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表扬”岗,每批评一次甚么人,就要在黑板报、大字报上表扬 五次别的人,这是队长来过以后提的意见,说是必须多表扬,监 督岗本不至脱离群众。二分队的监督岗刚成立五天,就揭发了 十三件分队部,大队部工作里的拖拉、疏忽和不负贵任现象。第 七天,团总支书记从大队部回来,皱着眉传达了罗队长的意见: 监督岗,主要是监督工人群众中间的问题,不应把矛头指向领 导,这样下去有损害领导威信的危险… 一个党委书记,总不能为每一件这类事情都去找一次队长。 面且,桥梁队历来的空气是不大容易展开甚么争论的,如果哪个 领导干部对另一个领导干部的意见迎头给以反驳,大家会党得 这“不正常”,在场的人都会有几分钟不大舒服。章志华自然也 不能一点不受这个传统的约束。况且,问题是即便你决心把问 题摆到桌面上来,大家痛痛快快地把真理争个明白,也仍然不能 如愿以偿,因为对方躲着你的锋芒,不肯应战。许多次谈话都是 无济而终,不明不白地结束的。 四 我记忆里的罗立正,是“九四九年随军南下,扛着几十斤重 的行李披星戴月奔走在京汉路沿线的那个人。那时节,工作确 实困难:工人要自己招,自己训练;器材也要自己去找。抢修桥 梁的限期又十分急促。 多少次晚间,我们在帐篷旁边烧起一个火堆,一面烘烤着湿 透了的衣裳,一面海阔天空地闲扯。年轻人看着熊熊烈火谈话, 又怎么能不海阔天空呢? “等仗打完了,我还要修桥,”罗立正说,“把技术好好摸摸, 带上一批人,机器一那时候准有机器啦,到黄河、长江上把大 22
桥一个个地架起来!…没有桥,就没有路。造桥的人走过去, 后面的人就不怕甚么大河、沟壑,可以一拥而过了…” 我们从造桥谈到造汽车、拖拉机,谈到坦克大炮,然后又回 过头来谈到造桥。 “你们见过拱桥没有?”罗立正又问火堆旁的众人,自已回答 说:“最漂亮了。象条带子。咱们现在只能迨石拱桥,要是能在 黄河、长江上造一座钢拱桥,那该多美” 他似乎为自己的幻想害羞,轻轻地笑了。火光照着他红红 的脸,发亮的眼睛… 经过六年时光,从前是梦想的,现在都有了。罗立正,就是 这个人,已经在黄河上造了不只一座桥梁,中国第一座大拱桥, 也要在他手下竖立起来了。 奇怪的是,现在罗立正并不为这些感到兴奋。当然,回顾这 儿年成续的时候,他并不是不感到骄傲,疲乏的脸上也会露出微 笑,但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要说罗立正对甚么事都平淡,那也不对。我的朋友有了新 的嗜好。他爱打猎。几乎成了规律,每逢星期三、四,他总要自 己开着吉普车到旷野里去打黄羊。有一天晚上一大概是星期 四,他从城里回来,一见我,就把我拉到他房里,泡上两杯红茶。 一面擦着猎枪,他就一面连说带比划地对我开起讲来: “奇遇,真叫奇遇呀!刚才路上碰见五六只黄羊,见了汽车 也不跑,倒站在公路中间,伸直脖子,瞪着小眼睛看汽车灯。我 把子弹装好了,瞄雅了,手都扳住了枪机,可是心忽然那么一软, 就鸣了下车笛,把它们赶跑了,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自己跟自已笑起来。我忽然发觉,在讲小黄羊的这一刹 那,他的容貌、神情跟一九四九年那时非常相似,好象就在火堆 旁边讲幻想那个模样… 23
然后,他又对我讲起另一次打猎时为了追赶黄羊怎么把汽 车弄到草原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抛了锚的故事。说完, 就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厘子,戴上一只放大眼镜,修理起表来。 这也是他的一个新嗜好一晚上没事的时候,在静静的房间里 静静地修理修理手表、怀表,队部里的人知道队长有这个特长, 表出了毛病,都我他修理。罗立正呢,也把这当作一种消遣。 是的,罗立正变了。经过这几年锻炼,他确实比从前成熟得 多了,可时间好象也在他身上注入了一些别的东西。我一时说 不清这变化是甚么,但记得从前的罗立正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 总想亲手摸一摸,现在岘,他有点讨厌具体的、繁杂的事情。几 次队部的计划会议上,各科室的主任提起一些问题-一例如计 件工资实行以后定额不合理,工人有意见之类的问题时,我从默 默无言的罗立正的脸上看见的,总是淡漠和须躁混在一起的表 情。局里常常找他去开会,又往往是队里事情最忙的时候,这 时,罗立正常常把通知捏在手里给别人看,作出哭笑不得的样 子,意思是:看,又来了,真没办法呀!可是一进城,就是两三天 一其实第二天就回来也是可以的。有两次,我也参加了会。罗 立正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儿个钟头的报告和发言,虽然是长 了些,可是应该说还是挺有内容的。我看罗立正,只见他不是在 笔记本上画圈圈,就是和旁边的熟人开个玩笑甚么的。他既不去 听人们的发言,也不觉得坐在那里有甚么无聊。是啊,开会时不 必作主席或发言,要比在家里听自己工作里的问题轻松得多胸。 你可以坐在那里,甚么也不想,甚么也不作,时间就滴滴搭搭溜 过去了,又不能说你不是在工作。… 要说变化,还有一点。看见甚么事跟自己想的不同,或者只 不过是自己不能理解,他不怀疑自己,却时常轻蔑地评头论足, 有时简直就是嘲笑: 24
“看见了么,曾工程师看《红楼梦》呢,”有一次他忽然把嘴对 准我耳朵说,见我莫名其妙,又重复一遍:“团委委员,又是工程 师,居然看起《红楼梦》来!有意思,真有意思!” 我想说,这有甚么奇怪,一个桥梁队长、党委委员一两个星 期不摸报纸,从来不看小说才是怪事呢。 我不禁想起一个笑话来。一个人生了懒病,成天躺在床上, 还认为人的最正常的姿态是躺着,于是觉得别人在地上走路是 反常的,自己拚命打哈欠,来嘲笑这些反常的人,并以此纠正别 人的脑筋。 四月底的一天傍晚,我从凌口大桥工地搭罗队长的车 子返回队部。车子是他自已驾驶的,我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 是个大风天,车子在茫茫的黄土烟雾中缓缓前进。车前面 的小旗杆被暴风打击得不住地颤抖。沙粒从吉普车的每个空隙 钻进来。我好象能够感觉得出,沙土怎样渐渐塞满了我的头发 根。 我的朋友这天心绪很不对动。从上车起,一句话也没说,皱 着眉直瞅着车窗外的滚滚黄沙,双手小心地调整着驾驶盘。 走了约摸有十几分钟,他忽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我以为 他是在吐口里的沙土,可是他接着就说: 一团火!” 我才知道,他是在回想方才在三分队和工人们一起开的会。 出了一个误会:罗队长本是来给大家作报告的,工人们却七嘴八 舌地给队部提起意见来。这当然不很痛快。 “你带过队伍么?”他把头朝我这边俯一点,眼睛却仍然看着 前方说:“有句老话,叫带兵如带虎’。我看,带工人比带兵困难 得多。我真羡慕部队的干部。部队,用不着叫战士讨论作战计 划,战士给团长提意见,更不许可。…可是我们这儿呢,说话的 25
人多还是小事,说不准哪一天就给你闹出个乱子来。出了事,作 领导的就得首当其冲.” 我反驳他说,工人尽管提意见,劳动纪律和技术纪律一般还 是避守的。我在桥梁队住了半个多月,还没见过队部的哪一道 命令下面不执行的。 “可是他们有多少意见:要天也得给半面!”罗立正使劲摇 了几下头:“再说,你知道我们千桥梁的有多少犯错误的机会么? 刮风下雨,洪水流冰,老天爷不跟你商量,这是一。水底下情况, 摸不着看不见,这是二。上面的政策、决定、指示不能疏忽,这是 三。现在又多了一个四一人民监察室,建设银行的监督,工人 的意见…” 车子前面出现了一个标志牌,上面画着象儿条闪电连在一 起似的记号。路的右边是山,左边是峡谷,前边是一条和那记号 同样形状的道路。走过这一段曲曲弯弯的路,罗立正才继续谈 下去: “我常想,有了党的正确领导,我们还需要作甚么呢?”他停 了一下,好象要让我也想想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过一会儿接着 慢慢说下去:“就是一条:不犯错误!不犯错误,就是胜利就这 一条,也很难作到…刀 这话,听来有点道理,可又不完全对。把这话跟我这些时候 在桥梁队所见所闻联系起来,我才明白它的意思。假定我们此 刻乘着的不是个车子,而是条轮船,这位水手在说:好,停下罢, 这样保险触不了礁。…不,航行的目的不是不触礁;工作的目 的不应该是不犯错误! 看了看紧闭着嘴陷入沉思的罗立正,我谠得现在才终子了 解了他。 天完全黑了。车灯光里,是一片灰尘的海。我们的衣服、皮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