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洗耳倾听:村上春树的世界 湿、沉重气氛”,在文学中展现新型的美国式轻快精神的作家。跟 他同代的读者一看到他直接引用“沙滩男孩”的歌词,就马上跟他 融合无间了:他写的就是他们的世界,而不是为了满足外国读者的 猎奇。如果深究村上春树作品中如此丰富的对流行文化的指涉到 底代表了什么,那就是他这整整一代人对其父辈文化的拒斥。 村上春树在高中阶段感兴趣的可并非只有小说。他自称读过 至少二十遍的另一种多卷本丛书是中央公论社版的《世界历史全 集》。尽管村上春树的作品被评论家们指斥为缺乏政治关怀和漠 视历史传统,实际上他的大部分小说都有一个精心界定的历史时 期,总体看来,可以当做日本“后战后”时期的精神史来解读:从 1960年代的学生运动高潮到1970年代的“大寒”;从1980年代的 拼命赚钱到1990年代的重拾(只是也许)理想主义。《奇鸟行状 录》故事发生的确切时间是1980年代中期,但它一直深挖到日本 现代疾患的战前根源。短篇小说集《地震之后》(2000)的聚焦则更 为精确,6个短篇的故事都发生在1995年2月份,正好介于1月 份的大阪一一神户地震和3月份的地铁毒气事件之间。 村上春树这种持久的历史兴趣似乎根源于他父亲。村上总的 说来是个容易合作的采访对象,不过他一直避免谈及可能被他的 评论伤害的尚健在的个人,尤其不愿谈到他父亲。(你会在他的作 品中碰到数不清的叔叔,但很少有父亲形象。)不过,伊安·布鲁玛 在为《纽约客》采写的富有洞见的人物稿中竟然撬开了一点他一贯 顽固的“墙角”: 战前,(村上春树的)父亲是京都大学一位很有资质的大 学生;后来被征召入伍,去中国作战。有一次,在村上春树还 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听父亲讲过某件在中国的经历,深深为之
“Boku”的诞生 7 震惊。他已经忘了具体是什么事了…但他清楚地记得那种 可怕的痛苦感觉。 结果是村上一直以来都对中国和中国人怀有一种复杂的矛盾 心理。这在他生平写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中就初露端倪—那就是 《去中国的小船》①(1980),记录的是叙述者如何对他生活中邂逅 的几位中国人开始怀有一种负罪感的过程,描写得细致微妙而又 意外地动人。这一主题在《寻羊冒险记》触及日本对亚洲其他民族 侵略的段落中再次浮现,并在《奇鸟行状录》对战争骇人听闻的描 述中得到最令人痛苦的发展。 村上春树原本就讨厌为了考试学习,等到真正要面对日本恶 名昭彰的“考试地狱”之时,其复杂的心情可想而知。作为一个教 养良好的中产阶级少年,他还想不到质疑整个考试制度,完全将其 置之脑后,所以只得三心二意地去投考几所会令父母满意的重点 高校。他以为自己对法律还有点兴趣,就选择了法律系,但没有考 取,于是像很多落榜生一样成了浪人(“丧家的武士”),为下一年的 考试做准备。1967年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当地的芦屋图书馆用 功(或者如他自己所言,在打瞌睡)。 英文通常被认为是大学入学考试最难的科目之-一,村上却没 耐心学语法,倒有兴趣去试译他喜欢的美国惊悚小说。不过,一本 备考书上节选的一段文字却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打动了他:那是杜 鲁门·卡波特的短篇《无头鹰》的开篇。村上自己说,那是“在所有 ①这是林少华先生的译法,其实并不太确切,因为原日文标题中出现的就 是“Slow Boat'”。赖明珠女士干脆译作《去中国的Slow Boat》),而女作家陈丹燕有 一部近作就叫《慢船去中国》
洗耳倾听:村上春树的世界 那些硬汉侦探之后我第一次读到的真正的文学”。他找到一本卡 波特的短篇集子,读了又读。这一年时间的赋闲阅读和反省使他 认识到他对文学的兴趣远大于法律,他遂决定投考东京的早稻田 大学文学系,最终如愿。 在讲了整整十八年关西方言后,村上春树很担心自己掌握不 了标准的东京腔日语,事实上他只用了三天时间就会讲了。“我猜 自己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 刚进早稻田的时候,他住在一个叫做“和敬寮”的宿舍里,此地 的风物在《挪威的森林》中有细致传神的描写。这是一处由某个基 金会掌管的产业,位于俯瞰早稻田大学的小山上,林木繁茂。这儿 并不隶属任何一所大学,住户来自于好几所不同的学校。在村上 笔下,这儿极端右翼又充满喜剧色彩,偏爱所谓精英大学的学生, 是个“恐怖的”肮脏猪窝(当然,全世界范围内也难得找出一处整洁 的男生宿舍)。学日语的外国学生经常住那儿,不过既然村上对那 儿的描述如此不堪,那些一心想追随他足迹的“国际友人”总是备 受冷遇。虽然《挪威的森林》的男主角在那儿一住就是两年,村上 实际上只在那儿待了六个月,之后就落荒逃到一处能让他享受他 渴望的隐私权的小公寓里了。 据村上自已宣称,就像大多数日本大学生一样,他很少去上 课。他说:“我在高中基本上不学习,在大学可是压根儿不学习。” 他把时间都花在新宿娱乐区的爵士乐酒吧或是卓稻田大学附近的 酒吧里了,学校附近的酒吧从宿舍区下山即至。那时候的校园简 直就是由张贴政治标语的三合板组成的森林,这些三合板除了派 此用场外,还兼做担架,用来把烂醉如泥的哥们儿抬回寝室。有一 次,烂醉的村上被朋友抬着攀上盘山水泥台阶回房睡觉,不幸权充
“Boku”的诞生 9 担架的三合板裂成了两半,他的头重重磕在台阶上,一连疼了好 几天。 村上还很喜欢做个背包族徒步走天涯。他愉快地回忆起睡在 露天、全国各地好心的陌生人给他食物吃的经历,这也正是《挪威 的森林》临近结尾时主人公的经历。 早稻田大学是所私立高校,文科一直很好,具有很强的戏剧研 究传统,这得归功于早期的莎士比亚学者兼翻译家坪内逍遥 (1959一1935)的卓越工作。村上读的就是早稻田的戏剧专业,不 过注册之后就从没进过剧场,而且他觉得讲课令人失望。相反,他 倒是热爱电影,想做个电影编剧。等他发现电影编剧的课程也索 然无味之后,就把大把时间消磨在早稻田著名的戏剧图书馆里,读 了数不胜数的电影剧本。他说:“这是我在早稻田唯一有价值的收 获。”他试写过电影剧本,但写出来的东西他没有一部满意。“我不 再写剧本了。我认识到这活儿跟我的个性犯冲,因为从一个剧本 到最后的影片,你必须得跟一大帮子人通力合作。”在很长一段时 间内他都党得通过写点东西来谋生是个不错的主意,也不一定要 写小说,但当剧本写作成了死路一条时,他却也毫不党可惜地放弃 了这种半已成型了的雄心。 此时的村上最享受的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个人住。后来就有 了女孩们一或者说一个特别的女孩。“我朋友并不多一一就学 院的两个。一个是我现在的妻子。另一个也是个女孩。我的朋友 只有女孩。” 高桥阳子是位苗条娴静的女孩,长长的头发,相貌愉快可亲却 自有一种难言的特殊魅力。她和村上是1968年4月在早稻田的 第一堂课上认识的(日本的学年始于4月份)一显然那堂课他们 俩都去了。出身现代中产阶级家庭的村上以前从没结识过阳子这
10 洗耳倾听:村上春树的世界 号人物,她在旧东京一个传统的手艺人和商人社区长大,父亲是位 数代家传的蒲团匠人。阳子生于1948年10月3日,比村上大三 个月。因为学业成绩优良,父母把阳子送进了一家专收富家女的 预科学校,她在其中一直感觉很不爽。阳子曾向一位富家女同学 抱怨洗澡要跑好远的路,她指的是去公共浴室洗澡,因为在那个年 代像她住的那种老区是很少有人家里装有浴缸的。她那位同学却 故意误解她的话,而且毫不掩饰地挖苦道:“哦。那你们家房子一 定大得离谱!”自此阳子再也没提这个话题。 他们俩渐生好感后,阳子坦白告诉村上她已经有交往的男生 了。话虽如此,两人的关系还是突飞猛进,不久就出双入对了。而 此时也正是政治风潮开始高涨之际。 1968年10月21日夜,当国际反战日的大规模示威在新宿爆 发时,村上可能正像《且听风吟》的主人公一样曾亲历其境。示威 导致新宿站及周边地区的铁路、公交线路完全关闭,并有大量人员 被捕。村上早期的老师都一直在向他灌输这样一种观念,即日本 虽然贫弱,但起码有一样可以引以为傲的东西:它是全世界唯一一 个在宪法中宣布永不再战的国家。在这样一种观念熏陶下长大的 学生自然将反对建立自卫队的“伪善”行为当做他们抗争的核心问 题。(“美国制造”的日本宪法第九条明确宣布日本永不再战,一直 以来就是日本保守政府麻烦不断的一个根源,这是广大反战民众 和所谓应国际要求参与军事行动之间的矛盾造成的,最明显地表 现在1991年的海湾战争和美国“911”事件之后国际范围内的联合 反恐上。) 第二年,早稻田大学的学生罢课导致长达五个月时间的总停 课。即使在学生运动达到设置路障的高潮阶段之时,村上也一直 与所谓的集体行动完全绝缘。他总是一个人行动,不依附任何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