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害”横行的时候,我在原单位(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给 人当作“罪人”和“戏民”看待,H了分雅过,有时到晚上九、 十点钟才能回家。我进了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 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有一个 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 刚刚发威都腥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 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 加→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坚持就是胜利。”我说 “日子难过”,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背 动、学习、写交代、写检查、写思想汇报。任何人都可以责骂 我、教训我、指挥我。从外地到“作协分会”来串连的人可以随 意点名叫我出去“示众”,还要自报罪行。上下班不限时间,由 管理“牛棚”的“监督组”随意决定。任何人都可以闯进我家里 来,高兴拿什么就拿走什么。这个时候大规模的群众性批斗 和电视批斗大会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越来越逼近了。 她说“日子难过”,因为她给两次羝到机关,靠边劳动,后 来也常常参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专栏”上张贴着批判 我的罪行的大字报,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给写出来“示众”,不用 说“臭婆娘”的大名占着显著的地位。这些文字像虫子一样咬 痛她的心。她让上海戏剧学院“狂妄派”学生突然袭击、锹到 “作协分会”去的时候,在我家大门上还贴了一张揭露她的所 谓罪行的大字报。幸好当天夜里我儿子把它撕毁。否则这一 张人字报就会要了她的命!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蚀着她的身心。我看:来 16
她的延康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崩 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1怎么能使它平静!她不 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红,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 的问题一天犬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她 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近巨鹿路口,快 到“作协分会”,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 起头。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 击。我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留难, 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 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分会”的“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 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日》。真是当头一棒!我 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 好的菜出来,脸上还带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 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总力引到别处。但是设有用,她找到了报 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这…夜她再没有讲话,早早 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 夜晚给破环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险 还在我的跟前。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樵 悴的脸土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 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二 我听周信芳同志的媳妈说,周的夫人在逝世前`常被打 17
手拉出去当作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避体鳞伤、有人劝她躲 开,她说:“我躲开,他们就要这样对付周先生了。”萧珊并未受 到这种新式体罚。可是她在精神.上给别人当皮球打来打去。 她也有这样的想法,她多受一点精神折磨,可以减轻对我的压 力。其实这是她的一片痴心,结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见她 一天天地焦悴下去,我看见她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我多么痛 心。我劝她,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但一点也没有用。 她常常问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解决呢?”我苦笑地 说:“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她叹口气说:“我惑怕等不到那个时 候了。”后来她病倒了,有人劝她打电话找我回家,她不知从哪 里得来的消总,她说,“他在写检查,不要打岔他。他的问题大 概可以解决了。”等到我从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她已经不能 起床。她还问我检查写得怎样,问题是否可以解决。我当时 的确在写检查,而且已经写了好几次了。他们要我写,只是为 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这时离她逝世不过两个多月,癌细胞己经扩散,可是我打 不知道,想找医生给她认真检查一次,也毫无办法。平日去医 院挂号看门诊,等了许久才见到医生或者实习医生,随便给开 个药方就算解决问题。民有在发烧到摄氏三十九度才有资格 挂急诊号,或者还可以在病人拥挤的观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 当时去医院看病找交通工其也很困难,常常是我女婿借了白 行车来,让她坐在车上,他慢慢地推着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 轮卡去看病,看好门诊回家雇不到车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 友一起慢慢地走回来,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 18
得请求行人到我们家通知。她一个表侄正了来探病,就!他 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塑拍一张X光片子查一查肠子有什么 病,但是办不到。后来靠了她一位亲戚帮忙开后门两次拍片, 才查出她患肠癌。以后又靠朋友设法开后门代进了医院。她 自己还很高兴,以为得救了。只有她一个人不知真实的病情, 她在医院里只活了三个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满了,我又请过两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 人。最多也不到一个月。我肴见她病情日趋严重,实在不愿 意把她手开不管,我耍求延长假期的时候,我们那个单位的一 个“工宣队”头头過若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 问起来,我无法隐瞒。她叹了口气,说:“你放心去吧。”她把 脸掉过去,不让我看她。我女儿、女婿看到这种情景,出背奋 勇饱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宜队”头头解释,希望同意我在市区 多留些门子照料病人。可是那个头头“执法如山”,还说:他不 是医生,留在家里,有什么刑!“留在家里对他改造不利!”他 们气愤地回到家中,只说机关不同意,后来才对我传达了这句 “名言”。我还能讲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1 整个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 我那个插队落户的儿子在我们房间里出现了,他是昨天半夜 里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请假回家看母亲,却没有想到母亲病 成这样。我见了他一面,把他母亲交给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车上我的情绪很不好。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 的事情。我在下校待了五天,无法国家里通消息。我已经猜 到她的病不轻了。可是人们不让我过问她的岁情。这五天是 19
多么难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头头通知我 们金体第二天一早回市区开会。这样我才又回到了家,见到 我的爱人。靠了朋友帮忙,她可以住进屮山医院肝癌病房,一 切都谁备好,她第一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见我 一面,我终于回来了。连我也没有想到她的病情发展得这么 快。我们见了面,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说了一句:“我到 底住院了。”我答说:“你安心治疗吧。”她父亲也来看她,老人 家双目失明,去医院探病有困难,可能是来同他的女儿告别 了。 我吃过中饭,就去参加给别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会,受 批判、藏帽子的人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个我的熟人玉若望同 志①,他过去也是作家,不过比我年轻。我们一起在“牛棚”里 关过-一个时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听话,他 贴出大字报,声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给捉 去关了一个时期不算,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监督劳动。在 会场里我一直像在做怪梦。开完会回家,见到萧珊我感到格 外亲切,仿佛重回人间。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讲话,偶尔讲一 句半句。我还记得她讲了两次:“我看不到了。”我连声问她看 不到什么,她后来才说:“看不到你解放了。”我还能再讲什么 呢? 我几子在旁边,垂头丧气,精神不好,晚饭只吃了半碗,像 是患感冒。她忽然指着他小声说:“他怎么办呢?”他当时在安 ①王若望同志在一九五七年被错则为右派(一九六二俏相),最近弘经 改正,恢复名苦。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