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 气,严肃,与得意。 中国教官向日本人们敬过礼,而后大转大抹的,像个木头 人似的,转向了队伍,把鞋跟磕得像小爆竹那么响。他开始训 话。说了几句关于全体学员的话,他叫新来的几个号数:“向 前五步一走!” 招弟看了看左右的同伴,而后随着他们向前走。 中国教官嗽了一声,相当亲热的说:“你们已经知道了这 里的规矩,不必我再重复。现在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来决定你 们到底愿意在这里不愿意。有不愿意的,请再向前走五步!” 没有人敢动。后面的老学员们似乎已都停止了呼吸。招弟 想往前走,可是她的脚已不会迈动。她向左右看,左右的人也 正看她。 “没有?”教官催问了一声。 在招弟左边的一个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扁扁的 脸,红红的腮,身体不高,而颇粗壮,模样不俊,而颇浑厚可 爱,猛的向前走去。 “好!”教官笑了笑。“还有没有?” 招弟要迈步,可是被身旁的一个女的拉住。她晃了晃,又 立定。 27 “好,你过来!”教官向扁脸红腮的小姑娘说。她迟疑了 下,而后很勇敢的往前走;口中冒着些白气。 “这边!”教官把她领到房子的山墙下,叫她背倚着墙上的 一个小方洞。这时候,太阳上来了,把灰碌碌的天空忽然照 红,多半个天全是灰红的,像淤住了血。城墙更黑了,而院中 的墙与人都更清楚了点儿。扁脸姑娘的身上都发了红,口中的 白气更白了。一个日本教官跳起来,手一扬,喊了声:“好
以老舍小说全集 的!”屋里边开了枪,小姑娘,口中还冒着点白气,像块木板 似的,往前栽倒。天上更红了,地上流着血 “归队!”中国教官向招弟们说。 招弟不晓得怎么退回去的。她的眼前已没有了别的东西与 颜色,只有一片红光由地上通到天空,红光里有些金星在飞 动。 “向左转!跑步!”教官发了命令。 招弟跑不动。可是,有那具死尸躺在那里,她不敢不跑 每逢跑到死尸附近,她就想闭上眼。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偏 偏看见了它,与地上的血。她透不过气来,又不敢站住。她张 着口,双手捧着小肚子,肠子仿佛要扯断了似的。忍着疼,她 东一脚西一脚的乱晃,仿佛是个醉鬼。不久,她的眼前遮上了 一块红幕,与红的天,红的血,联接到一处。她忘了自己,忘 了一切,只觉得天地,红的天地,在旋舞转动。 她不晓得什么时候,和怎么,进到屋中。睁开眼,她是在 床上躺着呢,已经正午。 她没再落泪。不敢想什么。她惜命,决定不去靠一靠墙上 的方洞儿。 28)H 青春是铁,环境是火炉。过了一个月,她又“活”了。她 不再怕血与死,她的心已变成了石头的。她忘了以前小姐的生 活,不再往手指甲上涂上寇丹,而变成了个新的招弟。这个新 招弟,她自己盘算,将要比她的妈妈更厉害,更毒辣。以前, 她只知道利用花般的容貌,去浪漫,去冒险;现在,她将把花 容月貌加上一颗铁石的心,变成比妈妈还伟大许多的女光棍。 不错,她的妈妈是还在狱里,可是她不能不感谢日本人给了她 个机会,使她有了前途。她想:只要她立点功,她一定能把妈
饥荒☑ 妈救出来。等妈妈恢复了自由,她们俩并肩立在一处,必能教 全北平城都发抖! 春天过去了,招弟受完了训。 她希望得一支手枪。没有得到。 她希望得到一些足以使她兴奋的工作。可是她被派到火车 站上,查看来往的旅客。她得到一本子照片,须一一的记住在 心里,而后在车站上看有没有与像片相符的人。这点事不易 作,而且毫无趣味。她须时刻的留着神,而不见得能发现一个 “奸细”。她须每天改变她的化装,今天扮作乡下丫头,明天变 作中年的妇人;可是老不能擦胭脂抹粉的扮成摩登小姐。她不 高兴这个差遭,更不喜欢她的化装。可是,命令是命令,无法 反抗。她知道反抗命令的结果是什么,她还没忘了那个扁脸的 女郎。她渴望再穿上漂亮的衣服与高跟鞋,像好莱坞影片中的 女间谍,来往在华丽的大旅馆与阔人之间。可是,她必须去作 乡下丫头! 她渴想去看看父亲,不为别的,只为教他知道她已变成个 有本事的人。可是,命令禁止她回家,禁止她与家里的人来 往。 她切盼能见到妈妈。她以为自己既作了日本人的特务,就(9 一定有会到妈妈的机会与权益。可是,她依旧打听不到妈妈在 何处。 头一天到前门车站去值班,她感到高兴。她又有了自由, 又看见春暖花开的北平。及至走到了车站,她又有些害怕。不 错,她是特务,有捉拿人的权柄。可是,捉拿人是不是也有危 险呢?是的,她的身上有个证章;可是,它并没显露在外面, 而是藏在衣裳里边;她露不出自己的威风,而只缩头缩脑的站
老舍小说全集 在那里,像个乡下来的傻丫头。她感到寂寞,无聊,与寒伧 过了一会儿,她拾起一张报纸。头一眼,她看见了妈妈的 像片!大赤包已死在狱中!像片的上下左右都说明着她的贪 污,罪状,与如何在狱里发狂! 看完,她的泪整串的落下来。她白受了苦。白当了特务, 永远不能再看见妈妈! 隔着泪,她看见车站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人,可是她 只剩了自己。她已没有了那爱她的,供给她一切的,妈妈! 愣了半天之后,第一个来到她心中的念头是一一逃走!作 了特务既没能救出妈妈来,还有什么意义呢?日本人是骗了她 的妈妈,骗了她自已;她应当逃走,不再给骗她的人作爪牙! 可是,她知道自己逃不了。看着车站上来往的人,以及脚 行,巡警,车站上的职员,她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是特务, 哪几个是特务。她可是准知道其中必有特务,而且不止一个。 他们之中,也许有专负责监视着她的。她又看见了那个扁脸的 女郎,在方洞儿前面一声没出的就栽倒在地,流尽了鲜血! 她抬头看见了城墙的垛口,觉得那些豁口儿正像些巨大的 眼睛,只要她一动,就会有一粒枪弹穿入她的胸口!她颤抖了 30) 一下。她忘了作特务的兴奋与威风,而只感到多少支枪在她背 后! “好吧,”过了好大半天,她告诉自己:“混下去吧!顶毒 辣的混下去吧!能杀谁就杀谁,能陷害谁就陷害谁!杀害谁也 是解恨的事!” 她丢失了家,丢失了妈妈,丢失了自由,只剩下了杀, 害,恨!她并不想去杀害日本人,因为日本人的枪多,眼目 多,手快!
饥荒么 同时,高第天天出去找事,但是找不到。北平已经半死, 凡是中国人的生意,都和祁天佑的布铺差不多,开着门而没有 买卖;因此,到处裁人,哪儿也不肯多添吃饭的。大一点的生 意,即使是饭馆子,已都不能不接受日本人的“股子”,和日 本人合作。高第不高兴到这种“合作”的地方去作事,即使她 能得到机会。至于官方的机关,那就更不用说,通通被日本人 一手拿住,不走日本人的或汉奸的门路,不用打算得到个地 位。这样,北平的躯壳虽然仍是高大宽厚的城墙,与那曾经住 过多少位皇帝的亭园殿宇,可是它的心肺已完全是日本人;凡 想呼吸一点空气的,得到一点血液的,都必须到日本人那里摇 尾乞怜。高第不肯这么作。她亲眼看见她的母亲作了些什么, 和怎样被抄家。 即使她肯去卖苦力挣饭吃,她的机会也还是不多。在太平 年月,一个女人给铺户里的人们洗洗缝缝的,也能吃上三顿 饭。现在铺户的人已裁减去一大半,她抢不到活计。在人家 里,只有“红”汉奸才用得起仆人,高第既不愿作女仆,更不 高兴作奴隶的奴隶。 她后悔以前没能够学得挣饭吃的本事,可是后悔已迟。她 的确有些勇气,可是没有任何资格与资本。假若她能逃出北 31 平,她必能找到作事的机会,一边作事,一边学习,慢慢的她 必能得到点知识与技巧。可是,她要清白的在北平挣饭吃,她 是走人了一条死巷子! 她忙:她须作饭,洗衣服,买东西,和到处去找事。她 急:她憋着一口气,非要教爸爸看看不可,不作汉奸也还能活 动。但是,她找不到事,而且手中眼看着就没了钱。她慌:她 本不会作饭,洗衣服;现在,初学乍练,越要讨好,越容易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