姑面前提这事，一提，她就翻脸。 等我把三毛钱的花生平均分配完毕后，王肝严 一九六六年春天，清明节那日上午，姑姑带着她 肃地说：小跑，你姑姑要嫁给县委书记做填房夫人了！ 的徒弟一我们当时只知道她的外号叫“小狮 胡说！我说。 子” 一一个年约十八、满脸粉刺、蒜头鼻子、双眼 你姑姑成了县委书记的夫人，你们家就要跟着 间距很宽、头发蓬松、个头不高、身材相当丰满的姑 沾光了，陈鼻说，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还有你，很 娘，来村里为育龄妇女普查身体。工作完毕后，姑姑 快就会调到城里去，安排主作，吃国库粮，上大学，当 带着小撕子回家吃饭。 干部，到那时候，你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拤饼、煮鸡蛋、羊角葱、豆瓣酱。 那个“小狮子”，可真美丽啊！王肝突然言出了 我们早就吃过了，看着姑姑和小狮子吃。 一句。 小狮子很害羞的样子，低着眼不敢看人，颗颗粉 刺，如同红豆。 十四 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姑娘，问短问长，看看就要 问到婚姻上了。姑姑说：嫂子，你别唠叨了，想让人 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时；家长去公社落户口，可 家给你做儿媳妇吗？ 以领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两斤豆油。生了双胞胎的 哪里啊，母亲说，咱庄户人家，哪里敢高攀呢？ 可以获得加倍的奖励。家长们看着那些金黄色的豆 “小狮子”姑娘可是吃国库粮的，你这些侄子们，哪 油，捻着散发出油墨香气的布票，一个个眼睛潮湿，心 个能配得上她？ 怀感激。还是新社会好啊！生了孩子还给东西，我母 “小狮子”头更低了，饭也吃不下去了。 亲说：国家缺人呢，国家等着用人妮，国家珍费人呢。 这时，我的同学王肝和陈鼻跑来。王肝只顾往 人民群众心怀感激的同时，都暗暗地下了决心， 屋里看，一脚把地上的鸡食钵子踩得粉碎。 一定要多生孩子，报答国家的恩情。公社粮库保管员 我母亲骂道：你这个熊孩子，走路怎么不长眼呢？ 肖上唇的老婆一也就是我同学肖下唇的母亲一 王肝手摸着脖子，嘿照地傻笑。 已经给肖下唇生了三个妹妹，最小的那个还没断奶， 王肝，你妹妹怎么样？姑姑问，长高了点没有？ 肚子又鼓了起来。：我放牛回来时，经常看到肖上唇骑 ·121·
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小桥上经过。：他身体胖大，自行车 岁必须结婚，如果不结婚，就拿女子的父兄是问。如 不堪重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经常有村里人开他 果女人不生孩子，国家到哪里去征兵？天天宜传美 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纪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 国要来打我们，天天吆喝着解放台湾，女人都不让生 着回答：不能空，为国家造人嘛，必须不辞劳苦！ 孩子了，兵丁从哪里来？没了兵丁，谁去抵抗美国侵 一九六五年底，急剧增长的人口，让上头感到了 略？谁去解放台湾？ 压力。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掀了起 嫂子，你这些陈词溢调，就别给我啰嗦了。姑姑说， 来。政府提出口号：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 毛主席总比你高明吧？毛主席说：人口非控制不可！无 县电影队下来放电影时，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灯片 组织无纪律，这样下去，我看人类是要提前毁掉的。 普及计划生育知识。当银幕上出现那些男女生殖器 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人是活宝， 的夸张图形时，黑暗中的观众发出一阵阵怪叫和狂 有人有世界！我母亲说，毛主席还说：不让老天下雨 笑。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着瞎起哄，很多年轻男女 是不对的，不让女人养孩子也是不对的。 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这样的避孕宜传简直就像 我姑姑哭笑不得地说：嫂子，你这是伪造毛主席 催情的春药县剧团组织了十几个小分队，深人到各 语录，矫传圣旨，在过去是要砍头的。我们也没说不 村演出一出小戏《半边天》，批判重男轻女思想。 让大家生孩子，只是让大家少生，有计划地生。 此时姑姑已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 人一辈子生几个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母 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是公社党委书记秦 亲说，这还用得着你们计划？我看你们是瞎子点 山，他基本不管事，挂名而已，我姑姑实际上是我们公 灯—白费蜡。 社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者、组织者，同时也是实施者。 姑姑们的努力，也确如母亲所言，是白费财力，还 姑姑那时身体略有发胖，那口令人美慕的白牙 落下骂名。刚开始时她们将免费的避孕套发给各村 也因无暇刷洗而发黄。她的声音嘶哑，有了几分男 的妇女主任，让她们分发给育龄妇女，并要求她们的 人嗓，我们经常能在高音喇叭里听到她的讲话。 丈夫戴上套子行事。但这些避孕套要么被扔进猪圈， 姑姑的讲话大多是以这样几句话开场：敲锣卖 要么被当成气球吹起来，并涂上颜色，成了孩子们的 糖，各干一行。干什么吆喝什么。三句话不离本行。 玩具。姑姑她们也曾挨家挨户发送女用避孕药，但妇 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计划生育 女们都嫌副作用太大而抗拒服用。即便当场逼着她们 那段时间里，姑姑的群众威信有所下降，连我们 吞下去，但一转身，她们就用手指或筷子探喉，将那药 村那些深得了她的恩惠的女人们也开始说她的坏话。 片吐出来。于是，结扎男子输精管的技术便应运而生。 尽管姑姑不遗余力地狠抓计划生育，但收效甚 那时候，村里盛传，男扎技术是我姑姑与黄秋雅 微，老乡们根本不接茬。县剧团到我们村演出，当那 共同发明的。也有人说，黄秋雅的贡献是理论构想， 女主角在台上高唱：时代不同了一男女都一 我姑姑的贡献在临床实践。肖下唇煞有介事地对我 样一一时，王肝的爹王脚在台下高声叫骂：放屁！都 们说：她们俩，都是没结过婚的变态女人，看到别人 一样？谁敢说都一样？！一台下群众群起响应，胡吵 夫妻双双她们心中嫉恨，所以发明了绝户计。肖下 闹，乱嚷叫。砖头瓦片，齐齐地扔到台上。演员抱头鼠 唇说我姑姑和黄秋雅先是在小公猪身上做实验，又 窜。王脚那天喝了半斤白褥，仗着酒劲儿，野性发作， 在公猴子身上做实验，最后，她们在十个死囚犯身上 分开众人，跳上舞台，前仰后合，指手画脚；发表演 做实验，试验成功后，那十个死囚被改判为无期徒 说：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着老百姓生孩子？有本事 刑。当然，很快我们就知道，肖下唇是胡说八道。 你们找根麻绳把女人的家什都缝上吧。台下观众哄 那些日子里，广播喇叭里经常传出姑姑的叫喊： 堂大笑。王脚更来了狗精神，从舞台上捡起一块瓦片， 各大队干部请注意，各大队干部请注意：根据公社计 瞄准那盏挂在幕前横杆上、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汽灯， 划生育领导小组第八次会议精神，凡是老婆生过三 狂地投上去汽灯应声熄灭，台上台下一团漆黑。一 个孩子及超过三个孩子的男人，都要到公社卫生院 为此王脚被拘留半个月，放出来后，他依然不服，气汹 实行结扎手术。手术后，补助二十元营养费，休息一 汹地逢人便说：有本事把老子的鸡巴割了去！ 周，工分照记… 前些年，姑姑回家，前呼后拥；如今，姑姑偶尔回 听到广播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发牢骚：妈的，有 家，人们冷冷地避着她。我母亲劝道：他姑姑，计划生 劁猪的，有阁牛的，有骟驴骟马的，哪娜里见过骗人的？ 育这事儿，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还是上头让干的？ 我们也不想进皇宫当太监，骟我们干什么？当村里 什么叫“自已琢磨出来？姑姑气愤地说，这 的计生干部对他们解释结扎只是把一他们瞪着眼 是党的号召，毛主席的指示，国家的政策。毛主席 反驳道：你们现在说得好听，只怕一上了床子，麻药 说：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地增长台 一打，恐怕不止是我们的蛋子，连我们的鸡巴也要被 我母亲摇摇头，说：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经 她们割了去！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只能像老娘们一 地义的事。大汉朝时，皇帝下诏，民间女子，满十三 样蹲着撒尿了。 ·122·
非常有利于妇女、手术简便、后遗症很少的男扎 秦山愤怒地拍了桌子，说：反了他了！破坏计划生育 手术，遇到了重重障碍。姑姑她们在卫生院扫榻以 就是反革命！姑姑说：不把王脚解决了，局面就难以 待，但没有一个人来。县计划生育指挥部每天电话催 打开。袁脸称是，说村里那些该当结扎的男人们都 报数字，对姑姑的工作极为不满。公社党委为此专门 在看着王脚呢。秦书记说：抓这个反面典型。 召开会议，做出了两项决议：一是男子结扎要从公社 公社公安员老宁腰挂匣枪，前来助阵，村支书袁脸 领导开始，然后推广到一般干部和普通职工。村里则 率领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四个民兵，冲进王脚的家。 由大队干部带头，然后推广到一般群众。二是要对那 王脚的老婆抱着一个吃奶的女孩，正在树荫下编 些抗拒男扎、制造和传播谣言的人实行无产阶级专 草辫，见来者汹汹，扔下手中活，坐在地上，嚎晦大哭。 政，对那些符合结扎条件但拒不结扎的，先由大队停 王肝站在房檐下，一声不吭。 止劳动权，如果还不服从，就扣掉口粮。干部抗拒，撤 王胆坐在堂屋门槛上，拿着一个小镜子，照她那 销职务；职工抗拒，开除公职；党员抗拒，开除党籍。· 张小巧而秀丽的脸。 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亲自发表广播讲话。他说计 王脚，袁脸喊，出来吧，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划生育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社直各部门、各大 公社宁公安都来了，你逃过了今天，也逃不过明天。 队必须高度重视，符合男扎条件的干部、党员要带头 男子汉大丈夫，不如索性爽利些。 先扎，给群众做好表率。秦山突然变化了腔调，用聊 妇女主任对王脚女人说：方莲花，别嚎了。让你 家常的口吻说，同志们，曹如说我吧，老婆已经因病 男人出来吧。 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但为了打消群众对男扎的恐惧， 屋子里没有动静。袁脸看看宁公安。宁公安一 我决定，明天上午就去卫生院结扎。 挥手，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冲进屋子。 秦书记在讲话中，还要求共青团、妇联、学校积 这时，站在房檐下的主肝对着宁公安施了一个 极配合，大力宜传，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男扎”高 眼色，并对着墙角猪围那儿努了努嘴。 潮。就像历次运动一样，我们学校最有文才的薛老 宁公安虽然一条腿短一条腿长，但行动非常敏 师编出了快板诗，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背熟，然后四个 捷。他几个箭步蹿到猪圈门口，掏出匣枪，厉声喝 一组，每人手持一个用纸壳或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 道：王脚，出来！ 爬到房顶上，树梢上，大声喊叫：社员同志不要慌，社 王脚顶着一脑袋蜘蛛网钻出来。四个民兵提着 员同志不要忙。男扎手术很简单，绝对不是骗牛羊。 绳子围过来。 小小刀口半寸长，十五分钟下病床。不出血，不流 王脚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怒冲冲地说：宁瘸子， 汗，当天就能把活干… 你咋呼什么？你拿着块破铁老子就怕你不成？ 在那个不平凡的春天里，姑姑说全公杜共做了 没让你怕，老宁道，乖乖地跟我走，啥事也没有。 六百四十八例男扎手术，由她亲自操刀的只有三百 不乖乖地怎么着？难道你还敢开枪？王脚用手 一十例。姑姑说，事实上，只要把道理讲透、把政策 指点着裤档，说，有本事往这里打，老子宁愿被你用 定好、领导带了头、层层抓落实，群众还是通情达理 枪子儿打掉也不愿被那几个老娘们用刀子割去。 的。她做了那么多例手术，绝大多数人是在村干部 妇女主任说：王脚，你别胡搅蛮缠了，男扎，就是 和单位领导带领下走来的，真正调皮捣蛋的，动用了 把那根管儿扎上… 一点强制措施的，只有两例。一例是我们村的车把 该把你那个家什缝上！王脚指点着妇女主任的 式王脚，一例是粮库保管员肖上唇。‘ 裤档，粗野地骂道。 王脚仗着家庭出身好，既反动又嚣张。他从拘留 宁公安晃晃手中的枪，下令：上，捆起来。 所被放出来后就放出狂话，谁敢逼他去结扎，他就跟 我看你们谁敢？！王脚回身抄起一张铁锨，平端 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的朋友王肝，因为迷恋我姑 着，双眼发绿，说，谁上我就铲掉谁的头！”· 姑的助手小狮子，在感情上往姑姑这边倾斜。他亲自 这时，袖珍女孩王胆，拿着她那面小镜子站起来。 动员父亲去结扎，结果挨了两巴掌。王肝逃出家门， 那时她已经十一岁，身高只有七十厘米。她的身体虽 王脚手持大鞭追赶。追到村头池塘，父子俩隔水大 然矮小，但长得十分匀称，仿佛一个来自小以国的小 骂。王脚：你这狗日的，竟敢动员你爹结扎！王肝：你 美人。她用小镜子将一束强烈的阳光反射到王脚脸 说我是狗日的，我就是狗日的。王脚一想，骂儿子等 上。她的嘴里同时发出一阵细弱的、天真无邪的笑声。 于骂自己，便绕塘追赶。爷儿俩团团旋转，仿佛推磨。 趁着王脚眼睛被强光照射、不能视物的当口，四 围观者甚多，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引起一阵阵笑声。 个民兵一拥而上，夺下他手中的铁锨并反剪了他的 王肝从家里偷出一把锋利的马刀，交给村支书 双臂。 袁脸，说这是他爹准备的凶器。王肝说我爹说谁敢 正当民兵试图用绳子捆绑他的双臂时，他突然 让他去结扎他就用这把刀劈了谁。袁脸不敢怠慢， 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沉痛，令趴在他家院墙上、 拿着刀去了公社，向党委书记秦山和我姑姑汇报。 围在他家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们也跟着心中难过。民 。123·
兵们手提绳子，一时不知所措。 涌而出。洪水过后，滞洪区一片汪洋，成了一个方圆 袁脸说：王脚，你还算个男子汉吗？这么点小手 十几里的湖泊。湖中鱼虾蕃多，捕鱼的人成群结队， 术就把你吓成这样！老子已经带头做了，什么都不 卖鱼的也渐渐多了。先是在滞洪闸上摆摊，滞洪闸 影响，你若不信，就让你老婆问我老婆去！ 上摆不开，便移到了滞洪区东岸，在岸边那一排柳树 爷们，别说了；王脚哭着说，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下，依次展开。热闹时有二里多长。集市原先是设 姑姑说，肖上唇这杂种，是社直机关的反面典 在公社驻地的，自从这里起了鱼市后，集市就慢慢地 型，他仗着自己给八路军地下医院抬过担架那点事 迁到这里来了。卖莱的来了，卖鸡蛋的来了，卖炒花 儿，死磨硬抗。但当公社党委研究决定要开除他的 生的也来了。连附着在集市上的那些小偷小摸、流 公职将他下放回村务农时，他自己骑着辆破自行车 氓乞丐也跟着来了。公社组织武装民兵，前来驱赶 跑到卫生院来了。姑姑说，他指名要我给他做手术。 过几次。民兵一到，纷纷逃窜。民兵一走，又试试探 他是个色鬼，流氓，满嘴下流话。他上手术台前还追 探地聚集起来。于是就这样半合法半非法地存在下 着小狮子问：姑娘，我弄不明白，俗言道“精满自 来。我特喜欢看鱼。我看鲤鱼鲢鱼鲫鱼鲶鱼黑鱼鳝 流”，可你们把输精管给我扎起来，我那些精液怎么 鱼，螃蟹泥鳅蛤蜊之类的也顺便看一看。我在这里 办？会不会把我的肚子胀破？：6 看到过一条最大的鱼，有一百多斤，白白的肚皮，看 小狮子满脸通红地望着我。我说：备皮！ 上去像个怀孕的女人。那个卖鱼的老汉守着大鱼， 给他备皮时他竞然勃起了。小狮子没见过这种 畏畏缩缩的，好像守着一个神灵。我跟那些眼观六 阵势，扔下刀子躲到一边。我说：你思想健康点！他 路、耳听八方的鱼贩子混得很熟。他们为什么要眼 无赖地说：我思想很健康，它自已要硬，我有什么办 观六路、耳听八方呢？因为公社税务所的收税员经 法？一好吧，姑姑说她拿起一柄橡皮锤，对准了， 常来没收他们的鱼。有一些公社的闲杂人员，也冒 漫不经心地敲了，一下，那东西顿时就菱了。 充税务人员，前来巧取豪夺。那条一百多斤重的大 姑姑说，我对天发誓，王脚和肖上唇的手术，我 鱼，就差点让两个身穿蓝制服、嘴里叼着香烟、手提 做得非常认真，非常成功，粗手术之后，王脚一直弯 着黑皮包的家伙没收了去。如果不是卖鱼老汉的女 着腰，说我把他的神经给捅坏了；肖上唇，不断地来 儿匆匆赶来大哭大闹，如果不是秦河揭穿了这两个 医院闹事，还多次到县里上新，说我把他性功能破坏 人的真实身份，那条大鱼真就被他们抬走了。 了…这两个家伙，姑姑说，王脚有可能是心理问 秦河就是那个留着大分头、穿着蓝华达呢学生 题，那肖上唇，纯粹是胡搅蛮缠。文化大革命中他当 制服、口袋里插着一支博士牌钢笔、一支新华牌双色 造反派头头那阵子，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姑娘。如果 圆珠笔、模样仿佛“五四”时期大学生的乞讨者。他 没结扎，他还有所忌惮，怕给人搞大了肚子不好收 面色苍白，神色悒郁，眼睛里湿润润的，仿佛随时都 场，结扎后，他真是无所顾忌了啊！ 会潸然泪下。他口才极好，满口普通话，讲出话来句 句都似话剧台词一我后来之所以写话剧，跟他的 十五 影响有关一他总是端着一个硕大的白搪瓷缸子， 上边用红漆涂有五角星和一个“奖”字。他站在那 批斗县委书记杨林的大会，因为参加人数太多， 些卖鱼虾的人面前，充满感情地说：同志，我是一个 无地可容，时任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肖上唇别出心 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人，您也许会说，瞧你这么年轻， 裁地将会场安排在胶河北岸滞洪区内。正是隆冬季 哪像个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同志，我要告诉您，您看 节，水面上结着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我是 到的只是我的外表，其实，我有严重的心脏病。我的 村子里最早知道要在这里开大会的人。因为我经常、心被人用刀子截伤过，只要一干活，心上的疤痕就会 逃学到这里来玩耍。.那天，我正在滞洪闸桥洞里凿冰 崩裂，那样我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给我 窟窿钓鱼，听到头上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听出说话者 一条鱼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条大的，我要一条小的， 是肖上膳6这个人的嗓音，我从一万个人里也能一下 一条最小的小鱼…他总是能要到鱼，或是虾，要到 听出来。我听到他说：妈的，好一派北国风光！批判 之后，他就跑到水边，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后找一 大会就在这里举行，主席台就搭建在这滞洪闸上。 避风地方，捡来柴禾，支起两块砖头，将瓷缸子放在 这里原本是一片注地，后来，为了保证下游安 上边，点起火来炖…我经常站在他身后看他炖鱼， 全，在胶河堤坝上修建了滞洪闸，每当夏秋季节胶河 鲜美的气味从他的瓷缸子里散发出来，使我馋诞欲 行洪时，就开闸放水，使这片注地，成了一个湖泊。 滴，我从心底里美慕他的生活… 当时，我们东北乡人对此极为不满，因为那些洼地， 秦河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的亲弟弟，曾经是县 尽管低洼也是地，种不了别的，种高粱还是可以的。 第一中学才华横溢的学生。公社书记的弟弟在集市 但国家要办的事情，小民岂能违抗。我曾多次逃学， 上乞讨，其中必有复杂的原因，有人说他是我姑姑的 跑到这里来，看滔滔的洪水从十二个泄洪孔洞里奔 疯狂爱慕者，受到过严重刺激，用他哥哥的手枪，自 。124·
杀未遂。伤好后即成了这个样子。刚开始时还有人 下高门的屁股，又戳了一下鲁花花的脖子，然后我沿 嘲笑他，但自从他帮助老汉保住了那条大鱼后，卖鱼 着水边跑，他们跟在我后边追。我跟他们保持着一 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我感到这个人很有吸引力。 定的距离，逗引着他们。当他们停脚不追时，我就骂 我想了解他。我一看到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对他 他们，或者检起碎砖烂瓦投掷他们。 产生同情。有一天傍晚，鱼市散后，他一个人迎着夕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个村子里的人，一拨拨的，有 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往西走。我悄悄地尾随着他。我 扛着红旗的，有敲打着锣鼓家什的，有的从路上来，有 想知道这个人的秘密。他发现我的跟踪后，停下身， 的从河道里走，都押着自己村子的坏人，往滞洪区汇 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亲爱的朋友，请您不要这 聚。汇聚到这里开大会、批斗我们县头号走资派杨 样吧。我模仿着他的腔调说：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怎 林，公社机关、社直各部门、各村的坏人都来陪斗。我 么样啊。他可怜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请您不要跟在 们走河道，踩着溜滑的冰。有人还踩着自制的滑冰板 我身后。我说：你走路，我也走路，我没有跟在你身后 儿。对我有知遇之恩的体育陈老师头戴一纸糊高帽， 啊。他摇摇头，低声哪哝着：朋友，请可怜可怜我这个 赤脚穿一双破草鞋，嬉皮笑脸地跟在同样是头戴高帽 不幸的人吧。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着他。他抬 却愁眉苦脸的校长身后。肖上唇的儿子肖下唇手持 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抬得很高，轻飘飘的， 一根标枪在后边押着他们。肖上唇当了公社革委会 身体摇摆不定，仿佛是用纸壳剪成的。我只用五分力 主任，他儿子肖下唇当了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大队长。 气就跟在了他身后。他停下来，咻咻地喘息着，面色 他脚上穿着的那双白色回力球鞋是从陈老师脚上剥 如金纸，眼泪汪汪地说：朋友…求您放了我吧… 下来的。那只能发出双响的发令枪，令我眼热的宝 我是一个废人，一个受过重伤的人… 贝，本是公家的物品，此时却别在肖下唇腰里。他不 我被他打动了，停住脚步，不再追随他。我看着 时地掏出发令枪，装上火药，对空鸣放。叭叭，枪声与 他的背影，听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鸣咽之 白色的硝烟并起，空气中弥漫着很好闻的硝磺味儿。 声。其实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 革命初起时，我也想参加红卫兵，但肖下唇不要 如，他夜里睡在什么地方？ 我。他说我是右派陈老师培养的黑尖子，他还说我大 那时我双腿细长，脚很大，十几岁的孩子竞要穿 爷爷是汉奸，是假烈士，我姑姑是国民党特务、叛徒的 四十码的大鞋，我母亲为此常常发愁。我们学校教 未婚妻、走资派的姘头。为了报复他，我捡来一块狗 体育的陈老师，原是省田径队的运动员，真正的运动 屎，用树叶包好，藏在手里。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说：肖 健将，右派。他像买骡马的人一样，捏过我的腿脚， 下唇，你舌头怎么成了黑的了？肖下唇不知是计，立即 认为我是块好料，便重点培养我。他教我抬腿，迈 张大口。我把那块狗屎塞到他嘴里，转身就跑。他追 步，调整呼吸，安排体力。我在全县的中、小学生运 不上我。学校里的人，除了陈老师，没人能追上我。 动会上，取得过少年组三千米第三名的好成绩。所 看着他穿着陈老师的鞋子、手持标枪、腰挂发令 以我经常逃课跑到鱼市上观光，就成了半公开的事。 枪，那副小人得志、耀武扬威的样子，我心怀嫉恨，决 那次追随之后，我与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见面， 定整他。我知道他最怕蛇，但此时已是深秋季节，无 他都会向我点头致意。他比我大十几岁，有点忘年 处寻得，便从河边桑树下，找到半截烂绳子，团弄团 交的意味。集市上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乞丐，一个名 弄，藏在身后，悄悄靠近他，将那烂绳子，往他脖子上 叫高门，宽肩大手，看上去力大无穷的样子；一个名 一绕，同时大喊：毒蛇！ 叫鲁花花，本是个黄病汉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起了这 肖下唇一声怪叫，扔掉标枪，急忙去撕掳脖上的 样一个女性化的名字。有一天，这两个叫花子，一个 绳子。当他看清掉在他跟前的只是一截烂绳时，才 手持柳木棍子，一个攒着一只破鞋子，联手打秦河， 慢慢地回过神来。 打得很凶，秦河不还手，只是频频地说： 他检起标枪，咬牙切齿地说：万小跑，你这个反 好哥哥们，你们打死我，我要感谢你们但你们不 革命！ 要吃青蛙…青蛙是人类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 杀一！肖下唇端着标枪，对着我刺过来。 蛙体内有寄生虫…吃青蛙的人会变成白痴… 我跑。 我看到，在柳树下，有一堆篝火，青烟袅袅，火堆 他追。 里有一些烧得半熟的青蛙，火堆旁边，有一些蛙皮蛙 冰上奔跑使我难以尽展长技。我感到背后有凉 骨，散发着腥气，让人恶心。于是我明白，秦河是为 气通人，生怕被那标枪桶穿身体。我知道这小子用 了制止他们烧青蛙吃而挨打。看着秦河挨打，我眼 砂轮将标枪打磨得锋利无比，我也知道这家伙心黑 睛里盈满泪水。饥饿年代，吃青蛙的人甚多。我们 手毒，自从手持利器之后，杀心更重。他经常无端地 家族对吃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们家族的人 刺树，刺用谷草捆扎成的人形靶子，前不久还刺死了 宁愿饿死也不会吃青蛙。从这个意义上，秦河是我 一头正在与母猪交配的公猪。我边跑边回头观看， 的同志。我从火堆里捡起-一根撚烧的木柴，捅了一 看到他头发直竖，两只眼瞪得溜溜圆，只要被他追 ·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