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驴性的人 的语言,读者也不会,那是一种更加无声的哑语。我的 写作生涯因此变得异常寂静和不真实,仿佛一段无声的 黑白梦境。我渴望我的声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驴鸣,哪 怕以沉默十年为代价换得一两句高亢鸣叫我也乐意。 多少漫长难耐的冬夜,我坐在温暖的卧室喝热茶看电 视,偶尔想到阴冷圈棚下的驴,它在看什么,跟谁说话。 总觉得这鬼东西在一个又一个冷寂的长攸,双目微 闭,冥想着一件又一件大事。想得异常深远、透彻,超 越了任何一门哲学、玄学、政治经济学。天亮后我牵着 它拉车干活时,并不知道牵着的是一位智者、圣者。它 透悟几千年后的人世沧桑,却心甘情愿被我们这些活了 今口不晓明天的庸人牵着使唤。幸亏我们不知道这些,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难道我们会因此把驴请进家,自己 心甘情愿去做驴拉车住阴冷驴圈? 我是通驴性的人。而且我认为,一个人只有通了驴 性,方能一通百通,更通晓人性。不妨站在驴一边想想 人;再回过头站在人一边想想驴。两回事搁在一块想久 了,就变成一回事。驴的事也成了我的事,我的事也成 了驴的事。实际上生活的处境常把人畜搅得难分彼此。 每年春季—驴发情的喜庆日子 —我宁可自已多 受点累也绝不让我的驴筋疲力尽,在母驴面前丢我的 人。村里人议论张家的驴没本事,连最矮的母驴都爬不 上去,只配爬猪;说李家的驴举而不坚,坚而不久,草 泄,把精射在看热闹人脸上:还说王家的驴是瞎孙,鸡 巴土不长眼睛…我绝不许刘家的驴落此劣名。每当别 人夸我的驴时,我都像自己受了夸一殷窃喜无比。我把
省吃的精粮拌给驴吃,我生怕它没精神。我和我妻子荒 睡几个晚上不要紧,人一年四季都在发情,不在乎一夜 一 半宿。驴可十的是面子上的事。驴是代表我当着全村男 人女人的面耀威扬雄。驴不行村里人会说这家男人不 共 行。在村里啥弄不好都会怪男人的。地不出苗是男人没 的 本事;瓜不结果是男人功夫不到;连母羊不下羔都轮不 到公羊负责。好在我的驴年年为我争光长面子。它是多 庄 么通人性的驴啊,风流了大半日回来,汗流浃背,也不 休息一下便径直走到糊下,拉起车帮我干活了。驴的舒 服和满足通过缰绳传到我身上。缙绳是驴和我之间的忠 实导线。我的激动、兴奋和无可名状的情绪也通过鏗绳 传递给驴。一根绳那头的生命:幸福、遥远、神秘、望 尘莫及。它连干七八头母驴剩下的劲,都比我大得多。 有时嫉妒地想:驴的那东西或许本来是我的,结果错长 在驴身上。要么我的欲望是驴的。我瘦小赢弱的躯体上 负载着如此多如此强烈的大欲望,而那些雄键无比的大 生命却悠哉游哉。它们身佩大壮之器,把雄心壮志空留 给我,任这个弱小身子去折腾、去骚动、去拼博。 驴不会把它的东西白给我,我也不会将拥有的一切 让给驴。好好做人是我的心愿,乖乖当驴是驴的本分。 无论乖好与否,在我卑微的一生中,都免不了驴一般被 人使唤,放弃自已想做的事,想住的房子,想爱的人乃 至想说的话。一旦鞭子握在别人手里,我会首先想到 驴,宁肯爬着往前走绝不跪着求生存,把低贱卑微的一 生活得一样潇酒、风流且亢奋,而且并不因此压低嗓 门,低声下气。用激扬的鸣叫压过沸沸人声;必要时
更要学一点“拉着不走打着后退”的倔犟劲。驴也好, 驴性的人 人也好,水远都需要一种无畏的反抗精神。 驴对人的反抗恰恰是看不见的。它不逃跑,不怒不 笑(驴一且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你看不出它在什么地 方反抗了你,抵制了你,伤害了你。对驴来说,你的 生无胜利可言,当然也不存在遗感。你活得不如人时, 看看身边的驴,也就好过多了。驴平衡了你的生活,驴 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砝码:你若认为活得还不如驴时,驴 也就没办法了。驴不跟你比。跟驴比时,你是把驴当成 别人或者把自己当成驴。驴成了你和世界间的一个可靠 系数,一个参照物。你从驴背上看世界时,世界正从驴 胯下看你。 所以卑微的人总要养些牲畜在身旁方能安心活下 去;所以高贵的人从不养牲畜而问一群卑微的人在脚 下3 世界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强大的,对驴则不然。驴 不承认世界,它只相信驴圈。驴通过人和世界有了点关 系,人又通过另外的人和世界相处。谁都不敢独自直面 世界。但驴敢,驴的鸥叫是对世界的强烈警告, 我找了一下午的驴回来,驴正站在院子里,那神情 好像它等了我一下午。驴瞪了我一眼,我瞪了驴一眼。 天狂然间黑了。夜色填满我和驴之间的无形距离、驴更 加黑了。我转身进屋时,驴也回身进了驴圈。我奇怪我 们竞没在这个时候走错。夜再黑,夜空是晴朗的
第一辑 类跑白的马 人畜共居的村庄 我跟马没有长久贴身的接触,甚至没有骑马从一个 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这样简单的经历,顶多是牵一头驴穿 过浩浩荡荡的马群,或者坐在牛背上,看骑马人从身边 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十。 我没有太要紧的事,不需要快马加鞭去办理。牛和 驴的性情刚好适合我一馒悠悠的。那时要紧的事远未 来到我的一生里,我也不着急。要去的地方永远不动地 呆在那里,不会因为我晚到几天或几年而消失;要做的 事情早几天晚几天去做都一回事,甚至不做也没什么。 我还处在人生的闲散时期,许多事情还没迫在眉睫。也 许有些活我晚到几步被别人干掉了,正好省得我动手; 有些东西我迟来一会儿便不属于我了,我也不在乎。许 多年之后你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 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村庄里,他们衰老的速度 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多慢呢。 但马的身影一直浮游在我身旁,马蹄声常年在村里村 外的土路上踏响,我不能回避它们,甚至天真地想:马跑
逃跑的马 得那么快,一定先我到达了一些地方。骑马人一定把我今 后的去处早早游荡了一遍,因为不骑马,我一生的路上必 定印满先行的马蹄印儿。散满金黄的马粪蛋儿。 直到后来,我徒步追上并超过许多匹马之后,才打 消了这种想法一曾经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 的那些马,最终都没有比我走得更远。在我还继续前行 的时候,它们已变成一架架骨头堆在路边。只是骑手跑 掉了。在马的骨架旁,除了干枯的像骨头一样的胡杨树 杆,我没找到骑手的半根骨头。骑手总会想办法埋掉自 已,无论深埋黄土还是远埋在草莽和入群中。 在远离村庄的路上,我时常会遇到一堆堆的马 骨。马到底碰到了怎样沉重的事情,使它如此强健的躯 体承受不了,如此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脱不了。这些高大 健壮的生命在我们身边倒下,留下堆堆白骨。我们这些 矮小的生命还活着,我们能走多远。 我相信累死一匹马的,不是骑手,不是常年的奔波 和劳累,对马的一生来说,这些东西微不足道。 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 马来到世上肯定不仅仅是给人拉拉车当当坐骑。 村里的韩三告诉我,一次他赶着马车去沙门子,给 一个亲戚送麦种子。半路上马陷进泥潭,死活拉不出 来,他只好回去找人借性口帮忙。可是,等他带着人马 赶来时,马已经把车拉出来走了,走得没影了。他追到 沙门子,那里的人说,响午看见一辆马车拉着几麻袋东 西,穿过村子向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