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么 坐着约翰给拿来的小板凳,腿上盖着祁家的破被子,晓荷 感到寒冷,痛苦,可是心中还没完全失望。每一想到大赤包 他就减少一点悲观,也就不由得说出来:“高第,不用发愁! 只要你妈妈一出来,什么都好办!” “你怎么知道她可以出来?”高第没有好气的问。 “你还能咒她永远不出来?” “我不能咒她,可是我也知道她都作了什么事!” “什么事?难道她给我们挣来金钱,势力,酒饭,热闹 都不对吗?” 高第不愿再跟他费话。 第二天,全胡同的人都看见了冠家大门上的封条,也就都 感到高兴。大家都明白日本人的狠毒一放任汉奸作恶,而后 假充好人把汉奸收拾了;不但拿去他们刮来的地皮,而且没收 了他们原有的财产。虽然如此,大家,看见那封条,还是高 兴;只要他们不再看见冠家的人,他们便情愿烧一股高香! 他们没想到,晓荷会搬到六号院子去。不过,这点失望并 没发展成仇视与报复;他们都是中国人,谁也不好意思去打落 水狗。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不再向晓荷打招呼一一这点冷酷的冷 淡,在他们想,也满够冠晓荷受的了! 可是瑞丰是个例外。他看,这是和冠家恢复友好的好机 会。他必须去跟晓荷聊天扯谈。而且,假若乘冠家正倒霉的时 节去献殷勤,说不定可以把高第弄到手。尽管高第不及招弟貌 美,可是有个老婆总比打光棍儿强。这是他的机会,万不可失 的机会。 “干什么去?老二!”瑞宣吃过早饭,见瑞丰匆匆忙忙的往 外走,这样问
者舍小说全集 “看看冠先生去。”老二颇高兴的回答。 “干吗?” “干吗?喊!大哥你不是还帮忙给他找住处吗?” 瑞宣在昨天夜里,就迟疑不定,是否应当帮这点忙。他最 怕因善心而招出误解一像老二的这种误解。这种误解至少会 使他得到不明是非,不辨善恶的罪名。听到老二的话,他的脸 马上变了颜色。几乎是怒此着,他告诉老二:“我不准你去!” “怎么?”老二也不带好气的问。 “不怎么!我不准你去!”瑞宜不愿解释什么,只这样怒气 冲冲的喊。 天佑太太明白老大的心意一他的善心是有分寸的,虽然 帮了冠家一点忙,而仍不愿与晓荷为友。她说了话:“听你哥 哥的话,老二!” 瑞丰非常的不高兴。扬着小干脸说:“好,好,我不去了 还不行吗?哼!这儿没有一丁点自由,我知道!”说完,他气 哼哼的走进屋里去。 瑞宣真愿意大吵大闹一顿,好出出心中的恶气,可是看了 看妈妈,他把话都封锁在心里。匆忙的戴上帽子,他走了出 8)》去。 刚一出门,他遇上了冠晓荷! 晓荷向来不这么早起来;今天,因为屋中冷得要命,他只 好早早的出来活动活动半僵了的腿。小羊圈的人们多数是起床 很早的,他遇见了好几位邻居。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对他们递 个和气吗,未免有失身分;虽然他目下的时运不太好,可是冠 晓荷到底是冠晓荷,死了的骆驼总比驴大!要是不招呼他们 吧,似乎又有点别扭;他觉得自己现在是“公子落难”,理应
饥荒☑ 受到大家的体贴与安慰;大家一定很爱听一听他的遭遇,而他 有对他们讲一讲的责任。 可是大家谁也没招呼他。他们只看他一眼,而后把眼移到 那张封条上去,而后淡然的走过去,好像他与封条是属于同 类的东西。这使他非常的难堪,而感到一个人必须有房产,有 金钱,有势力,有日本人作靠山,有像大赤包那样的太太!没 有这些,你便是丧家之犬,大家不单不招呼你,高了兴还许踢 你两脚呢!想到这里,他动了气。他很想跑到日本宪兵营去, 报告全胡同的人都“反动”,一下子把他们全送进监狱里去! 一眼看到瑞宣,他以为得到了发发牢骚的机会。平日,他 总以为瑞宣高傲,冷酷,不合群儿;现在,他看瑞宜是比全胡 同的男女老少都更精明,因为瑞宣看出来死骆驼比驴大的意 思。 “瑞宣!”晓荷叫得亲切而凄凉:“瑞宣!”他的脸上挂着三 分笑意,七分优惨,很巧妙的表示出既不完全悲观,而又颇可 怜来。 瑞宣连点头也没有点,昂然的走开。一边走,一边他恨自 已:为什么自己会把不打落水狗的道理应用到冠晓荷的身上 呢?晓荷不止是狗,而是疯狗;疯狗落了水,谁都有责任给它 9 几砖头,把它打下去,打下去! 晓荷倒没怎么难过,他原谅了瑞宜:“这并不是瑞宣敢对 我摆架子,而是英国府的关系!”正在这么自言自语的,高第 半掩着门叫他:“你进来,爸!” 进到屋中,晓荷看了看四角皆空的屋子,又看了看没有梳 妆洗脸的女儿,他干咽了几口。 “爸!你有主意没有?”高第干脆的问
斗老舍小说全集 “啊一”他想了一想:“咱们银行里还有钱!看,”他由 怀里掏出支票本子来,“我老把这个宝贝本子揣在怀里!哪时 用钱,哪时刷刷的一写,方便!你妈妈的那本,我可不知道放 在哪儿了!” “日本人抄了咱们的家,还给咱们留下钱?倒想得如意!” “怎么?怎么?钱也抄了去?”晓荷着了急。“不能!不 能!” “你不记得李宝山的事?” “嗯一—”他答不出话来,头上忽然出了汗。 “不要再作梦!” “我走,到银行看看去!” “爸,你听着!我手里还有一点点钱。我去托李四爷先给 咱们买两张破床,跟一些零碎东西。我呢,赶紧出去找事。找 到了事,我养活你!可有一样,不准你再提日本人,再想帮助 日本人;是这样,我马上出去找事;不是这样,我走!” “上哪儿?” “哪儿不可以去?” “你看你妈妈出不来了?” 10)月 “不知道!” “你去找什么事?” “能干的就干!” “我先上银行去,咱们回头再商量好不好?” “也好!” 晓荷没雇车,居然也走到了银行。银行拒绝兑他的支票。 他生平第一次,走得这么快,几乎是小跑着,跑回家来。 “怎样?”高第问
饥荒么 他说不出话来。他仿佛已经死了一大半。他一个钱也没有 了一而且是被日本人抢了去! 好久好久,他才张开口:“高第,咱们赶紧去救你妈妈, 没有第二句话!她出来,咱们还有办法;不然.” “她要真出不来呢?” “托人,运动,没有不成功的!” “又去托蓝东阳,胖菊子?” 晓荷的眼瞪圆。“不要管我!我有我的办法!” 高第没再说什么。她找到李四爷,托他给买些破旧的东 西。然后,她自己到街上买了一个小瓦盆,一把沙壶,并且打 了一壶开水,买了几个烧饼。 吃过了烧饼,喝了口开水,晓荷到处去找他的狐朋狗友。 这些朋友,有的根本拒绝见他,有的只对他扯几句谈。 连着十几天,他连大赤包的下落也没打听出来。他可是还 不死心。他以为自己虽然不行,招弟可一定有些办法。她在哪 儿呢?他开始到处打听招弟的下落。招弟仿佛像一块石头沉入 了大海。 晓荷没有了办法,只好答应高第:“你找事去好啦!” 又过了几天,大赤包与招弟还是全无消息,他故意想讨高 11 第的喜欢:“要这样下去呀,我想我得走,上重庆!” “好!我跟你走!” 晓荷吓了一大跳,赶紧改嘴:“可千万别到处这么乱说去 呀!好家伙,走不成,先掉了脑袋!我看哪,我还是修道去 好!白云观哪,碧云寺哪,我那么一住,天天吃点罗汉斋,烧 烧香,念念经,倒满好的!” 高第决定不再跟他多费话。她看明白,他已无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