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一头栽到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珠翻上来,昏了。 你姑奶奶找那个男的,王小倜,站着像一棵青松,坐 家里人都围上去救他,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 着如一口铜钟,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小子,如果 口,有的拍胸膛。 不是一时糊涂飞去了台湾,现在,空军司令没准就是 你姑姑怎么啦? 他了… 姑姑怎么啦? 还有这种事?象群惊讶地问,姑奶奶的丈夫不 终于,他醒了,嘴一瘪,哇地哭起来。 是捏泥娃娃的吗?怎么又出来一个飞行员? 母亲从水缸里舀来半瓢凉水,往他嘴里灌了一 我大哥说:都是陈年旧事,别提了。 些,剩下的泼在他脸上。 象群说:不行,我得问问姑奶奶去,王小倜,驾机 快说,你姑姑怎么啦? 飞往台湾?太刺激了! 我姑姑那个飞行员…驾飞机叛逃了… 大哥忧心忡仲地说:你可别去寻求刺激,人要爱 母亲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跌成了好几片。 国,当兵的更要爱国,当飞行员的尤其要爱国。人, 逃到哪里去了?我父亲问。 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说, 还能去哪里?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水,咬 千万别当叛徒,叛徒遗臭万年,没有好下场的… 牙切齿地说:台湾!这个叛徒,这个败类,飞到台湾 看把你吓的,象群不屑地说,台湾是祖国的一部 投靠蒋介石去了! 分嘛,飞过去看看也不错。 你姑姑呢?母亲问。 你可别!大嫂说,你要有这样的念头还是不去 被县公安局带走了。大哥说。 当这飞行员了,待会我就给武装部刘部长打电话。 这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吩咐我们,千万 别紧张,妈,我侄子说,我会那么傻吗?我怎么 别让你们大奶奶知道,也别出去胡啰咽。 会只图自己高兴,不管你们呢?再说,现在国共一家 我大哥说:还用得着我们啰啰吗?全县都知道了。 亲了,我飞过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来呢。 母亲从屋里搬出一个大南瓜,递给我姐姐,说: 这才是我们老万家的门风,大哥道,那王小倜是 走,跟我去看你大奶奶去。 一个混蛋,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小人,他毁了你姑奶奶 一会儿工夫,姐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进院就 一生! 喊:奶奶,俺娘让你快去,俺大奶奶不中了。 谁在说我?一声响亮,姑姑排闼直入,强烈的灯光 刺得她眯着眼睛她转过身,戴上一副小墨镜,有几分 八 酷,几分滑稽。用得着这么大的灯泡吗?就像你们老奶 奶说过的,摸黑吃饭,也吃不到鼻孔里。电是煤发的, 四十年之后,我大哥的小儿子象群被“招飞”,虽 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千尺,如同活地狱, 然世事变化,沧海桑田,许多当年神圣得要掉脑袋的 贪官污吏黑窑主,窑工性命贱如土。每块煤上都沾着 事物,如今都成为笑谈;许多当年令万人仰目的职业, 鲜血!姑姑右手拤腰,左手拇指、小指、无名指蜷曲,食 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招飞”依然是一种令家族 指和中指并拢挺直,伸向前方,身着七十年代大流行 兴奋、邻里美慕的大喜事。为此,已从教育局长位上退 的“的确良”军干服,衣袖高挽,身体胖大,白发苍苍, 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设宴,招待亲戚朋友,以示庆贺。 像一个“文革”后期的县杜干部。我心中百感交集,我 晚宴摆在我二哥家院子里,从屋子里扯出一根 们的犹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竟成了这副模样。 电线,拴上一个大灯泡,白光灼灼,照耀如同白日。 在确定是否请姑姑参加晚宴时,大哥和大嫂颇 两张饭桌拼接起来,桌子周围,挤上了二十几把椅 感踌躇,与父亲商量,父亲思忖片刻,说:还是算了 子,我们肩膀挨着肩膀坐在一起。菜是从饭馆订的, 吧,她现在…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以后再说 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层层叠叠,五颜六色,五味杂 吧… 陈。我大嫂撇着烟台腔说:没什么好吃的,大家随便 姑姑的出现,让大家都感到尴尬。一时都站起 吃点。我爹说:可别这么说,想想六O年吧,那时,毛 来,愣着。 主席都捞不到这些东西吃。我那招了飞的小侄子 怎么,我闯荡了一辈子,回到娘家,连个座位都 说:爷爷,别翻老皇历了。 没有吗?姑姑尖刻地说。 酒过三巡,父亲又说:咱们家,到底出了一个开 大家立即反应过来,纷纷让座,一片凌乱。 飞机的。当年,你爸爸去验飞行员,只因腿上有一个 大哥大嫂忙不迭地解释:第一个想请的就是您 疤没验上,现在,象群终于圆了我们家一个梦。 老人家,咱老万家的第一把交椅,永远是您坐的。 象群撇着嘴说:飞行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真有 呸!姑姑一屁股坐在父亲身旁的座位上,提着 本事的,该去当大官,做大款! 大哥的名道:大口,你爹活着,还轮不到我坐第一把 怎么能这么说呢?父亲端起一杯酒,咕咚干了, 交椅;你爹死了,也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嫁出去 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说,飞行员,是人中龙凤,当年 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是不是,大哥? 。116
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儿,你是我们家族的大功臣, 喝—嗨,放开喝也喝不了多少了,姑姑感伤地说, 父亲指点着座上的人,说,这些小辈的,哪个不是你 想当年,我与人民公社那帮杂种拚酒,他们一群大老 接生的? 爷们想出我的洋相,结果全被我灌得麻了爪子,钻到 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姑姑道,想当年…还提当 桌子底下学狗叫!来,小年轻们,干!一姑姑, 年干什么?!喝酒!怎么,没有我的酒杯?我可是带 您吃点菜。一吃什么莱,当年你们大爷爷就着一棵 着酒来的!姑姑从肥大的衣兜里摸出一瓶茅台,猛 葱喝了半坛高粱酒,真正的喝家,哪有吃肴的?你们 地往桌上一嫩,道:五十年的茅台,是亭兰市二个官 呀,纯粹是一群肴客1大哥,姑姑喝热了,解开胸前的 儿送的,他的那个比他小了二十八岁的二奶,一门心 扣子,拍着父亲的肩头说,我叫你喝,你就喝,咱们这 思想生个男孩,说是我这里有将女胎转换成男胎的 一辈的,就剩下咱们俩了,不吃点喝点,省着干什么? 秘方,非要我给她转换!我说那都是江湖郎中骗人 钱不花就是一张纸,花了才是钱。咱有手艺,咱还怕 的,她不信,眼泪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说 没钱?无论你什么官什么员,都要生病,生了病就要 那个大奶生了两个女孩,如果她能生个男孩,就能把 找咱看。何况,姑姑哈哈大笑着,说,咱还有转变胎 男人抢过来。那男人,重男轻女,封建意识严重,按 儿性别的绝技,把一个女胎变成男胎,这么复杂的技 说当了那么大的宫觉悟能高点,啊呸!姑姑愤愤地 术,咱跟他们要一万他们也舍得拿出来。一一不过, 说,反正这些人的钱,都不是从正路上来的,不宰他 要是吃了你的转胎药又生了女孩怎么办?父亲忧心 们我宰谁去?!我给她配了几味药,抓了九副,什么 仲仲地问。这你就不懂了,姑姑道,中医是什么?中 当归、山药、熟地、甘草,都是一毛钱一大把的,统共 医都是半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的话,绕来绕去都是 值不了三十元钱,每副收她一百,她高兴得屁顺屁顺 把算命的人绕进去,哪有把自己绕进去的呢? 地爬上一辆红色小车,一瀋烟蹿了。今天下午,那当 趁着姑姑点火抽烟的空儿,我小侄子象群抓紧 官的与他二奶,抱着大胖儿子,提着好烟好酒,答谢 时间问:姑奶奶,您能不能讲讲那个飞行员的事?没 来了。说是幸亏吃了我的灵丹妙药,要不怎能生出 准儿哪天我心血来潮飞到台湾去看看他呢! 这么好一个儿子!哈哈,姑姑朗声大笑着,抓起我大 胡说!我大哥道。 哥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拍打着大 放肆!我大嫂说。 腿说:我真是太乐了。你们说说,这些当官的,按说 姑姑很老练地抽着烟,一缕缕烟雾在她蓬松的 也都是有点文化的人,怎么这样意呢?胎儿的性别, 发间缭绕着。 怎么能转换呢?我如果有这神通,早就得了诺贝尔 现在回想起来呢,姑姑喝干杯中酒,说,是他毁 医学奖了是不是?一给我斟酒啊!姑姑顿着空酒 了我,也是他救了我! 杯说,这瓶茅台不开了,留着给大哥喝。—我父亲 姑姑将手中的烟用力嘬了几口,然后,用中指,将 忙道:别别别,我这肚肠,喝这样的酒白糟蹋了。姑 那烟头用力一弹。烟头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飞到 姑把茅台酒塞到我父亲手里,说:我给你,你就喝。 远处的葡萄架上。好了,姑姑说,喝多了,罢宴,回家。 我父亲摸索着酒瓶上的缎带,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一 她站起来,庞大的身体显得笨拙,摇摇晃晃地向大门 瓶酒,要多少钱?我大嫂道:少说也要八千吧!听说 走去。我们慌忙跟土去搀她。她说:你们以为我真喝醉 最近又涨价了。一天老爷,我爹说,这哪里是酒, 了?没那回事,你姑姑我是千杯不醉。在大门外,我们 就是龙涎凤血,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啊!麦子八毛钱 看到姑夫郝大手,那个不久前被封为“民间工艺美术 一斤,一瓶酒,值一万斤麦子?辛辛苦苦干一年,我 大师”的泥塑艺人,正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等候着。 也挣不到半瓶酒啊。我爹把酒推给姑姑,说,你还是 带回去吧,这样的酒我不喝,喝了会折寿。我姑姑 九 说:我给你的你就喝。又不是我花钱买的。不喝白 不喝,就像当年去平度城吃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吃白 先生,第二天,我侄子骑着摩托车,从县城里专 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你还不吃?我爹说,理是这 程回来,让我父亲带他去姑奶奶家,探听王小倜的 么个理,可一想,这么点点辣水,凭什么值那么多钱? 事。我父亲为难地说:还是别去了,她也是奔七十岁 我姑姑说:大哥,你这就不明白了。我告诉你,喝这 的人了,这辈子不容易,那些陈年往事,抖搂起来伤 酒的,没有一个是自己掏钱的,自己掏钱的,只能喝 心。再说,当着你姑爷爷的面,她也不好说。 这种—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一你八十 我说,象群,爷爷说的有道理,既然你对这事这 多岁的人了,放开喝还能喝几年?姑拍拍胸脯,豪迈 么感兴趣,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其实,你只 地说:当着这些小辈的面,老妹妹我放个狂言:从今 要上网搜搜,就可以大概地了解这事的来龙去脉。 之后,我供给你茅台酒喝!咱怕什么?过去咱前怕狼, 因为我一直准备以姑姑为素材写一部小说,一 后怕虎,越是怕,越是鬼来吓,一斟酒啊!你们没眼 现在自然是改写话刷了—一这王小周自然是重要人 力劲呢?还是心疼酒?一娜能呢,姑姑,您放开了 物。为这本书我已经准备了二十年。我利用各种关 ·117·
系,采访了许多当事人。我专程去过王小僩工作过 而且,还有绘画的才能。你爸爸说他的墙上用图钉 的三个机场,去过王小僩的浙江老家,采访过王小倜 钉着一张铅笔素描,画的就是你姑奶奶的形象。至 一个中队的战友,采访过王小铜的中队长和副大队 于王小倜的家庭出身,那更是无可挑别。他的父亲 长,我还登上过王小倜驾驶的那种“歼一5”飞机,我 是高级干部,母亲是大学教授。这样的人,为什么会 还采访过当时的县公安局反特科科长,采访过当时 飞往台湾,成了万人唾骂的叛徒呢? 的县卫生局保卫科长。应该说,我知道的比谁都多, 据王小倜的中队长说,王小倜之所以叛逃,是因 但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王小倜的面,而你爸 为偷听敌台广播。他有一台半导体短波收音机,可 爸,曾得到了姑奶奶的允许,预先潜伏到电影院里, 以听到台湾的广播。国民党电台里有一个声音娇 亲眼看到了王小隔与姑奶奶手拉着手走进来,王小倜 媚、富有磁性的播音员,外号“夜空玫瑰”,杀伤力极 的座位与你爸爸紧靠着。他后来对我们描绘过王小 强,估计王小倜就是因为迷上了她的声音而叛逃。 倜:身高一米七五,也许一米七六,白净面皮,瘦长脸, 难道我姑姑还不够优秀吗?已经老态龙钟的中队长 眼睛不大但很有精神。牙齿整齐、洁白、闪闪发光。·: 说:你姑姑,当然不错,家庭出身好,模样端正,又是 你爸爸说那晚上放映的是部苏联片子,根据奥 党员,按当时的审美观,那实在是太优秀了,我们都 斯特洛夫斯基同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改编 从心眼里羡幕王小倜呢。但你姑姑太革命太正派 的电影。你爸爸说他起初还偷眼观察王小僩与你姑 了,对王小倜这种中了资产阶级流毒的人来说,那就 奶奶的举动,但很快就被银幕上的革命与爱情吸引 不太够味了。后来,保卫部门分析了王小倜的日记, 住了。那时候许多中国的学生与苏联的学生通信, 他在日记中给你姑姑起了一个外号:红色木头!当 与你爸爸通信的那个苏联姑娘,恰好也叫冬妮娅,所 然,中队长说,也幸亏了他这本日记,才让你姑姑得 以你爸爸沉浸在电影中忘记使命是十分必然的。当 到了解脱,否则,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楚了。 然你爸爸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在电影开场前看到了 先生,我对侄子说,不仅你姑奶奶差点毁在他手 王小倜的模样,在换片的间隙里(那时电影院还是 里,连你爸爸也被公安部门传讯过多次,那只口琴, 单机放映),嗅到了从王小倜嘴巴喷出来的糖果味 也作为王小倜拉拢腐蚀青年的罪证被没收。他在日 儿,当然他也听到了嗅到了身前身后的人嘘瓜子吃 记里,说:红色木头把她的傻瓜侄子介绍给我,这也 花生的声音和气味。那时候的电影院里可吃东西, 是根红色木头,而且还有个奇怪的名字:万口。如果 有壳的无壳的都可以吃,脚下踩着一层厚厚的糖果 没有王小倜这本日记,你爸爸也要跟着倒霉。 纸、花生壳、瓜子皮儿。电影散场后,在电影院门口 也许,是王小倜故意那样写的,我小侄子说。 的灯光下,当王小倜推过自行车要送你姑奶奶去卫 你姑奶奶后来有这种想法。王小倜为了保护她 生局的宿舍时(那时你姑奶奶被临时借调到卫生局 故意留下了这本日记。所以昨天晚上她说:这个人 工作),你姑奶奶笑着说:王小倜,我给你介绍个人! 毁了她,也救了她。 你爸爸躲在电影院大门口的廊柱阴影里不敢露头。 先生,我小侄子更关心的,显然是王小倜叛逃的 王小周四下张望,谁?人在哪里呢?万口,过来呀! 过程。他对王小倜高超的驾驶技术深为钦佩。他说 你爸爸这才从柱子后边畏畏缩缩地走过来。他的个 让“歼一5”在距离海面五米的高度以每小时八百公 头那时已经与王小偶差不多高,但身体瘦长,像根竹 里的速度飞行,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会一头扎 竿,关于将铁饼掷出校园砸断牛角的事多半是他自 进大海。这家伙,可谓艺高人胆大!他的确是技术 我吹嘘。他头发蓬乱,像个鹊巢。一我侄子,万 尖子,全天候飞行员。在他出事之前,他每次在我们 口,你姑奶奶介绍道。噢哈,王小倜用力在你爸爸肩 村子上空演练时,都会做出一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动 膀拍了一巴掌,说,原来是个坐探啊!万口,这名字 作。当时,我们说他驾机俯冲到我们村东头的西瓜 起得真好!王小倜伸出一只手,说:小伙子,来,认识 地里,伸手摘了一个西瓜,一抖翅膀又钻上了云端。 认识,王小倜!你爸爸有些受笼若惊地伸出两只手, 他到了那边,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五千两黄金奖 握住王小倜的手,使劲地摇晃着。 赏?小侄子问我。 你爸爸说,后来,他去机场找玉小倜玩过,还跟着 也许是真的吧?我说,但即便是万两黄金,也不 他吃过一次空灶,油焖大虾,辣子鸡丁,鸡蛋炒黄花 值得。我说象群贤侄你可别羡幕这个,金钱、美女都 菜,大米干饭,随便吃。你爸爸的描绘,让我们美慕极 是过眼云烟,只有祖国、荣誉、家庭,才是最宝贵的。 了,当然我也感到荣耀。不仅仅因为王小铜,也因为你 小侄子说:三叔,你们怎么这么逗啊?现在都什么朝 爸爸,他是我的大哥,而我的大哥是吃过空勤灶的啊! 代了,还给我说这些。 王小倜还送给你爸爸一只口琴,云雀牌的,相当 高级。你爸爸说王小倜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篮球 十 打得不错,三步上篮、反手投球的动作相当潇洒。除 了会吹口琴,还会拉手风琴,钢笔字写得十分秀丽, 一九六一年春天,姑姑从王小倜事件中解脱出 ·118·
来,重回公社卫生院妇产科工作。但那两年,公社四 姑姑毫不客气地回敬她:是的,我知道你黄秋雅 十多个村庄,没有一个要儿出生。原因嘛,自然是饥 是资本家的大小姐,我也知道你是医学院的校花,你 饿。因为饥饿,女人们没了例假:因为饥饿,男人们成 是举着小旗欢迎过日本鬼子进城吧?你大概还陪着 了太监。公社卫生院的妇科,只有姑姑和一个姓黄的 日本军官跳过贴面舞吧?就在你陪着日本兵跳舞 中年女医生。那姓黄的女医生是名牌医学院毕业,但 时,老娘正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斗智斗勇! 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是右派,所以被贬到了乡 那女人冷笑道:谁见过了?谁见过了?谁见过 下。姑姑每次提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姑姑说她脾 你与日军司令斗智平勇了? 气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要不就是尖酸 姑姑说:历史俱在,山河作证。 刻薄、滔滔不绝,对着一个痰盂,也能发表长篇大论。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这个时刻,将手中那张 大奶奶去世之后,姑姑很少回来。但每逢家里有 花花绿绿的传单递到姑姑手里。 点好吃的,母亲总是让姐姐去送给姑姑。有一次,父 你跑来干什么?姑姑没好气地问我,这是什么 亲在田野里检到了半只野兔,估计是老鹰吃剩下的。 玩意儿? 母亲从地里挖来半筐野菜,和兔肉一起煮了。母亲盛 反动传单,国民党的反动传单!我因兴奋而嗓 了一碗免肉,用包袱包了,让姐姐去送,姐姐不愿去。 音颤抖地说。 我自告奋勇。母亲说,你去可以,但你不要在路上偷 姑姑起初是随意地瞄了一眼,但我看到她的身 吃,另外你走路要看脚下,不要把碗给我砸了。 体猛地一震,仿佛被电打了一下子。她的眼睛瞪大 从我们村子到公社卫生院有十里路。起初我一 了,脸色也随之变得煞白。她像扔掉一条蛇,不,像 路小跑,想在兔肉未凉前赶到。但跑了一会儿,便双 扔掉一只青蛙似地将那张传单扔掉了。 腿发沉,肚子里隆隆地响,浑身冒冷汗、头晕眼花。我 等到姑姑猛省,想去检那张传单时,已经晚了。 饿了,早晨喝下的两碗野菜粥已经消化完了。而此 黄秋雅捡起传单,扫了一眼,抬头看看姑姑,又 时,兔肉的香气透过包袱散发出来。有两个我在辩 扫了一眼传单,那双隐藏在厚厚的镜片背后的眼睛 论,打架,一个我说:吃一块,就一块;另一个我说:不 里,突然迸发出磷火似的绿光。接着,她便发出了一 行,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要听母亲的话。有好几次 声冷笑。姑姑纵身上前,去抢夺传单,但黄秋雅一转 我的手已经要解开包袱的结了,但母亲的眼神突现 身就避开了。姑姑伸手抓住了黄秋雅背后的衣服, 在我脑海里。从我们村通往卫生院公路两侧,栽种着 高声城叫:还给我!· 一排排桑树,桑叶早已被饥民采光,我折下一根枝 黄秋雅往前一挣,嗤啦一声,褂子破了,露出了 条,咀嚼着,苦涩难以下咽。但这时我看到桑树干上 白得像青蛙肚皮一样的脊背。 有一只刚刚从壳中蜕出来的蝉,嫩黄的颜色,翅膀还 还给我! 没干。我大喜,扔下枝条,将那蝉捂在手里,想也没想 黄秋雅转过身,攥着传单的手藏在背后,浑身颤 就塞进嘴里。蝉是我们的美味佳肴,高级补品,但需 抖着,一步步往门口挪动。同时,她阴沉而得意地 要烧熟后吃。我生吃活蝉,省了火,省了时间。活蝉的 说:还给你?哼!你这个狗特务!叛徒的女人!叛 味道鲜美,而且,我相信,营养也比烧熟的蝉丰富。 徒玩腻了的烂货!你池怕了?.你不卖你的“烈士遗 我一边走一边搜索着路边的树干,但我再也没找到 孤”的臭味了吧? 蝉,却检到了一张印刷精美的彩色传单:那传单上, 姑姑发疯般地向黄秋雅扑去。 有一个容光焕发的青年男子,抱着一个貌若天仙的 黄秋雅跑到走廊上,尖声吼叫着:抓特务啊!抓 女人。下边的文字说明:共匪飞行员王小倜弃暗投 特务啊! 明,被授予国军少校军衔,奖赏黄金五千两,并与著 姑姑追上去,伸手鞦住了黄秋雅的头发。黄秋 名歌星陶莉莉小姐结为神仙伴侣。我忘记了饥饿,一 雅脖子往后仰着,攥着传单的手拚命往前伸,嘴里发 种莫名的激动,使我很想大声喊叫。我在学校里时, 出更加凄厉的减叫。那时候的公社卫生院只有两排 听说过国民党利用气球往这边空飘反动传单的事,但 房屋,前排门诊,后排办公。.所有的人都闻声而出。 没想到被我检到了,没想到这反动传单竟是如此的精 姑姑已经把黄秋雅按倒在走廊里,骑在她腰上,拚命 美,而且,我承认,照片上那女的,的确比姑姑迷人。 地抢夺传单。 我跑进卫生院妇产科时,姑姑正和那个姓黄的 院长跑来了。这是个秃头顶的中年人,双眼细 女人吵架。那女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膨钩鼻子,薄 长,眼下垂着两个囊袋,嘴里镶着白得过分的假牙。 嘴唇,一张嘴就露出青紫的牙床。·一后来姑姑曾 他喊叫着: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 多次提醒我们,宁愿打光棍,也不讨说话露牙床的女 姑姑似乎没听到院长的阿斥,以更加在烈的动 大做老婆。一那女人的目光阴沉,让我的后背阵 作,掰着黄秋雅的手。黄秋雅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已 阵发凉。我听到那女人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指派 经不是尖叫而是哭嚎。 我?我在医学院学习时,你还穿开档裤吧! 万心,住手!院长气急败坏地对着围规者吼叫 ·119·
着:你们都瞎眼了吗?.快把她们分开! 经流到门口。她尖叫一声就瘫倒在地。 :上来儿个男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姑姑从黄 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处分 秋雅的身上拖开。 她的理由并不是怀疑她与王小倜真有关系,而是她 上来几个女医生,把黄秋雅从地上架起来。· 以自杀的方式向党示威。: 黄秋雅的眼镜掉了,牙缝里流着血,深陷的眼窝 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但她的手依然死死地攥着那张 十二 传单。她嚎哭着:院长,您要给我做主啊 姑姑衣衫凌乱,脸色惨白,腮上有两道流血的沟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东北乡三万亩地瓜获得 槽,显然是被黄秋雅的指甲刷的。:, 了空前的大丰收。跟我们闹了三年别扭、几乎是颗 万心,到底是怎么回事?院长问。 粒无收的土地,又恢复了它宽厚仁慈、慷慨奉献的本 姑姑惨淡一笑,两行泪水涌出来。她把手中的 性。那年的地瓜,平均亩产超过了万斤。回想起收 几片传单碎屑扔在地上。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走 获地瓜时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动。每棵地瓜 进妇产科。 秧子下边,都是果实累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地瓜, 这时,黄秋雅像立了大功、受了大苦的英雄一 重达三十八斤。县委书记杨林抱着这个大地瓜照了 样,将手中那张揉成一团的传单,交到院长手里。她 一张照片,刊登在《大众日报》的头版头条。 跪在地上,摸索自己的眼镜。 地瓜是好东西,地瓜真是好东西。那年的地瓜 ?.她把断了一条腿的眼镜架到鼻梁上,用手扶着。 不仅产量高,而且含淀粉量高,一煮就开沙,有栗子 看到姑姑扔在地上的传单碎屑,急忙膝行上前,抢到 的味道,口感好,营养丰富。高密东北乡家家户户院 手里,如获至宝,爬起来。 子里都堆着地瓜,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拉起了铁丝, 这是什么玩意儿?院长一边神展着传单,一边问。 铁丝上挂满了切成片的地瓜。我们吃饱了,我们终 反动传单,黄秋雅献宝般地将传单碎屑递给院 于吃饱了,吃草根树皮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饿死人的 长,说,这里还有,是那个叛逃台湾的王小倜发给万 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腿很快就不浮肿了,我 心的传单! 们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们的皮下渐渐积累起 周围的医生护士们发出二阵惊叹。 了脂肪,我们的眼神不再暗淡无光了,我们走路时腿 院长眼睛老花,将传单移到很远的地方,费力地 不再酸麻了,我们的身体在快速地生长。与此同时, 调整着视线。医生护士们一窝蜂般围上来。 那些吃饱了地瓜的女人们的乳房又渐渐大起来,她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上班!院长将传 们的例假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那些男人们的腰杆 单收好,训斥完众人,又说:黄医生,你跟我来一下。 又直了起来,嘴上又长出了胡须,性欲也渐渐恢复。 黄秋雅随着院长进了办公室,医生护士们三三 在饱食地瓜两个月后,村子里的年轻女人几乎都怀 两两地小心议论着。 了孕。一九六三年初冬,高密东北乡迎来了建国之 这时,从妇产科里传出姑姑的嚎啕大哭声。我意识 后的第一个生育高潮,这一年,仅我们公社,五十二 到自己闯了大祸,畏畏缩缩地赠进门,看到姑姑坐在 个村庄,就降生了两千八百六十八名要儿。这一批小 椅子上,头伏在桌子上,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桌面。 孩,被姑姑命名为“地瓜小孩”。卫生院长是个心地 姑姑,我说,俺娘让我给您送兔子肉来了。 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杀未遂回家休养时,他曾来我们 姑姑不理我,只是哭。 家探望过。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们家的瓜蔓 姑姑,我哭着说,您别哭了,您吃点兔子肉吧… 亲戚。他批评我姑姑糊涂。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 我将手提的包袱,放在桌上,解开,将那碗兔子 包袱,好好工作。他说党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绝不 肉端到姑姑脑袋旁边。 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他要我姑 姑姑一抡胳膊,将腕拨到地上,跌得粉碎。 姑一定要相信组织,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争 滚!滚!滚!姑姑抬起头,大声吼叫着:你这个 取尽快撤销处分。他悄悄地对我姑姑说:你和黄秋雅 混蛋!你给我滚! 是不一样的。这个人本质很坏,而你根正苗红,虽然 走了几步弯路,但只要努力,前途还是光明的。 十一 院长的话让姑姑又一次放声大哭。 院长的话也让我放声大哭。 事后才知道,我闯下的祸有多大。 姑姑从血泊中站立起来,以火一样的热情投人 我逃出医院之后,姑姑切开了左腕上的动脉,用 了工作。那时,虽然各村都有了经过培训的接生员, 右手食指藤着血,写下了血书:我恨王小倜!我生是 但还是有许多妇女愿意到卫生院生产。姑姑捐弃前 党的人,死是党的鬼! 嫌,与黄秋雅密切合作,既当医生又当护士,有时连 ·当那黄秋雅得意洋洋地回到办公室时,鲜血已 续几天几夜不合眼,从鬼门关口,抢救了许多妇要的 。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