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百家
中国现代文学百家
二十一个 我们在白芦沟休息下来。… 走了一天两晚。脚板起泡,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结成一块厚皮,和 袜子死死贴住,袜子脱不下来。…身上满身虱子,打几下衣服想打下虱子, 可是衬衫像邮票似的粘住着皮肉,打不动,裤子虽然在河里渡过,现在它却 自己干了起来,不过比以前粘得更紧些。… 大家的眼白成了红色,眼黑翻了一半上去,像还没闭眼的死尸;眼眶子 一圈黑。…腿子发了一点肿,比平素大一圈。… 一吃喝过,大家就躺了下来。一躺下连骨头都软了。心里想,无论有什 么天大的事发生了也躺着再说。…老实话:这时候要是有敌人来了也不想 起来的,宁可吃颗把黑枣子。… 可是糟糕。躺着不一会,营里的传令骑了匹马到了连部,叫我们高连长 马上到营部里去开什么紧急会议。 什么毛病?又得准备了吧? “操他妹子,管它,睡了觉再说!”一位弟兄哼着鼻子说。 这事情可不大好。并不是害怕。…要是不歇脚,不躺下,再走上几天 几晚,遇着了敌人倒不怕。可是一休息就完了,一休息,别说开火,就是叫 你起来走三五步路你也得咒他的娘。可是… 可是大家呼呼地都睡着了。… 下午一点钟左右,营长骑了马到前面来,几个连长跑着腿跟着:看防务。 过了一会,高连长发了命令,叫向东移三里驻下。 弟兄们张开了一半眼睛,在肚子里咒他的三十六代祖宗。咒只管咒,起 来还是起来。大家用手背揩了揩下巴的唾涎,呵欠也不打一个地就起身,背 上那些七七八八的捞什子,开始移动。…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灰土,耳朵里 也敲得出土来。…颧骨是青色。 “先上水…那边可没有水喝。” 不知是谁这么叫了一声,大家给逗得做梦似地抢到沟边,喝了些又上了 些,水自然是有点黑的,沙虫也多,不过也还干净。味有点那个,不知你们 叫什么,我们叫做涩:水味有点涩。…可是其实上了当。其实那边也有水, 跟我们现在上水的这条沟是通的,水也好。 沈振国走在我旁边。他吐了一口唾沫,说了句“操他妈”。他好像只是 在肚子里骂着的,不知道怎么岔,关不住,给迸了出来。他那意思我真懂得, 可是说不出。…他并不是要骂谁。 我想答他句把话。…但还是说不出:肚子里是有个意思,要变成一句 话,要叫别人懂得,可难哩。闭住嘴了,我是不大会说话的。 “快点走!”高连长叫。 来兴一步挨一步地拖在顶后面:割吃!班长的枪柄打在他腿肚子上。 “操你祖宗,还不快走!” 给打一下似乎就有了点力气,不过腿子还是提不高。 背部弯着:这时候身上那些鸟东西比以前重得多。他们也随随便便,不 再叫你“胸脯挺出,小肚子吸进”了
二十一个 我们在白芦沟休息下来。…… 走了一天两晚。脚板起泡,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结成一块厚皮,和 袜子死死贴住,袜子脱不下来。……身上满身虱子,打几下衣服想打下虱子, 可是衬衫像邮票似的粘住着皮肉,打不动,裤子虽然在河里渡过,现在它却 自己干了起来,不过比以前粘得更紧些。…… 大家的眼白成了红色,眼黑翻了一半上去,像还没闭眼的死尸;眼眶子 一圈黑。……腿子发了一点肿,比平素大一圈。…… 一吃喝过,大家就躺了下来。一躺下连骨头都软了。心里想,无论有什 么天大的事发生了也躺着再说。……老实话:这时候要是有敌人来了也不想 起来的,宁可吃颗把黑枣子。…… 可是糟糕。躺着不一会,营里的传令骑了匹马到了连部,叫我们高连长 马上到营部里去开什么紧急会议。 什么毛病?又得准备了吧? “操他妹子,管它,睡了觉再说!”一位弟兄哼着鼻子说。 这事情可不大好。并不是害怕。……要是不歇脚,不躺下,再走上几天 几晚,遇着了敌人倒不怕。可是一休息就完了,一休息,别说开火,就是叫 你起来走三五步路你也得咒他的娘。可是…… 可是大家呼呼地都睡着了。…… 下午一点钟左右,营长骑了马到前面来,几个连长跑着腿跟着:看防务。 过了一会,高连长发了命令,叫向东移三里驻下。 弟兄们张开了一半眼睛,在肚子里咒他的三十六代祖宗。咒只管咒,起 来还是起来。大家用手背揩了揩下巴的唾涎,呵欠也不打一个地就起身,背 上那些七七八八的捞什子,开始移动。……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灰土,耳朵里 也敲得出土来。……颧骨是青色。 “先上水……那边可没有水喝。” 不知是谁这么叫了一声,大家给逗得做梦似地抢到沟边,喝了些又上了 些,水自然是有点黑的,沙虫也多,不过也还干净。味有点那个,不知你们 叫什么,我们叫做涩:水味有点涩。……可是其实上了当。其实那边也有水, 跟我们现在上水的这条沟是通的,水也好。 沈振国走在我旁边。他吐了一口唾沫,说了句“操他妈”。他好像只是 在肚子里骂着的,不知道怎么岔,关不住,给迸了出来。他那意思我真懂得, 可是说不出。……他并不是要骂谁。 我想答他句把话。……但还是说不出:肚子里是有个意思,要变成一句 话,要叫别人懂得,可难哩。闭住嘴了,我是不大会说话的。 “快点走!”高连长叫。 来兴一步挨一步地拖在顶后面:割吃!班长的枪柄打在他腿肚子上。 “操你祖宗,还不快走!” 给打一下似乎就有了点力气,不过腿子还是提不高。 背部弯着:这时候身上那些鸟东西比以前重得多。他们也随随便便,不 再叫你“胸脯挺出,小肚子吸进”了
到了那边就不许再躺下。… 有道理,要一躺下睡着了,大家便得没命:敌人是在向我们走着。… “听,来了!”不知哪位弟兄压着嗓子说 大家歪着脑袋听。 真的,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步枪响! “还远哩。” 是的,并不近 “准备!”高连长说,“别着慌,大家要镇静。…我们要取攻势防御。… 要镇静!…” 大家站直了身子。 有几个揉揉眼睛:眼白老是红,眼黑老是灰色。 还是歪着脑袋听,…可是枪声听不见了。 站直了身子又弯了一点下来,上眼皮重得只望下掉,…有几个似乎连 枪都拿不稳。… 可是… “又来了,听着!” 一一拍拍!拍拍拍拍…拍!… 近些了,他妈的! 弟兄们把枪都抓紧些,像怕他逃去似地。…有一位弟兄的腮巴子动了 两动,其实他并没吃东西,谁还吃什么鸡巴东西!正是静着,营里的传令骑 着马飞跑地来,在马上叫了些话。“…第三连掩护退却!…” 我们的耳朵虽然没害病,但只听见一句话:“第三连掩护退却”。掩护 退却呀,妈的!这就是说,别人退却,你掩护… 第二连和第一连的人哄哄地移动起来:他们开始退。… 高连长尽管厉害,可是刚一听见“第三连掩护退却”,他也变了点样子: 脸子一阵白,白到了脖子上,耳朵上,嘴上,像有一桶石灰水向他头上泼,… 可是他压住他自己了。这里说的压住,就是他自己先说的那镇静。 “别慌!”他叫。“这是咱们生死关头…别慌…振起精神来…嗨, 怎么啦,你!” 被叫着的那弟兄惊了一下,立即挺一挺胸脯。 高连长又像猫头鹰叫似地喊连副们。 “吴连副,你们都来。…你们把排上的子弹都分配一下!” 连副们都忙着了:“…陈得标,你交两排来…何光,你拿两排去… 还有你,嗨!” “准备!”高连长嘴唇皮紧绷着,说出话好像很费力。“别着慌,这是 我们生死关头…要镇静…” 接着裂开嗓子叫: “上刺刀…” 格拉格拉地大家都上刺刀。 枪声更近…走着的时候瞧见远远的白云,一滚一滚地滚上天。云散了。 刚一散,拍拍拍一一又一堆云… 再一近,子弹叱叱叱地飞。 都走着,不由自主地,一个跟一个。心里空空洞洞的。怕倒不怕:
到了那边就不许再躺下。…… 有道理,要一躺下睡着了,大家便得没命:敌人是在向我们走着。…… “听,来了!”不知哪位弟兄压着嗓子说。 大家歪着脑袋听。 真的,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步枪响! “还远哩。” 是的,并不近。 “准备!”高连长说,“别着慌,大家要镇静。……我们要取攻势防御。…… 要镇静!……” 大家站直了身子。 有几个揉揉眼睛:眼白老是红,眼黑老是灰色。 还是歪着脑袋听,……可是枪声听不见了。 站直了身子又弯了一点下来,上眼皮重得只望下掉,……有几个似乎连 枪都拿不稳。…… 可是…… “又来了,听着!” ——拍拍!拍拍拍拍……拍!…… 近些了,他妈的! 弟兄们把枪都抓紧些,像怕他逃去似地。……有一位弟兄的腮巴子动了 两动,其实他并没吃东西,谁还吃什么鸡巴东西!正是静着,营里的传令骑 着马飞跑地来,在马上叫了些话。“……第三连掩护退却!……” 我们的耳朵虽然没害病,但只听见一句话:“第三连掩护退却”。掩护 退却呀,妈的!这就是说,别人退却,你掩护…… 第二连和第一连的人哄哄地移动起来:他们开始退。…… 高连长尽管厉害,可是刚一听见“第三连掩护退却”,他也变了点样子: 脸子一阵白,白到了脖子上,耳朵上,嘴上,像有一桶石灰水向他头上泼,…… 可是他压住他自己了。这里说的压住,就是他自己先说的那镇静。 “别慌!”他叫。“这是咱们生死关头……别慌……振起精神来……嗨, 怎么啦,你!” 被叫着的那弟兄惊了一下,立即挺一挺胸脯。 高连长又像猫头鹰叫似地喊连副们。 “吴连副,你们都来。……你们把排上的子弹都分配一下!” 连副们都忙着了:“……陈得标,你交两排来……何光,你拿两排去…… 还有你,嗨!” “准备!”高连长嘴唇皮紧绷着,说出话好像很费力。“别着慌,这是 我们生死关头……要镇静……” 接着裂开嗓子叫: “上刺刀……” 格拉格拉地大家都上刺刀。 枪声更近……走着的时候瞧见远远的白云,一滚一滚地滚上天。云散了。 刚一散,拍拍拍——又一堆云…… 再一近,子弹叱叱叱地飞。 都走着,不由自主地,一个跟一个。……心里空空洞洞的。怕倒不怕:
没有工夫怕。己经记不得自己有手,有脚,有脑袋。也记不得自己是什么东 西,只是别人走你也走,别人放枪你也放,别人逃你也逃,跟着别人做,老 没有错。…大家都在做梦。 敌人拚命喊着。前进着。放枪着… 散开了。紧紧拿住枪,紧得连手都发胀。… “前面发现敌人,五百米达开放!…” …弯着腰弯着腿,一面扳机子,拍拍拍地打了去。 “前进哪!”王连副跑着喊,“一退就没命哪!…操他妈,看准标的!” 看准标的,谁不知道。可是都是烟,到处是烟,天下地上。你就看准那 “标的”,拍的一声又打了左偏。…不过,我们总也瞧着打,要是胡打, 我们子弹不够就糟了大糕:我们是掩护退却哩。 拍拍拍!只是拍拍拍!子弹叱叱着也听不见了。… “嗳,不好!”来兴大腿上带了花,膝踝子一屈,连身子仆了下来。 谁也顾不得谁。一回头,来兴离我们有两三丈远了。… 两边愈进愈近。好像有谁在我耳朵边放爆竹,耳朵眼里都是烟。子弹似 乎飞进耳朵又飞了出来。 何光脑袋上带了花,怪轻松地就躺在泥堆里,刚宰了的鸡似地抽动几下 就睡着了。… 都是烟。到处是烟。瞧敌人像隔着一片纱。 拍拍!拍!叱… 子弹从肩膀上掠过,从手肘里掠过,从胯下掠过… 叱!他妈的帽子打下了。 脑袋呢,我的脑袋,他妈的? 偷出左手摸一摸,还好,我的脑袋在着。…马上又扳起枪机来。… 敌人就在面前!他们自然一定都跟我们一样,我们没有瞧清他们的脸子 谁有工夫去瞧他们的鸡巴脸子一一不过他们眼睛也一定和我们的一样不 大张得开,也一定空跑了个几天几晚旱路。脸子都青白着,正在动哩。 冲锋… “杀呀,操他妈的…” “…杀呀…杀呀…” 枪机不能扳了:来不及。…现在要的是用刺刀戳,砍,这我们叫做“劈 刺。” 可是我们当新兵时学的劈刺如今全用不着。从前是摆个好架子,两腿稍 带一点弯,进一步,手里的木枪向空处戳一下,嘴里就:“杀!”要是叫得 不大好,班长一拳打在脊背上: “操你祖宗,叫你喝奶么…叫响些!” 如今一点用不着。…谁都没想要摆个架子,放个好姿势,叫得有劲。… 戳出去也不见得按规矩。戳出去戳在别人肚子上胸脯上当然顶好,不过有时 来不及,你也会把枪倒过来,拿枪柄子打人脑袋的… “杀…杀…” 两边都叫着,辨不明白是哪边叫的,谁叫的,只知道叫着的都是我们这 类人。…声音都不像本人的嗓子,有时尖些,或者粗些,再不然带点沙音
没有工夫怕。已经记不得自己有手,有脚,有脑袋。也记不得自己是什么东 西,只是别人走你也走,别人放枪你也放,别人逃你也逃,跟着别人做,老 没有错。……大家都在做梦。 敌人拚命喊着。前进着。放枪着…… 散开了。紧紧拿住枪,紧得连手都发胀。…… “前面发现敌人,五百米达开放!……” ……弯着腰弯着腿,一面扳机子,拍拍拍地打了去。 “前进哪!”王连副跑着喊,“一退就没命哪!……操他妈,看准标的!” 看准标的,谁不知道。可是都是烟,到处是烟,天下地上。你就看准那 “标的”,拍的一声又打了左偏。……不过,我们总也瞧着打,要是胡打, 我们子弹不够就糟了大糕:我们是掩护退却哩。 拍拍拍!只是拍拍拍!子弹叱叱着也听不见了。…… “嗳,不好!”来兴大腿上带了花,膝踝子一屈,连身子仆了下来。 谁也顾不得谁。一回头,来兴离我们有两三丈远了。…… 两边愈进愈近。好像有谁在我耳朵边放爆竹,耳朵眼里都是烟。子弹似 乎飞进耳朵又飞了出来。 何光脑袋上带了花,怪轻松地就躺在泥堆里,刚宰了的鸡似地抽动几下 就睡着了。…… 都是烟。到处是烟。瞧敌人像隔着一片纱。 拍拍!拍!叱…… 子弹从肩膀上掠过,从手肘里掠过,从胯下掠过…… 叱!他妈的帽子打下了。 脑袋呢,我的脑袋,他妈的? 偷出左手摸一摸,还好,我的脑袋在着。……马上又扳起枪机来。…… 敌人就在面前!他们自然一定都跟我们一样,我们没有瞧清他们的脸子 ——谁有工夫去瞧他们的鸡巴脸子——不过他们眼睛也一定和我们的一样不 大张得开,也一定空跑了个几天几晚旱路。脸子都青白着,正在动哩。 冲锋…… “杀呀,操他妈的……” “……杀呀……杀呀……” 枪机不能扳了:来不及。……现在要的是用刺刀戳,砍,这我们叫做“劈 刺。” 可是我们当新兵时学的劈刺如今全用不着。从前是摆个好架子,两腿稍 带一点弯,进一步,手里的木枪向空处戳一下,嘴里就:“杀!”要是叫得 不大好,班长一拳打在脊背上: “操你祖宗,叫你喝奶么……叫响些!” 如今一点用不着。……谁都没想要摆个架子,放个好姿势,叫得有劲。…… 戳出去也不见得按规矩。戳出去戳在别人肚子上胸脯上当然顶好,不过有时 来不及,你也会把枪倒过来,拿枪柄子打人脑袋的…… “杀……杀……” 两边都叫着,辨不明白是哪边叫的,谁叫的,只知道叫着的都是我们这 类人。……声音都不像本人的嗓子,有时尖些,或者粗些,再不然带点沙音
“杀…杀呀…” 除了叫杀当然还有别的叫声,以外还有几下枪响,再就,枪撞着枪响, 刀撞着肉响。 大家都屏住一口气,死劲砍,戳,打。说是屏住气,气力会大些的。… 有几个刀刺在脖子上倒了。…任忠吃一刀戳在胸脯上,棉军衣浸出一 块血,浸开浸开,满身都是血。…敌人把刀子戳进我们华必胜身上,太使 劲,刀子一下抽不出,马上我们弟兄用枪柄打在他脑袋上,开了花,红的白 的溅了出来。 死的人老是先把身子抽动一下,抽动一秒钟再落气。可是有一个,我也 记不清是哪边的,敌人用刺刀在大肚子上划了下。刚一倒:即刻有人一脚踹 着他肚子。肚子里一块块一条条的东西,和着血一涌,一跳就跳出来了,他 没来得及抽动…还有是劈下半个脑的也不抽动一下就回了老家的。… 在这里死什么几十双人真算不了回事。脑浆和热血摊了满地。… “杀呀…杀呀…” 有的一直躺下,有的先跪下来再躺。 个个的身上,手上,腿上,枪上,刀上,全糊着红水,也不知是别人的 还是自家的。刺刀上的血流着流着凝住了,凝住了又串进了谁的什么东西, 就又有血流着:只要刺刀还是在一个活人手里,那上面的血老会一层层加上 去。… 脚踹在烂泥似的地上。其实并不是烂泥:拔起脚一看,满脚都是浆糊般 浓的红血水… “杀呀!…杀呀!…”叫是叫着,叫得没先前的有劲… 可是,我觉得了,我身上坏了一件把东西:手上只流着血,从膀子上流 下来。 怎么样一来呀,这是? 不知道,自己真一点也不明白。总他妈而言之,我什么地方带花了。… 可不是,肋子窝里有点痒而痛…一看,操他…一滴一滴在滴着血。 不知道自己带花则已,一知道可就糟糕。 膝踝子没劲了,屈下来了…面前像有成千累万的蚂蚁在爬,接着又是 黑圈子白圈子在前头旋。 “嗳唷,他妈的,”我退了几步躺下来。 一躺就什么都不大知道。… 后来是,据说,敌人等他们的补充队等不来,支持不住,逃了。他们只 剩得八九个人,据说。(为什么不干脆再干掉那八九个呢?他们没有说。) 我们还得赶快退,不然他们又得来:他们知道我们是掩护退却。他们补 充队到了定得追上来的。 …我张开眼睛。 沈振国拿沟里的水浇我脑袋。… 他妈的,一看,躺在血泊里…衣已经解开了,沈振国撕下了一段布将 我的伤处扎住。…地上是血冻,有寸多厚。东一点西一点地,满地还有零 碎东西:什么大腿,膀子,水壶,枪,肝,肠子。没脑袋的,穿肚子的,脸 上有窟窿的,都横七竖八躺着…四面散着火药气。此外还有一种气味,勉 强要说,就譬如…就譬如…说不出,还是死尸的气味。…
“杀……杀呀……” 除了叫杀当然还有别的叫声,以外还有几下枪响,再就,枪撞着枪响, 刀撞着肉响。 大家都屏住一口气,死劲砍,戳,打。说是屏住气,气力会大些的。…… 有几个刀刺在脖子上倒了。……任忠吃一刀戳在胸脯上,棉军衣浸出一 块血,浸开浸开,满身都是血。……敌人把刀子戳进我们华必胜身上,太使 劲,刀子一下抽不出,马上我们弟兄用枪柄打在他脑袋上,开了花,红的白 的溅了出来。 死的人老是先把身子抽动一下,抽动一秒钟再落气。可是有一个,我也 记不清是哪边的,敌人用刺刀在大肚子上划了下。刚一倒:即刻有人一脚踹 着他肚子。肚子里一块块一条条的东西,和着血一涌,一跳就跳出来了,他 没来得及抽动……还有是劈下半个脑的也不抽动一下就回了老家的。…… 在这里死什么几十双人真算不了回事。脑浆和热血摊了满地。…… “杀呀……杀呀……” 有的一直躺下,有的先跪下来再躺。 个个的身上,手上,腿上,枪上,刀上,全糊着红水,也不知是别人的 还是自家的。刺刀上的血流着流着凝住了,凝住了又串进了谁的什么东西, 就又有血流着:只要刺刀还是在一个活人手里,那上面的血老会一层层加上 去。…… 脚踹在烂泥似的地上。其实并不是烂泥:拔起脚一看,满脚都是浆糊般 浓的红血水…… “杀呀!……杀呀!……”叫是叫着,叫得没先前的有劲…… 可是,我觉得了,我身上坏了一件把东西:手上只流着血,从膀子上流 下来。 怎么样一来呀,这是? 不知道,自己真一点也不明白。总他妈而言之,我什么地方带花了。…… 可不是,肋子窝里有点痒而痛……一看,操他……一滴一滴在滴着血。 不知道自己带花则已,一知道可就糟糕。 膝踝子没劲了,屈下来了……面前像有成千累万的蚂蚁在爬,接着又是 黑圈子白圈子在前头旋。 “嗳唷,他妈的,”我退了几步躺下来。 一躺就什么都不大知道。…… 后来是,据说,敌人等他们的补充队等不来,支持不住,逃了。他们只 剩得八九个人,据说。(为什么不干脆再干掉那八九个呢?他们没有说。) 我们还得赶快退,不然他们又得来:他们知道我们是掩护退却。他们补 充队到了定得追上来的。 ……我张开眼睛。 沈振国拿沟里的水浇我脑袋。…… 他妈的,一看,躺在血泊里……衣已经解开了,沈振国撕下了一段布将 我的伤处扎住。……地上是血冻,有寸多厚。东一点西一点地,满地还有零 碎东西:什么大腿,膀子,水壶,枪,肝,肠子。没脑袋的,穿肚子的,脸 上有窟窿的,都横七竖八躺着……四面散着火药气。此外还有一种气味,勉 强要说,就譬如……就譬如……说不出,还是死尸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