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燕子矶 燕于矶,余三过之。水势洽渫,舟人至此,捷粹抒取,钩挽铁缆,蚊附而上。篷窗中见石骨棱 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戊寅到京后,同吕吉士出观音门,游燕子矶。方 晓佛地仙都,当面蹉过之矣。登关王殿,吴头楚尾,是侯用武之地,灵爽赫赫,须眉戟起。缘山走 矶上,坐亭子,看江水瀜洌,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观音阁,度索上之。阁旁僧院,有峭壁干寻 碚礌如铁;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小楼痴对,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佛阁,故故背之 其心何忍?是年,余归浙,闵老子、王月生送至矶,饮石壁下。 鲁藩烟火 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 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 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 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殿前搭木架数层,上 放”黄蜂岀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髙二丈许,毎一帘嵌孝、悌、忠、 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 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 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 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摆夺,屡欲狂易,恒内手 持之。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日“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 众日何也?”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火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 朱云崃女戏 朱云妹教女戏,非教对也,未教戏先教琴,先救语,先教提琴、弦子、萧、管,鼓吹歌舞 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丝竹错杂,檀板清讴, 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 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药。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 绣纷叠,见者错愕。云老好胜,遇得意处,辄盱目视客;得一赞语,辄走戏房,与诸姬道之,億出 億入,颇极劳顿。且闻云老多疑忌,诸姬曲房密户,重重封锁,夜犹躬自巡历,诸姬心憎之。有当 御者,辄遁去,互相藏闪,只在曲房,无可觅处,必叱咤而罢。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贱 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 绍兴琴派 丙辰,学琴于王侣鹅。绍兴存王明泉派者推侣鵝,学《渔樵回答》《列子御风》《碧玉调λ《水 龙吟》《捣衣环珮声》等曲。戊午,学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 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咏》、《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 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种。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余得其法,练熟 还生,以涩勒出之,遂称合作。同学者,范与兰、尹尔韬、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与兰、 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余曾与本吾、紫 翔、尔韬取琴四张弹之,如岀一手,听者贓服。后本吾而来越者,有张慎行、何明台,结实有余而 萧散不足,无出本吾上者
陶庵梦忆 6 燕 子 矶 燕于矶,余三过之。水势湁潗,舟人至此,捷捽抒取,钩挽铁缆,蚁附而上。篷窗中见石骨棱 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戊寅到京后,同吕吉士出观音门,游燕子矶。方 晓佛地仙都,当面蹉过之矣。登关王殿,吴头楚尾,是侯用武之地,灵爽赫赫,须眉戟起。缘山走 矶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观音阁,度索上之。阁旁僧院,有峭壁千寻, 碚礌如铁;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小楼痴对,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佛阁,故故背之, 其心何忍?是年,余归浙,闵老子、王月生送至矶,饮石壁下。 鲁藩烟火 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 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 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 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殿前搭木架数层,上 放“ 黄蜂出窠” 、“ 撒花盖顶” 、“ 天花喷礴” 。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 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 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 千丈菊” 、“ 千丈梨” 诸火器,兽足蹑以 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 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恒内手 持之。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 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 众曰:“ 何也?” 曰:“ 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 人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 朱云崃女戏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萧、管,鼓吹歌舞, 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丝竹错杂,檀板清讴, 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 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药。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 绣纷叠,见者错愕。云老好胜,遇得意处,辄盱目视客;得一赞语,辄走戏房,与诸姬道之,佹出 佹入,颇极劳顿。且闻云老多疑忌,诸姬曲房密户,重重封锁,夜犹躬自巡历,诸姬心憎之。有当 御者,辄遁去,互相藏闪,只在曲房,无可觅处,必叱咤而罢。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贱 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 绍兴琴派 丙辰,学琴于王侣鹅。绍兴存王明泉派者推侣鹅,学《渔樵回答》、《列子御风》、《碧玉调》、《水 龙吟》、《捣衣环珮声》等曲。戊午,学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 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咏》、《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 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种。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余得其法,练熟 还生,以涩勒出之,遂称合作。同学者,范与兰、尹尔韬、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与兰、 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余曾与本吾、紫 翔、尔韬取琴四张弹之,如出一手,听者駴服。后本吾而来越者,有张慎行、何明台,结实有余而 萧散不足,无出本吾上者
陶庵梦忆 花石纲遗石 越中无佳石。董文简斋中一石,磊块正骨,密咤数孔,疏爽明易,不作灵谲波诡,朱勔花石纲 所遗,陆放翁家物也。文简竖之庭除,石后种剔牙松一株,辟咡负剑,与石意相得。文简轩其北 名”独石轩”,石之轩独之无异也。石箦先生读书其中,勒铭志之。大江以南花石纲遗石,以吴门徐 凊之家一石为石祖。石高丈五,朱勔移舟中,石盘沉太湖底,觅不得,遂不果行。后归乌程董氏 载至中流,船复覆。董氏破资募善λ水者取之。先得其盘,诧异之,又溺水取石,石亦旋起。 时人比之延津剑焉。后数十年,遂为徐氏有。再传至清之,以三百金竖之。石连底高二丈许 变幻百出,无可名状。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焦山 仲叔守瓜州,余借住于园,无事辄登金山寺。风月清爽,二鼓,犹上妙高台,长江之险,遂同 沟浍。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纡谲可喜。江曲涡山下,水望澄明,渊无潜甲。海猪、海马,投饭起 食,驯扰若豢鱼。看水晶殿,寻瘗鹤铭,山无人杂,静若太古。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饭 饱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处士祠。见其轩冕黼黻,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罕,俨然 王者。盖土人奉为土谷,以王礼祀之。是犹以杜十姨配伍髭须,千古不能正其非也。处士有灵,不 知走向何所? 表胜庵 炉峰石屋,为一金和尚结茅守土之地,后住锡柯桥融光寺。大父造表胜庵成,迎和尚还山住持。 命余作启,启曰“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天瓦安禅,冀宝掌自五天飞锡。重来石塔 戒长老特为东坡;悬契松枝,万回师却逢西向。去无作相,住亦随缘。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 金师之初地。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应超尘外。髻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 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况兹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夙因,立开堂之新范。护门容虎,洗钵 归龙。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岩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 片石正堪对语,听生公说到点头。敬藉山灵,愿同石隐。倘静念结远公之社,定不攒眉;若居心 如康乐之流,自难开口。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 梅花书屋 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旁广耳室如纱櫥,设卧榻。前后空地,后墙 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岀墙上,岁满三百余朵。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前四壁 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西溪梅骨古劲,滇荼数茎,妧媚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 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λ。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 暗。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慕倪迂”清”,又以″云林秘阁″名之。 不二斋 不二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墙西稍空,蜡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后窗墙高于槛 方竹数竿,潇潇洒洒,郑子昭满耳秋声″横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视之,晶沁如玻璃、云母 坐者恒在清凉世界。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 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入衣裾。重阳前后,移菊北窗 7
陶庵梦忆 7 花石纲遗石 越中无佳石。董文简斋中一石,磊块正骨,窋咤数孔,疏爽明易,不作灵谲波诡,朱勔花石纲 所遗,陆放翁家物也。文简竖之庭除,石后种剔牙松一株,辟咡负剑,与石意相得。文简轩其北, 名“ 独石轩” ,石之轩独之无异也。石篑先生读书其中,勒铭志之。大江以南花石纲遗石,以吴门徐 清之家一石为石祖。石高丈五,朱勔移舟中,石盘沉太湖底,觅不得,遂不果行。后归乌程董氏, 载至中流,船复覆。董氏破资募善入水者取之。先得其盘,诧异之,又溺水取石,石亦旋起。 时人比之延津剑焉。后数十年,遂为徐氏有。再传至清之,以三百金竖之。石连底高二丈许, 变幻百出,无可名状。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焦 山 仲叔守瓜州,余借住于园,无事辄登金山寺。风月清爽,二鼓,犹上妙高台,长江之险,遂同 沟浍。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纡谲可喜。江曲涡山下,水望澄明,渊无潜甲。海猪、海马,投饭起 食,驯扰若豢鱼。看水晶殿,寻瘗鹤铭,山无人杂,静若太古。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饭 饱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处士祠。见其轩冕黼黻,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罕,俨然 王者。盖土人奉为土谷,以王礼祀之。是犹以杜十姨配伍髭须,千古不能正其非也。处士有灵,不 知走向何所? 表 胜 庵 炉峰石屋,为一金和尚结茅守土之地,后住锡柯桥融光寺。大父造表胜庵成,迎和尚还山住持。 命余作启,启曰:“ 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天瓦安禅,冀宝掌自五天飞锡。重来石塔, 戒长老特为东坡;悬契松枝,万回师却逢西向。去无作相,住亦随缘。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一 金师之初地。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 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况兹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夙因,立开堂之新范。护门容虎,洗钵 归龙。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岩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 一片石正堪对语,听生公说到点头。敬藉山灵,愿同石隐。倘静念结远公之社,定不攒眉;若居心 如康乐之流,自难开口。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 梅花书屋 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旁广耳室如纱幮,设卧榻。前后空地,后墙 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余朵。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前四壁 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 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 暗。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慕倪迂“ 清閟” ,又以“ 云林秘阁” 名之。 不 二 斋 不二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墙西稍空,蜡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后窗墙高于槛, 方竹数竿,潇潇洒洒,郑子昭“ 满耳秋声” 横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视之,晶沁如玻璃、云母, 坐者恒在清凉世界。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 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入衣裾。重阳前后,移菊北窗
陶庵梦忆 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红 炉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 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 砂罐锡注 宜兴罐,以龚舂为上,时大彬次之,陈用卿又次之。锡注,以王元吉为上,归懋德次之。夫砂 罐,砂也;锡注,锡也。器方脱手,而一罐一注价五六金,则是砂与锡与价,其轻重正相等焉,岂 非怪事!一砂罐、一锡注,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则是其品地也。 沈梅冈 沈梅冈先生许相嵩,在狱十八年。读书之暇,旁攻匠艺,无斧锯,以片铁日夕磨之,遂铦利。 得香楠尺许,琢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锁二;棕竹数片,为筆一,为骨十八,以笋、以缝、 以键,坚密肉好,巧匠谢不能事。夫人丐先文恭志公墓,持以为贽,文恭拜受之。铭其匣曰:十九 年,中郎节,十八年,给谏匣;节邪匣邪同一辙。”铭其箠曰!塞外毡,饥可餐;狱中篷,尘莫干 前苏后沈名班班。”梅冈制,文恭铭,徐文长书,张应尧镌,人称四绝,余珍藏之。又闻其以粥炼土, 凡数年,范为铜鼓者二,声闻里许,胜暹罗铜。 齣嵝山房 岣嵝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 万顷,人面俱失。石桥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桥下交交牙牙,皆为竹节。天启甲子,余 键户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山上下多西栗边笋,甘芳无比。邻人以山房为市,林 果、羽族日致之,而独无鱼。乃猪溪为坚系巨鱼数+头。有客至,辄取鱼给鲜。日晡,必步冷泉 亭、包园、飞来峰。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 波斯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 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 咄作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叹。 三世藏书 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大父诏余曰!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余简太仆、 文恭大父丹铅所及有手泽者存焉,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余卷。天启乙丑,大父去世, 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巢婢辈乱取之,三代遗书一日尽失。余自垂髫聚书 四十年,不下三万卷。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 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余因叹古今藏书之 富,无过隋、唐。隋嘉则殿分三品,有红琉璃、绀琉璃、漆轴之异。殿垂锦幔,绕刻飞仙。帝幸书 室,践暗机,则飞仙收幔而上,橱扉自启;帝出,闭如初。隋之书计三十七万卷。唐迁内库书于东 宫丽正殿,置修文、著作两院学士,得通籍出入。太府月给蜀都麻纸五千番,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 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以甲、乙、丙、丁为次。唐之书计二十 万八千卷。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亦堆积数库焉。余书直九牛一毛耳,何足
陶庵梦忆 8 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红 炉毾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 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 砂罐锡注 宜兴罐,以龚春为上,时大彬次之,陈用卿又次之。锡注,以王元吉为上,归懋德次之。夫砂 罐,砂也;锡注,锡也。器方脱手,而一罐一注价五六金,则是砂与锡与价,其轻重正相等焉,岂 非怪事!一砂罐、一锡注,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则是其品地也。 沈 梅 冈 沈梅冈先生许相嵩,在狱十八年。读书之暇,旁攻匠艺,无斧锯,以片铁日夕磨之,遂铦利。 得香楠尺许,琢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锁二;棕竹数片,为箑一,为骨十八,以笋、以缝、 以键,坚密肉好,巧匠谢不能事。夫人丐先文恭志公墓,持以为贽,文恭拜受之。铭其匣曰:“ 十九 年,中郎节,十八年,给谏匣;节邪匣邪同一辙。” 铭其箑曰:“ 塞外毡,饥可餐;狱中箑,尘莫干; 前苏后沈名班班。” 梅冈制,文恭铭,徐文长书,张应尧镌,人称四绝,余珍藏之。又闻其以粥炼土, 凡数年,范为铜鼓者二,声闻里许,胜暹罗铜。 岣嵝山房 岣嵝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 万顷,人面俱失。石桥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桥下交交牙牙,皆为竹节。天启甲子,余 键户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山上下多西栗、边笋,甘芳无比。邻人以山房为市,蓏 果、羽族日致之,而独无鱼。乃潴溪为壑,系巨鱼数十头。有客至,辄取鱼给鲜。日晡,必步冷泉 亭、包园、飞来峰。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见一波斯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 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 咄作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叹。 三世藏书 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大父诏余曰:“ 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 余简太仆、 文恭大父丹铅所及有手泽者存焉,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余卷。天启乙丑,大父去世, 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巢婢辈乱取之,三代遗书一日尽失。余自垂髫聚书 四十年,不下三万卷。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 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余因叹古今藏书之 富,无过隋、唐。隋嘉则殿分三品,有红琉璃、绀琉璃、漆轴之异。殿垂锦幔,绕刻飞仙。帝幸书 室,践暗机,则飞仙收幔而上,橱扉自启;帝出,闭如初。隋之书计三十七万卷。唐迁内库书于东 宫丽正殿,置修文、著作两院学士,得通籍出入。太府月给蜀都麻纸五千番,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 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以甲、乙、丙、丁为次。唐之书计二十 万八千卷。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亦堆积数库焉。余书直九牛一毛耳,何足 数哉!
陶庵梦忆 陶庵梦忆卷三 丝社 越中琴客不满五六人,经年不事操缦,琴安得佳?余结丝社,月必三会之。有小檄曰中郎音 癖,《清溪弄》三载乃成;贺令神交,《广陵散》千年不绝。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幸生岩 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 正须类聚。偕我同志,爱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杂丝和竹,用以鼓吹清音;动操鸣弦,自 令众山皆响。非关匣里,不在指头,东坡老方是解人;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元亮辈正堪佳侣。既 调商角,翻信肉不如丝;谐畅风神,雅羡心生于手。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抑按盘桓,敢谓 倦生于古乐。共怜同调之友声,用振丝坛之盛举。” 南镇祈梦 万历壬子,余年十六,祈梦于南镇梦神之前,因作疏曰:爰自混沌谱中,别开天地;华胥国里 早见春秋。梦两楹,梦赤舄,至人不无;梦蕉鹿,梦轩冕,痴人敢说。惟其无想无因,未尝梦乘车 入鼠穴,捣齑啖铁杵;非其先知先觉,何以将得位梦棺器,得财梦秽矢,正在恍惚之交,俨若神明 之赐?某也躞昵偃潴,轩翥樊笼,顾影自怜,将谁以告?为人所玩,吾何以堪!一鸣惊人,赤壁鹤 耶?局促辕下,南柯蚁耶?得时则驾,渭水熊耶?半榻蘧除,漆园蝶耶?神其诏我,或寝或吡;我 得先知,何从何去。择此一阳之始,以祈六梦之正。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祈祷心坚,故举头 以抢地。轩辕氏圆梦鼎湖,已知一字而有一验;李卫公上书西岳,可云三问而三不灵。肃此以闻, 惟神垂鉴。 禊泉 惠山泉不渡钱塘,西兴脚子挑水过江,喃喃作怪事。有缙绅先生造大父,饮茗大佳,问曰:何 地水?″大父曰:惠泉水。”缙绅先生顾其价曰“我家逼近卫前,而不知打水吃,切记之。”董日 铸先生常曰:浓、热、满三字尽茶理,陆羽《经》可烧也。”两先生之言,足见绍兴人之村之朴 余不能饮潟卤,又无力递惠山水。甲寅夏,过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走看其色, 如秋月霜空,噗天为白;又如轻岚岀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余仓卒见井口有字划,用帚刷之 禊泉”字出,书法大似右军,益异之。试茶,茶香发。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气方尽。辨禊泉者 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桥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 取以酿酒,或开禊泉茶馆,或瓮而卖,及馈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饮其水,甘之,恐不给,封锁禊 泉,禊泉名日益重。会稽陶溪、萧山北干、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在蠡城,惠泉亦 劳而微热,此方鲜磊,亦胜一筹矣。长年卤莽,水递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谓发其 私。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昔人水辨澄、渑,侈为异事。诸水到口,实实易辨,何待易牙? 余友赵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别余去,曰!家下水实行口不得,须还我口去 雪茶 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欧阳永叔曰!两浙之茶,日铸第-。″王龟 龄曰:龙山瑞草,日铸雪芽。”日铸名起此。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而雪芽利之 如京荼式,不敢独异。三峨叔知松萝焙法,取瑞草试之,香扑冽。余曰!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
陶庵梦忆 9 陶庵梦忆卷三 丝 社 越中琴客不满五六人,经年不事操缦,琴安得佳?余结丝社,月必三会之。有小檄曰:“ 中郎音 癖,《清溪弄》三载乃成;贺令神交,《广陵散》千年不绝。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幸生岩 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 正须类聚。偕我同志,爱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杂丝和竹,用以鼓吹清音;动操鸣弦,自 令众山皆响。非关匣里,不在指头,东坡老方是解人;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元亮辈正堪佳侣。既 调商角,翻信肉不如丝;谐畅风神,雅羡心生于手。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抑按盘桓,敢谓 倦生于古乐。共怜同调之友声,用振丝坛之盛举。” 南镇祈梦 万历壬子,余年十六,祈梦于南镇梦神之前,因作疏曰:“ 爰自混沌谱中,别开天地;华胥国里, 早见春秋。梦两楹,梦赤舄,至人不无;梦蕉鹿,梦轩冕,痴人敢说。惟其无想无因,未尝梦乘车 入鼠穴,捣齑啖铁杵;非其先知先觉,何以将得位梦棺器,得财梦秽矢,正在恍惚之交,俨若神明 之赐?某也躨跜偃潴,轩翥樊笼,顾影自怜,将谁以告?为人所玩,吾何以堪!一鸣惊人,赤壁鹤 耶?局促辕下,南柯蚁耶?得时则驾,渭水熊耶?半榻蘧除,漆园蝶耶?神其诏我,或寝或吪;我 得先知,何从何去。择此一阳之始,以祈六梦之正。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祈祷心坚,故举头 以抢地。轩辕氏圆梦鼎湖,已知一字而有一验;李卫公上书西岳,可云三问而三不灵。肃此以闻, 惟神垂鉴。” 禊 泉 惠山泉不渡钱塘,西兴脚子挑水过江,喃喃作怪事。有缙绅先生造大父,饮茗大佳,问曰:“ 何 地水?” 大父曰:“ 惠泉水。” 缙绅先生顾其价曰:“ 我家逼近卫前,而不知打水吃,切记之。” 董日 铸先生常曰:“ 浓、热、满三字尽茶理,陆羽《经》可烧也。” 两先生之言,足见绍兴人之村之朴。 余不能饮潟卤,又无力递惠山水。甲寅夏,过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走看其色, 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余仓卒见井口有字划,用帚刷之, “ 禊泉” 字出,书法大似右军,益异之。试茶,茶香发。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气方尽。辨禊泉者 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桥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 取以酿酒,或开禊泉茶馆,或瓮而卖,及馈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饮其水,甘之,恐不给,封锁禊 泉,禊泉名日益重。会稽陶溪、萧山北干、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在蠡城,惠泉亦 劳而微热,此方鲜磊,亦胜一筹矣。长年卤莽,水递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谓发其 私。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昔人水辨淄、渑,侈为异事。诸水到口,实实易辨,何待易牙? 余友赵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别余去,曰:“ 家下水实行口不得,须还我口去。” 兰 雪 茶 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欧阳永叔曰:“ 两浙之茶,日铸第一。” 王龟 龄曰:“ 龙山瑞草,日铸雪芽。” 日铸名起此。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而雪芽利之, 一如京茶式,不敢独异。三峨叔知松萝焙法,取瑞草试之,香扑冽。余曰:“ 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
陶庵梦忆 盘,无补多欲;日铸茶薮;牛虽瘠愤于豚上′也。″遂募歙人入日铸。玓法、掐法、挪法、撒法、 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泉瀹之,香气不岀,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 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 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 不食松萝,止食兰雪。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兰雪者亦食,盖松萝贬声价俯就兰雪,从俗也。乃近 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 白洋湖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 戊寅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 培踵至。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干百群小鹅,擘 翼惊飞。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獅蔽冮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 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 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先辈言 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阳和泉 禊泉出城中,水递者日至。臧获到庵借炊,索薪、索菜索米,后索酒、索肉;无酒肉,辄挥 老拳。僧苦之。无计脱此苦,乃罪泉,投之刍秽。不已,乃决沟水败泉,泉大坏。张子知之,至禊 井,命长年浚之。及半,见竹管积其下,皆黧胀作气;竹尽,见刍秽,又作奇臭。张子淘洗数次 俟泉至,泉实不坏,又甘冽。张子去,僧又坏之。不旋踵,至再、至三,卒不能救,禊泉竟坏矣 是时,食之而知其坏者半,食之不知其坏而仍食之者半,食之知其坏而无泉可食、不得已而仍食 之者半。王申,有称阳和岭玉带泉者,张子试之,空灵不及禊而清冽过之。特以玉带名不雅驯。张 子谓:阳和岭实为余家祖墓,诞生我文恭,遗风余烈,与山水俱长。昔孤山泉出,东坡名之六 今此泉名之“阳和”,至当不易。盖生岭、生泉,俱在生文恭之前,不待文恭而天固已阳和之矣,夫 复何疑!土人有好事者,恐玉带失其姓,遂勒石署之。且曰“自张志禊泉而禊泉’为张氏有 今琶山是其祖垄,擅之益易。立石署之,惧其夺也。”时有传其语者,阳和泉之名益著。铭曰!有 山如砺,有泉如砥;太史遗烈,落落磊磊。孤屿溢流;六一擅之。千年巴蜀,实繁其齿;但言眉 山,自属苏氏。” 闵老子茶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日晡,汶水他 出,迟其归,乃婆娑一老。方叙话,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余日:今日岂可空去?”迟之又 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 决不去。”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儿,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 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 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 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芥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问水何水?”曰:惠泉。”余 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 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 10
陶庵梦忆 10 盘,无补多欲;日铸茶薮,‘ 牛虽瘠愤于豚上’ 也。” 遂募歙人入日铸。扚法、掐法、挪法、撒法、 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 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 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 兰雪” 。四五年后,“ 兰雪茶” 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 不食松萝,止食兰雪。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兰雪者亦食,盖松萝贬声价俯就兰雪,从俗也。乃近 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 白 洋 湖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 今年暗涨潮。” 岁岁如之。 戊寅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 培踵至。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 翼惊飞。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 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 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先辈言: 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阳 和 泉 禊泉出城中,水递者日至。臧获到庵借炊,索薪、索菜、索米,后索酒、索肉;无酒肉,辄挥 老拳。僧苦之。无计脱此苦,乃罪泉,投之刍秽。不已,乃决沟水败泉,泉大坏。张子知之,至禊 井,命长年浚之。及半,见竹管积其下,皆黧胀作气;竹尽,见刍秽,又作奇臭。张子淘洗数次, 俟泉至,泉实不坏,又甘冽。张子去,僧又坏之。不旋踵,至再、至三,卒不能救,禊泉竟坏矣。 是时,食之而知其坏者半,食之不知其坏、而仍食之者半,食之知其坏而无泉可食、不得已而仍食 之者半。壬申,有称阳和岭玉带泉者,张子试之,空灵不及禊而清冽过之。特以玉带名不雅驯。张 子谓:阳和岭实为余家祖墓,诞生我文恭,遗风余烈,与山水俱长。昔孤山泉出,东坡名之“ 六一” , 今此泉名之“ 阳和” ,至当不易。盖生岭、生泉,俱在生文恭之前,不待文恭而天固已阳和之矣,夫 复何疑!土人有好事者,恐玉带失其姓,遂勒石署之。且曰:“ 自张志‘ 禊泉’ 而‘ 禊泉’ 为张氏有, 今琶山是其祖垄,擅之益易。立石署之,惧其夺也。” 时有传其语者,阳和泉之名益著。铭曰:“ 有 山如砺,有泉如砥;太史遗烈,落落磊磊。孤屿溢流,‘ 六一’ 擅之。千年巴蜀,实繁其齿;但言眉 山,自属苏氏。” 闵老子茶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日晡,汶水他 出,迟其归,乃婆娑一老。方叙话,遽起曰:“ 杖忘某所。” 又去。余曰:“ 今日岂可空去?” 迟之又 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曰:“ 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 余曰:“ 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 决不去。” 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儿,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 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 此茶何产?” 汶水曰: “ 阆苑茶也。” 余再啜之,曰:“ 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 汶水匿笑曰:“ 客知是何产?” 余再啜之,曰:“ 何其似罗岕甚也?” 汶水吐舌曰:“ 奇,奇!” 余问:“ 水何水?” 曰:“ 惠泉。” 余 又曰:“ 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 汶水曰:“ 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 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