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无法用语言形容。许多话他想说但不敢出口,什 错,对这种拿人命开玩笑的巫婆,就该严加惩治!田 么香火啦,宗族啦,对他这种人,说出口就是罪过。 桂花,别要死狗了,打你算轻的,应该送你进班房! 姑姑对陈额说,这孩子生了这么个大鼻子,干脆 从今后,家里有生孩子的,都去找万医生!田桂花, 就叫陈鼻吧! 你要再敢给人接生,就把你的狗爪子剁了去! 姑姑是一句戏言,但那陈额,竟如领了圣旨 姑姑说,袁脸这人,虽说没文化,但能看清潮流, 般,点头哈腰地说:感谢心姑赐名!感谢心姑赐名。 能主持公道,是个好干部。 陈鼻好,就叫陈鼻! 姑姑在陈额的千恩万谢中,在艾莲的婆娑泪珠 四 中,收拾好药箱,准备回去。姑姑看到,田桂花背靠 着墙壁,面对着破尿罐,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个孩子是我。 姑姑不知道她何时改成了这样的姿态,也记不清她 我娘临盆时,奶奶按照她的老规距,洗手更衣, 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是何时停止的。姑姑说还 点了三炷香,插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把 以为她死了呢,但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猫眼一 家里的男人都轰了出去。我娘不是初产,在我前头 样放出绿光后,才知道她活着。姑姑的心中涌起愤 有两个哥哥,个姐姐。奶奶对我娘说:你是轻车熟 怒的波涛。姑姑问:你怎么还不走?!那老婆子竟然 路了,自个儿慢慢生吧。我娘对我奶奶说:娘,我感 说:这活儿我干了一半,你干了一半;按说我只能要 到很不好,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奶奶不以为然, 一条毛巾,五个鸡蛋,但你把我的头打破了,看在你 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还能生出个麒麟? 娘的面子上,我不去政府控告你了,但你必须把你那 我娘的感觉是正确的。我哥哥姐姐们,都是头 条毛巾给我包扎伤口,把你那五个鸡蛋给我补养身 先钻出来,我呢,先伸出了一条腿。 体。姑姑这才想起,这些“老娘婆”是要跟产妇家索 看着我那条小腿,奶奶其实是吓呆了。因为乡 要财物的,她心中充满了厌恶。可耻啊,太可耻了! 间有俚语日:先出腿,讨债鬼。什么叫讨债鬼呢?就 姑姑咬着牙根说:什么这活儿你干了一半?如果让 是说,这个家庭前世欠了别人的债,那债主就转生为 你全干完,现在炕上就是两具尸体!你这个老妖婆 小孩来投胎,让那产妇饱受苦难,他或者与产妇一起 子,你以为女人的阴道像老母鸡的屁股一样,用力一 死去,或者等长到仁定年龄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巨 挤,鸡蛋就会蹦出来?你这是接生吗?.不,你这是杀 大的物质损失和精神痛苦。但奶奶还是伪装镇静, 人!你还想去告我?姑姑飞起一脚踢中了老婆子的 说:这孩子,是个跑腿的,长大了给官听差。奶奶说: 下巴。你还要毛巾、鸡蛋!姑姑又是一脚,踢在老婆 不要怕,我有办法。奶奶到院子里拿了一个铜盆,提 子屁股上,然后,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揪着老婆子脑 在手里,站在炕前,用擀面棍子敲打着,像敲锣一样, 后的发髻,拖拖拉拉,到了院子里。陈额跟出来劝 发出“喈哨”的响声。奶奶一边敲一边吆喝:出来 和,姑姑怒斥:滚回去!照顾你老婆去! 吧一出来吧你的老爷差你去送鸡毛信,再不 姑姑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打人。姑姑说想不到 出来就要挨打了一 我这么会打人。姑姑对准老太婆的屁股又踢了一 我娘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用扫炕笤帚敲 脚。老太婆翻了一个滚,爬起来,坐在地上双手拍打 打着窗户,招呼正在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姐姐:嫚啊, 着地面,呼天抢地:数命啊!打死人了…我被万六 快去叫你姑姑! 府的强盗女儿打死了… 我姐姐非常聪明,她跑到村办公室让袁脸摇通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晚霞、微风,村里人多半捧 了乡卫生所的电话。那台古老的摇把子电话机现在 着大碗站在街边吃饭,听到这边喧闹,便小跑着汇聚 被我收藏。因为它救了我的命。 过来。村支书袁脸和大队长吕牙也来了。田桂花是 ·那天是六月初六,胶河里发了一场小洪水。桥 吕牙的远房婶子,沾亲三分向,昌牙就说:万心;你一 面被淹没,但根据桥石激起的浪花,大概可以判断出 个年轻姑娘,打一个老人,不感到臊得慌吗? 桥面所在。在河边钓鱼的闲人杜脖子亲眼看到我姑 姑姑对我们说:他吕牙什么东西?打得他老婆 姑从对面河堤上飞车而下,自行车轮溅起的浪花有 满地爬的畜生,竟敢教训我? 一米多高。水流湍急,如果我姑姑被冲到河里,先 姑姑说:什么老人?老妖怪,害人精!你问问她 生,那就没有我了。 自己,她干了些什么事? 姑姑水淋淋地冲进家门。 多少人死在你的手里,老娘手里有枪,立马儿就 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她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崩了你!姑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老太太的头。姑 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就把奶奶操到一边,嘲讽道:婶 姑当时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竟然自称“老娘”,把 子,你敲锣打鼓,他怎么敢出来?奶奶强词夺理地 很多人逗笑了。 说:小孩子都喜欢看热闹,听到敲锣打鼓还能不出来 吕牙还想为田桂花争理,支书袁脸道:万医生没 看?姑姑后来说,她扯着我的腿,像拔萝卜一样把我 ·111…
拔了出来。我知道这是玩笑。姑姑把陈鼻和我接生出 平度城。大奶奶说:你别跟我提平度城,提起平度城 来之后,陈鼻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成了姑姑的义务宜 我就头皮麻!我是被日本鬼子抓走的,是去受罪,不 传员。她们到处现身说法,袁脸的老婆和闲人杜脖子 是去享福!一两个老妯娌,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也逢人便说姑姑的飞车绝技,于是姑姑名声大震,那 但头天大奶奶气哄哄地走了,似乎是永世也不跟我 些“老娘婆”,很快就无人问津,成了历史陈迹。 奶奶见面的样子,第二天,她又来了。每当看到她们 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七年,是国家生产发展,经 俩在二-起议论姑姑的婚事时,我母亲就偷偷地笑。: 济繁荣的好时期,我们那地方也是风调雨顺,连年丰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家的母牛生小牛,不知道 收。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心情愉快,妇女们争先恐后 那母牛是以我母亲为榜样或是那小牛以我为榜样, 地怀孕、生产。那几年可把姑姑忙坏了。高密东北乡 竟然也是先伸出一条腿,便卡住了。那老母牛憋得 十八个村庄里,每条街道、每条胡同里都留下了她的 哞哞地叫,看样子非常痛苦。我爷爷我父亲他们都 自行车辙,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留下了她的脚印。 焦急万分,搓手、跺脚、转圈子,无计可施。牛可是农 一九五三年四月四日至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三十 民的命根子啊,何况这牛是生产队放在我们家代养 一日,姑姑共接生一千六百一十二次,接下要儿一千 的,真要死了,那可了不得。母亲悄俏地对我姐姐 六百四十五名,其中死亡婴儿六名,但这六名死要, 说:嫚;我听到你姑姑回来了。没等母亲说完,我姐 五个是死胎,一个是先天性疾病,这成绩相当辉煌, 姐就跑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你瞎胡闹,她是给 接近完美。 人接生的!我母亲说:人畜是一理。: 一九五五年二月十七日,姑姑加入中国共产党。 我姑姑跟着我姐姐来啦。 那天,也是她接生第一千个婴儿的日子。这个婴儿, 我姑姑一进门就发脾气,说你们想把我累死吗? 就是我们的师弟李手。 给人接生就够我忙的了,你们还要我接牛! 姑姑说你们的于老师是最蒲洒的产知。姑姑说 母亲笑着说:妹妹,谁让你是咱自家人呢?不找 她在下边紧着忙活,于老师还在那里举着一本课本 你找谁呢?人家都说你是菩萨转世,菩萨普渡众生, 备课呢。 拯救万物,牛虽畜类,也是性命,你能见死不救吗! 姑姑到了晚年,经常怀念那段日子。那是中国 姑姑说,嫂子,幸亏你不识字,要是识上两箩筐 的黄金时代,也是姑姑的黄金时代。记不清有多少 字,和平村里如何能盛得下你! 次了,姑姑双眼发亮,心驰神往地说那时候,我是活 母亲说,即便我识上八箩筐字,也比不上妹妹一 菩萨,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 根脚指头。 群的蜜蜂跟着我飞,成群的蝴蝶跟着我飞。现在,现 姑姑的脸上虽然还是怒冲冲的神情,但显然已 在它妈的苍蝇跟着我飞… 经消了气。此时天色已暗,母亲点起家里所有的灯,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学名万足,乳名小跑。 剔别大了灯草,都端到牛棚里。 对不起,先生,我对您解释一下:万足是我的原 那母牛一见到姑姑,两条前腿一屈,跪下了。姑 名,蝌蚪是我的笔名。 姑见母牛下跪,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们的眼泪也都跟着流了下来。 五 姑姑检查了牛的身体,半是同情半是戏谑地说: 又是一个先出腿的。 姑姑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是拿工 姑姑把我们轰到院子里,怕我们看了受刺激。我 资、吃商品粮的公职人员,又有着那样光荣的家庭出 们听到姑姑大声下令,我们想象着母亲、父亲在姑姑指 身,乡村里的小伙子,没有人敢动这个念头。那时我 挥下帮母牛生产的情景。那晚是农历的十五,月上东 已经五岁,经常听到大奶奶过来跟我奶奶议论姑姑 南时分,天地一片皎洁的时候,姑姑喊:好,生下来了! 的婚事。大奶奶忧心忡忡地说:她婶子,你说,心都 我们欢呼着冲进磨坊,看到母牛身后,多了一个 二十二岁了,与她同年出生的,都抱上两个娃了,可 浑身黏液的小家伙。父亲兴奋地说:好,是头小母牛! 她,怎么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呢?我奶奶说:嫂 姑姑气哄哄地说: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 子,你急什么?像心这样的,没准儿要嫁进容里做皇 人就耷拉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乐! 后呢!到那时,你就成了皇帝的老丈母娘,我们也就 父亲说:小母牛长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成了皇亲国戚,铁定了要跟着沾光呢!大奶奶说:胡 姑姑说:人呢?小女孩长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 啰啰!皇帝早被革命了,现在是人民共和国了,是主 儿吗? 席当家。我奶奶说:既然是主席当家,那咱就把心嫁 父亲说:那可不一样。 给主席。大奶奶恼怒地说:你这人,身子进了新时 姑姑说:有什么不一样! 代,脑子还留在解放前。我奶奶说:我跟你不一样, 父亲见姑姑急了,不再与她争辩。 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咱这和平村,你去过解放区,进过 母牛调过头,舔舐着小牛身上的黏液。它的舌头 ·112·
上仿佛有灵丹妙药,舔到哪里,哪里就获得了力量。 们大奶奶不哭了。我们跟着那乡绅上了一辆黑骡拉 大家都感慨万端地看着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 的轿车,不知拐了多少弯。进人一个高门大院,门口 口半张着,眼神很慈爱,仿佛那老牛的舌头舔到了她 站着双岗,左边是黄皮子,右边是日本兵。那大院很 身上,或者她的舌头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的舌头差 深,从大门进去,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仿佛永远走 不多舔遍小牛身体时,小牛抖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不到头。最后进人一个大花厅,门窗隔扇都是雕花 我们张罗着找脸盆,倒水,找肥皂,拿毛巾,让姑 的,太师椅子都是檀木的。那杉谷司令穿着和服,手 姑洗手。 里握着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一看就是个文化 奶奶坐在灶前,拉着风箱烧火,母亲站在炕前擀 人。说了一些之乎者也的话就招呼我们上席,一张大 面条。 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你们老奶奶和大奶奶不敢 姑姑洗完手,说:饿死我了!今晚我要在你们家 动筷子,我可不管那一套,吃这个狗日的!用筷子不 吃饭。 得劲,索性用上了“皮笊篱”,大把抓着往嘴里塞。杉 母亲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谷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吃饱了,双手放在 奶奶说:是啊,才不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儿年呢。 桌布上一擦,我的困劲儿就上来了。我所到杉谷问 这时,大奶奶在我家院墙外,呼唤姑姑回去吃 我:小姑娘,让你父亲到这里来好不好?我睁开眼, 饭。姑姑说,我不能白给他们家干活儿,我要在这里 说:不好。杉谷问:为什么不好?我说:我父亲是八 吃。大奶奶说:你婶子过日子急,你吃她一碗面,她 路,你是日本,八路打日本,你不怕我父亲来打你吗? 会记一辈子的。我奶奶提着烧火棍跑到墙根,说:你 说到此处,姑姑捋起袖子看了一下手表。那时 要是馋了呢,就过来吃一碗,要不就滚回去。大奶奶 候全高密县里不超过十块手表,我姑姑竟然戴上了 道:我才不吃你的东西呢。 手表。哇!我大哥一声惊呼,我们家只有他见过手 面条煮好后,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让姐姐给大 表。他当时在县一中上学,他们的从苏联留学回来 奶奶送过去。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姐姐跑得急,摔 教俄文的老师戴着一块手表。我大哥哇完之后就 了个狗抢屎,那碗面条泼了,碗也碎了。为了不让姐 喊:手表!我与姐姐也跟着喊:手表! 姐回来挨骂,大奶奶从自家碗橱里找了一个碗让姐 姑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把衣袖放下,说:不就 姐端回来。 是块手表吗?咋呼什么?她故意的轻描淡写更加重 姑姑是个极其健谈的人,我们都愿意听她说话。 了我们的兴趣。先是大哥试试探探地说:姑姑,我只 吃完面条后,她背靠着墙壁,侧坐在我家炕沿上,打 是远距离地看过我们纪老师的表…您能不能让我 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踩着百家门子,见识过各种各 看看…我们跟着大哥说:姑姑,让我们看看吧! 样人,听过许许多多的逸闻趣事,转述时又毫不吝惜 姑姑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是淘人,一块 地添油加醋,这就使她的谈话像评书一样引人人胜。 破表,有什么好看的!她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把表摘 八十年代初,当我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兰芳的评书连 下来,递给我大哥。 播时,母亲就说:这不分明就是你姑姑吗?她要不当 母亲在一旁大声提醒:小心! 医生,说评书也是一张好嘴! 我大哥小心翼翼地接过表,先捧在手心里看,然 那晚上的谈话,还是从她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 后放到耳边听。大哥看完了,转给姐姐看,姐姐看完 令杉谷斗智斗勇开始。那时我才七岁,姑姑看我一 了,转给二哥看。二哥只看了一眼,没来得及放在耳 眼,说,跟跑跑差不多大,就跟着你们的大奶奶和你们 边听响就被大哥抢了回去,还到姑姑手里。我有些 的老奶奶去了平度城。到了那里就被关在一间黑屋 气急败坏,哭起来。 子里,门口有两条大狼狗看着。那些大狼狗平日里吃 母亲骂我。 的都是人肉,见了小孩子就伸舌头。你大奶奶和你老 姑姑说:小跑,长大了跑远点,还愁没表戴? 奶奶整夜地哭,我不哭,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明。 就他那样,还戴表?赶明儿我用墨水在他手腕 在黑屋子里关了不知道几天几夜,把我们挪到一个独 上画一个吧。我大哥说。 立小院里,院子里有一棵紫丁香,那个香啊,熏得我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跑跑长得丑, 晕。来了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乡绅,说是杉谷司令要 长大了没准会有大出息呢!姑姑说。 请我们赴宴。你老奶奶和你大奶奶只知道哭,不敢 姐姐说:他要有大出息,圈里那头猪也能变成老 去。那乡绅对我说:小姑娘,劝劝你奶奶和母亲,让她 虎! 们别怕,杉谷司令没有害你们的意思,只是想跟万六 大哥问:姑姑,这是哪国产的?什么牌子? 府先生交个朋友。我就说:奶奶,娘,别哭了,哭管什 姑姑说:瑞士英纳格。 么用?哭能哭出翅膀来吗?哭能哭倒万里长城吗? 哇!我大哥惊呼。我二哥和姐姐也跟着哇。 那乡绅拍着手说:说得好!小姑娘太有见识了,长大 我怒冲冲地说:藏蛤蟆! 了肯定是非凡人物。在我的劝说下你们老奶奶和你 母亲问:妹妹,这东西值多少钱? ·113·
姑姑说:不知道,朋友送的。 系,是超标准的好。我大哥是他们中学的运动健将, 什么朋友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母亲打量着姑 掷铁饼的。有一天他回家吃了一只肥羊尾巴,回校 姑,说:是不是他们姑夫啊? 后有劲无处使,捞起一个铁饼,用力一撇,那铁饼呼 姑姑站起来,说:快十二点啦,该睡觉了。 啸着越过学校的围墙,飞到庄稼地里。正好有农民 母亲说:谢天谢地,妹妹到底名花有主了。 赶着牛在那儿耕地,铁饼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牛角上, 你可别出去胡啰啰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姑姑 把根牛角齐齐地斩断。一也就是说,我大哥出身 转脸叮嘱我们:你们也不要出去胡说,否则我剥了你 好,学习好,身体好,又有个准姑夫是飞行员,因此, 们的皮。 大家都认为,即便空军从我们县只选一个飞行员,那 第二天早晨,我大哥可能因为头天夜里没让我 也是我大哥无疑。但后来我大哥却落了选,原因是 看姑姑的手表心感内疚,他用钢笔在我腕上画了一 我大哥腿上有一个幼时生疖子留下的疤。我们学校 块表。画得非常逼真,非常漂亮。我非常爱护这块 的炊事员老王说:身上有疤,那是绝对不行的。飞行 “表”,洗手避水,遇雨藏手,颜色淡了借大哥的钢笔 员到了高空,身上的疤就会在高压下炸裂。别说是 描,让它在我手腕上保存了三月之久。 身上有疤了,即便是两个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 总之,自从我姑姑与那个飞行员建立了恋爱关 六 系后,我们便对与空军有关的事格外敏感。我现在 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很虚荣,很好炫,中张 送姑姑英纳格手表的人,是一个空军飞行员。 一百元的彩票就恨不得找个大喇叭对着全城广播。 那个年代的空军飞行员啊!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 你想想,上小学时的我,有了一个当飞行员的准姑 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 夫,会是个什么德行。 这不仅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也是我们乡的大喜 我们那儿往南五十里是胶州机场,往西六十里 事。大家都认为,姑姑与飞行员,是绝配。学校伙房 是高密机场。胶州机场的飞机又大又笨,黑乎乎的, 里的王师傅,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说飞行员是用黄金 听大人们说是轰炸机。高密机场的飞机是那种抿翅 打造的。金子还能造人?·我狐疑地问他,当着还在 膀的、银灰色,能在高空拉烟、翻筋斗的。我大哥说 吃饭的老师和公社干部们的面,他说,万小跑,你真 那是“歼一5”,是仿苏联“米格一17”的,是真正的战 是个傻瓜,我的意思是说,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 斗机,在朝鲜战场上把美国飞机打得屁滚尿流的就 花巨额的费用,其价值相当于七十公斤的黄金。我 是这种飞机。我们那准姑夫自然是飞这种战斗机 把王师傅的话回家向母亲学说,母亲说:天哪!将来 的。那时候战争气氛很浓,高密机场的飞机几乎每 你姑夫来家做客,我们该用什么招待他呢? 天都升空训练。它们一抿翅膀飞到了我们东北乡上 在那些日子,有关飞行员的种种神话,在我们小 空,在我们头上摆开了战场。一会儿来三架,一会儿 孩子口中流传。陈鼻说他妈妈在哈尔滨时见过苏联 来六架。一会儿一架咬着另一架的尾巴转圈。一会 的飞行员,都穿着麂皮夹克,高简麂皮靴子,镶着金 儿猛一头扎下来,机头快要触到我们村头那棵大杨 牙,戴着金表,吃列巴香肠,喝啤酒。粮库保管员肖 树了又猛地拉起来,鹘子钻天般地蹿上去。有一天 上唇的儿子肖下唇(后来改名为肖夏春)则说,中国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一我姑姑说,她有一次给 的飞行员吃得比苏联飞行员还要好。一他为我们 一个高龄产妇接生,那产妇紧张痉挛,正要准备动刀 开列了中国飞行员的食谱一好像他是给飞行员做 子时,忽听到外边一声爆响,那产妇大吃一惊,分散 饭的一早晨,两个鸡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条,两个 了注意力,痉挛消失,一使劲,就把孩子生下来 馒头,一块酱豆腐;中午,一碗红烧肉,一条黄花鱼, 了一把家家户户的窗户纸都震破了。我们惊呆 两个大饽饽:晚上,一只烧鸡,两个猪肉包子,两个羊 了,愣了片刻后,老师带着我们跑出教室,仰头观看 肉包子,一碗小米粥。每顿饭后还有水果,随便吃, 我们看到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飞机,尾巴上拖着 香蕉、苹果、梨、葡萄…吃不了可以往家拿。飞行 个圆简状的东西在前头飞,后边跟着几架飞机追 员的皮夹克都有两个大口袋,为什么?为了装水果 围绕着那个圆简状的东西,先是炸开了一团团白烟 设计的…他们关于飞行员生活的描绘,让我们一 然后就有隆隆的炮声传到我们耳朵。但打炮的声 个劲地咽口水。我们每个人都梦想着长大后能当上 音,远远没有适才那一声巨响狂烈,那一声巨响,是 飞行员,过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我这辈子听到过的第二大的响儿,连能把大柳树舅 空军要到县第一中学招飞,我大哥兴冲冲地报 成两半的落地雷都没那么响。就好像那些飞行员 了名。我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出身,雇农,后来给解 意不把那个拖靶打掉似的,那一簇簇炮弹炸裂后 放军抬过担架,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张灵甫的尸体就 白烟,只是绕着那靶子,一直到那拖靶从我们视野里 是他们从山上抬到山下的。我姥姥家也是贫农,还 消失,也没击中。陈鼻摸摸给他带来了“小老毛子 有我大爷爷是革命烈士,我们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 外号的鼻子,鄙夷地说:中国飞行员的技术太差了 。114
如果换上苏联的飞行员,一炮就把那靶子揍下来 被吓得枝条颤抖,叶子晔哗,仿佛哭泣。 了!一我知道陈鼻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嫉妒,他 但这事儿后来就没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没有回 生在我们村长在我们村,连条苏联狗都没见着,如何 来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听消息,大奶奶用拐棒 知道苏联飞行员比中国飞行员技术好呢? 毫不客气地将我打出来。我猛地发现,大奶奶老得 当时,我们这些偏僻乡野的孩子,尚不知道中苏 像那些传说中的“老娘婆”一样了。 关系正在恶化。陈鼻拿苏联飞行员来贬我军飞行 下那年的第一场雪的早晨,太阳非常红。我们 员,虽然让人们尤其是让我感到很不愉快,但谁也没 穿着草鞋上学时,感觉到了脚冷和手冷。我们在操 往别处想。数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正读小学 场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突然,空中传来令人惊惧 五年级,我们的同学肖下唇,把这件往事揭露出来, 的轰鸣声。我们仰脸张着嘴巴,看到有一个庞然大 不但让陈鼻吃了苦头,更让陈鼻的爹娘,饱受了皮肉 物—暗红色的一拖着黑色的浓烟—睁着两只 之苦后又赔上了性命。从他家搜出的一本苏联小说 红色的大眼一一龇着白森森的巨齿一浑身哆嗦 《真正的人》,是描写一个失去双脚后又重上蓝天的 着一一对着我们扑过来。飞机,妈呀,飞机!难道它 空军英雄的。按说这是一本货真价实的革命励志小 要在我们操场上降落吗? 说,竟也成了陈鼻的母亲艾莲是苏修飞行员的姘头、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飞机,飞机翅 而陈鼻则是艾莲与苏修飞行员留下的杂种的罪证。 膀扇起的风把地上的鸡毛和枯叶卷扬起来,如果它 高密机场的“歼一5”战斗机白天操练,胶州机 能降落在操场上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近前观看,我 场的飞机也不甘寂寞一它们夜间出航。几乎是每 们可以伸手摸摸它,我们如果好运气,很可能被允许 晚九点左右一也就是县里的有线广播即将结束的 钻到它的肚子里去玩玩呢,我们没准儿可以请那飞 时候一机场的探照灯便突然打开了。粗大的光柱 行员给我们讲几个战斗故事。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 照射到我们村庄上空时尽管已经涣散,但还是让我 的战友,不,我准姑夫的“歼一5”比这个黑家伙漂亮 们无比的展惊。我总是不合时宜地说一些蠢话:要 多了,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与开这种笨家伙的人是 是我有这样一支手电筒就好了!一愚養!我二哥 战友。但,怎么说呢,能开上这种飞机,也够神气了 听到我这样说就会骂我,同时用屈起的手指在我头 是不?把这么沉重的一块钢铁开到天上去的人,哪 顶爆凿一下。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个准姑夫的缘故, 个会不是英雄呢?—一我是没看到飞行员的脸的, 我二哥也成了半个航空专家,他能熟练地背诵出志 但事后很多同学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透过飞机头 愿军空军英雄的名字,并能准确地讲述他们的英雄 上的玻璃,看到了飞行员的脸一那架我以为肯定 事迹。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帮他从头上抓虱子之 要降落在我们身边的飞机似乎很不情愿地拾起了 前,告诉我震破了窗户纸的那声巨响名叫“音爆”, 头,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着我们村东头那棵大杨树 是超音速飞机在突破音速时发出的声音。何为超音 的梢儿,扎到村东辽阔的麦田里去了。我们听到一 速啊?一就是比声音飞得还要快!你这笨 声巨响。这巨响比上次听到的“音爆”要粗大浑厚 蛋!一一胶州机场的飞机演练,除了那探照灯光迷 许多。我们感到脚下的地皮都抖起来,耳朵里嗡嗡地 人之外,其余均无可观。也有人说那不是演练,而是 响着,眼晴里出现许多金星星。紧接着便有一股浓烟 为迷途飞机引路的。那几根巨大的光柱扫来扫去, 夹着暗红的火柱冲天而起,阳光一下子变成了紫红 有时交叉,有时并行,有时会有一只鸟突然出现在光 色,随即我们便嗅到了呛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儿。 柱里,惊慌失措地乱飞,仿佛一只掉到了瓶子里的苍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醒过神来。我们往村头跑。 蝇。总是在探照灯亮起几分钟后,空中便响起飞机 跑到村头大路上,我们感到热液灼人。那飞机已炸得 的轰鸣。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用头、 四分五裂,有一只翅膀斜插在地上,好像一个巨大的 尾、双翅的灯光勾勒出了大概轮廓的大家伙,出现在 火把。麦田里烈火熊熊,有烧焦皮革的气味。这时又猛 光柱里。它仿佛是沿着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 然地一声巨响,有经验的老王师傅高声吼叫:趴下! 它的窝。飞机是有窝的,就像鸡有窝一样。 我们趴下,在老王师傅带领下往回爬。快爬,飞 机翅膀下有炸弹! 七 事后我们知道,那飞机翅膀下本可以挂四枚炸 弹,那天只挂了两枚,如果四枚全挂,我们就全被报 在一九六○年下半年,也就是我们吃煤块之后 销了。 不久,曾传出了姑姑即将与那个飞行员结婚的消息。 就在飞机失事第三天,父亲与村里的男人们推 为了陪嫁品的问题,大奶奶过墙来与我母亲商量,最 着小车去机场送飞机残骸和飞行员遗体,刚刚回来 后决定把墙外那棵百年树龄的大楸树砍倒,让乡里 的时候,我大哥气喘吁吁跑进家门。这个运动健将 手艺最好的范木匠制作成家具。我确实看到父亲陪 是从县一中一口气跑回来的。五十里路,差不多一 着范木匠来丈量过那棵树,那棵树因为面临着杀伐 个马拉松。他一冲进院子,只说了两个字:姑姑… ·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