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 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 定交。 龙喷池 卧龙骧首于耶溪,大池百仞出其颔下。六十年内,陵谷迁徙,水道分裂。崇祯己卯,余请太守 檄,捐金斜众,参锸千人,毁屋三十余间,开土壤二十余亩,辟除瓦砾刍秽千有余艘,伏道蜿蜓, 偃潴澄靛,克还旧观。昔之日不通线道者,今可肆行舟楫矣。喜而铭之,铭曰:蹴醒骊龙,如寐斯 揭;不避逆鳞,扶其鲠噎。潴蓄澄泓,煦湿濡沫。夜静水寒,颔珠如月。风雷逼之,扬髻鼓鬣。 朱文懿家桂 桂以香山名,然覆墓木耳,北邙萧然,不堪久立。单醪河钱氏二桂,老而秃;独朱文懿公宅后 桂,干大如斗,枝叶溟蒙,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不亭、不屋、不台、不栏、不砌,弃 之篱落间。花时不许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听其自开自谢已耳。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其 得力全在弃也。百岁老人多出蓬户,子孙第厌其癃撞耳,何足称瑞! 逍遥楼 滇茶故不易得,亦未有老其材八十余年者。朱文懿公逍遥楼滇茶,为陈海樵先生手植,扶疏蓊 翳,老而愈茂。诸文孙恐其力不胜葩,岁删其萼盈斛,然所遗落枝头,犹自燔山熠谷焉。文懿公 张无垢后身。无垢降乩与文懿,谈宿世因甚悉,约公某日面晤于逍遥楼。公伫立久之,有老人至 剧谈良久,公殊不为意。但与公言“柯亭绿竹庵梁上,有残经一卷,可了之。”寻别去,公始悟老 人为无垢。次日,走绿竹庵,简梁上,有《维摩经》一部,缮写精良,后二卷未竟,盖无垢笔也。 公取而续书之,如出一手。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寿芝楼,悬笔挂壁间,有事辄自动,扶下书之,有 奇验。娠祈子,病祈药,赐丹,诏取某处,立应。先君祈嗣,诏取丹于某簏临川笔內,簏失钥闭久, 先君简视之,横自岀觚管中,有金丹一粒,先宜人昋之,即娠余。朱文懿公有姬媵,陈夫人狮子吼, 苦之。祷于仙,求化妒丹。乩书曰:难,难!丹在公枕内。”取以进夫人,夫人服之,语人曰 老头子有仙丹,不饷诸婢,而余是饷,尚昵余。”与公相好如初 天镜园 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 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轻舡飞出 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日"捞笋!鼓枻飞去。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 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包涵所 西湖之船有楼,实包副使涵所创为之。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储歌童;次载书画;再次美 人。涵老以声伎非侍妾比,仿石季伦、宋子京家法,都令见客。常靓妆走马,嫛姗勃窣,穿柳过之, 以为笑乐。明槛绮疏,曼讴其下,籥弹筝,声如莺试。客至,则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 乘兴一出,住必浃旬,观者相逐,问其所止。南园在雷峰塔下,北园在飞来峰下。两地皆石薮,积 11
陶庵梦忆 11 况他水耶!” 又吐舌曰:“ 奇,奇!” 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 客啜此。” 余曰:“ 香 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 汶水大笑曰:“ 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 遂 定交。 龙 喷 池 卧龙骧首于耶溪,大池百仞出其颔下。六十年内,陵谷迁徙,水道分裂。崇祯己卯,余请太守 檄,捐金紏众,参锸千人,毁屋三十余间,开土壤二十余亩,辟除瓦砾刍秽千有余艘,伏道蜿蜓, 偃潴澄靛,克还旧观。昔之日不通线道者,今可肆行舟楫矣。喜而铭之,铭曰:“ 蹴醒骊龙,如寐斯 揭;不避逆鳞,扶其鲠噎。潴蓄澄泓,煦湿濡沫。夜静水寒,颔珠如月。风雷逼之,扬鬐鼓鬣。” 朱文懿家桂 桂以香山名,然覆墓木耳,北邙萧然,不堪久立。单醪河钱氏二桂,老而秃;独朱文懿公宅后 一桂,干大如斗,枝叶溟蒙,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不亭、不屋、不台、不栏、不砌,弃 之篱落间。花时不许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听其自开自谢已耳。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其 得力全在弃也。百岁老人多出蓬户,子孙第厌其癃瘇耳,何足称瑞! 逍 遥 楼 滇茶故不易得,亦未有老其材八十余年者。朱文懿公逍遥楼滇茶,为陈海樵先生手植,扶疏蓊 翳,老而愈茂。诸文孙恐其力不胜葩,岁删其萼盈斛,然所遗落枝头,犹自燔山熠谷焉。文懿公, 张无垢后身。无垢降乩与文懿,谈宿世因甚悉,约公某日面晤于逍遥楼。公伫立久之,有老人至, 剧谈良久,公殊不为意。但与公言:“ 柯亭绿竹庵梁上,有残经一卷,可了之。” 寻别去,公始悟老 人为无垢。次日,走绿竹庵,简梁上,有《维摩经》一部,缮写精良,后二卷未竟,盖无垢笔也。 公取而续书之,如出一手。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寿芝楼,悬笔挂壁间,有事辄自动,扶下书之,有 奇验。娠祈子,病祈药,赐丹,诏取某处,立应。先君祈嗣,诏取丹于某簏临川笔内,簏失钥闭久, 先君简视之,横自出觚管中,有金丹一粒,先宜人吞之,即娠余。朱文懿公有姬媵,陈夫人狮子吼, 公苦之。祷于仙,求化妒丹。乩书曰:“ 难,难!丹在公枕内。” 取以进夫人,夫人服之,语人曰: “ 老头子有仙丹,不饷诸婢,而余是饷,尚昵余。” 与公相好如初。 天 镜 园 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 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轻舠飞出, 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 捞笋!” 鼓枻飞去。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 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包 涵 所 西湖之船有楼,实包副使涵所创为之。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储歌童;次载书画;再次偫美 人。涵老以声伎非侍妾比,仿石季伦、宋子京家法,都令见客。常靓妆走马,媻姗勃窣,穿柳过之, 以为笑乐。明槛绮疏,曼讴其下,擫籥弹筝,声如莺试。客至,则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 乘兴一出,住必浃旬,观者相逐,问其所止。南园在雷峰塔下,北园在飞来峰下。两地皆石薮,积
陶庵梦忆 牒磊砢,无非奇峭。但亦借作溪涧桥梁,不于山上叠山,大有文理。大厅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间四 柱,队舞狮子甚畅。北园作八卦房,园亭如规,分作八格,形如扇面。当其狭处,横亘一床,帐前 后开合,下里帐则床向外,下外帐则床向内。涵老据其中,扃上开明窗,焚香倚枕,则八床面面皆 岀。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坞,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亦杭州人所谓 左右是左右”也。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时亦贮金星。咄咄书空,则穷措大耳。 斗鸡社 天启壬戌间好斗鸡,设斗鸡社于龙山下,仿王勃《斗鸡檄》,檄同社。仲叔秦一生日携古董、书 画、文锦、川扇等物与余博,余鸡屡胜之。仲叔忿懑,金其距,介其羽,凡足以助其腼膊致咪者 无遗策。又不胜。人有言徐州武阳侯樊哙子孙,斗鸡雄天下,长颈乌喙,能于高桌上啄粟。仲叔心 动,密遣使访之,又不得,益忿懑。一日,余阅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其国 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 栖霞 戊寅冬,余携竹兜一、苍头一,游栖霞,三宿之。山上下左右鳞次而栉比之,岩石颇佳,尽刻 佛像,与杭州飞来峰同受黥劓,是大可恨事。山顶怪石巉岓,灌木苍郁,有颠僧住之。与余谈,荒 诞有奇理,惜不得穷诘之。日晡,上摄山顶观霞,非复霞理,余坐石上痴对。复走庵后,看长江帆 影,老鹳河、黄天荡,条条出麓下,悄然有山河辽廓之感。一客盘礴余前,熟视余,余晋与揖,问 之,为萧伯玉先生,因坐与剧谈,庵僧设茶供。伯玉问及补陀,余适以是年朝海归,谈之甚悉。《补 陀志》方成,在箧底,出示伯玉,伯玉大喜,为余作叙取火下山,拉与同寓宿,夜长,无不谈之 伯玉强余再留一宿 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 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 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董子烧酒,炉正沸。见 余大惊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陈章侯 崇祯己卯八月十三,侍南华老人饮湖舫,先月早归。章侯怅怅向余曰:如此好月,拥被卧耶 余敦苍头携家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 岀塘栖蜜桔相饷,畅啖之。章侯方卧船上嚎嚣。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 桥否?″余许之。女郎欣然下,轻绔淡弱,婉嫕可人。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 虬髯客饮否?″女郎欣然就饮。移舟至一桥,漏二下矣,竟倾家酿而去。问其住处,笑而不答。章 侯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不能追也
陶庵梦忆 12 牒磊砢,无非奇峭。但亦借作溪涧桥梁,不于山上叠山,大有文理。大厅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间四 柱,队舞狮子甚畅。北园作八卦房,园亭如规,分作八格,形如扇面。当其狭处,横亘一床,帐前 后开合,下里帐则床向外,下外帐则床向内。涵老据其中,扃上开明窗,焚香倚枕,则八床面面皆 出。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坞,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亦杭州人所谓 “ 左右是左右” 也。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时亦贮金星。咄咄书空,则穷措大耳。 斗 鸡 社 天启壬戌间好斗鸡,设斗鸡社于龙山下,仿王勃《斗鸡檄》,檄同社。仲叔秦一生日携古董、书 画、文锦、川扇等物与余博,余鸡屡胜之。仲叔忿懑,金其距,介其羽,凡足以助其腷膊敪咮者, 无遗策。又不胜。人有言徐州武阳侯樊哙子孙,斗鸡雄天下,长颈乌喙,能于高桌上啄粟。仲叔心 动,密遣使访之,又不得,益忿懑。一日,余阅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其国。 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 栖 霞 戊寅冬,余携竹兜一、苍头一,游栖霞,三宿之。山上下左右鳞次而栉比之,岩石颇佳,尽刻 佛像,与杭州飞来峰同受黥劓,是大可恨事。山顶怪石巉岏,灌木苍郁,有颠僧住之。与余谈,荒 诞有奇理,惜不得穷诘之。日晡,上摄山顶观霞,非复霞理,余坐石上痴对。复走庵后,看长江帆 影,老鹳河、黄天荡,条条出麓下,悄然有山河辽廓之感。一客盘礴余前,熟视余,余晋与揖,问 之,为萧伯玉先生,因坐与剧谈,庵僧设茶供。伯玉问及补陀,余适以是年朝海归,谈之甚悉。《补 陀志》方成,在箧底,出示伯玉,伯玉大喜,为余作叙。取火下山,拉与同寓宿,夜长,无不谈之, 伯玉强余再留一宿。 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 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 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 余大惊喜,曰:“ 湖中焉得更有此人!” 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陈 章 侯 崇祯己卯八月十三,侍南华老人饮湖舫,先月早归。章侯怅怅向余曰:“ 如此好月,拥被卧耶?” 余敦苍头携家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 出塘栖蜜桔相饷,畅啖之。章侯方卧船上嚎嚣。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 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 一桥否?” 余许之。女郎欣然下,轻绔淡弱,婉嫕可人。章侯被酒挑之曰:“ 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 虬髯客饮否?” 女郎欣然就饮。移舟至一桥,漏二下矣,竟倾家酿而去。问其住处,笑而不答。章 侯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不能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