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惑☑ 门,他仰头看看天,天是那么晴朗美丽,他知道自己还是在北 平的青天底下。一低头,仿佛是被强烈的阳光闪的,眼前黑了 一小会儿一天还是那么晴蓝,而北平已不是中国人的了!他 赶紧走回屋里去。到屋里,他从平日积蓄下来的知识中,去推 断中日的战事与世界的关系。忽然听到太太或小顺儿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似的,从世界大势的阴云中跳回来:他知道中日的 战争必定会使世界的地理与历史改观,可是摆在他面前的却是 这一家老少的安全与吃穿。祖父已经七十多岁,不能再去出力 挣钱。父亲挣钱有限,而且也是五十好几的人。母亲有病,禁 不起惊慌。二爷的收人将将够他们夫妇俩花的,而老三还正在 读书的时候。天下太平,他们都可以不愁吃穿,过一份无灾无 难的日子。今天,北平亡了,该怎么办?平日,他已是当家 的:今天,他的责任与困难更要增加许多倍!在一方面,他是 个公民,而且是个有些知识与能力的公民,理当去给国家作点 什么,在这国家有了极大危难的时候。在另一方面,一家老的 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着他,现在便更需要他。他能甩手一 走吗?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须在敌人脚底下作亡国奴, 他不能受!不能受! 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他想不出好主意。他的知识告诉他 (37 那最高的责任,他的体谅又通着他去顾虑那最迫切的问题。他 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许多许多的民族英雄,同时也想起杜 甫在流离中的诗歌。 老二还在屋中收听广播一日本人的广播。 老三在院中把脚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关上,我 就用石头砸碎了它!” 小顺儿吓愣了,忙跑到祖母屋里去。祖母微弱的声音叫
斗老舍小说全集 着,“老三!老三!” 瑞宣一声没出的把老三拉到自己的屋中来。 哥儿俩对愣了好大半天,都想说话,而不知从何处说起。 老三先打破了沉寂,叫了声:“大哥!”瑞宣没有答应出来,好 像有个枣核堵住了他的嗓子。老三把想起来的话又忘了。 屋里,院中,到处,都没有声响。天是那么晴,阳光是那 么亮,可是整个的大城一九门紧闭—像晴光下的古墓!忽 然的远处有些声音,像从山上往下轱辘石头。 “老三,听!”瑞宣以为是重轰炸机的声音。 “敌人的坦克车,在街上示威!”老三的嘴角上有点为阻挡 嘴唇颤动的惨笑。 老大又听了听。“对!坦克车!辆数很多!哼!”他咬住了 嘴唇。 坦克车的声音更大了,空中与地上都在颤抖。 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 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宫殿,坛社,寺宇,宅园,楼阁与九 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 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轻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 38)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不为什 么,不为什么,突然的被飞机与坦克强奸着它的天空与柏油 路! “大哥!”老三叫了声。 街上的坦克,像几座铁矿崩炸了似的发狂的响着,瑞宣的 耳与心仿佛全聋了。 “大哥!” “啊?”瑞宣的头偏起一些,用耳朵来找老三的声音。“欧!
说吧!” “我得走!大哥!不能在这里作亡国奴!” “啊?”瑞宣的心还跟着坦克的声音往前走。 “我得走!”瑞全重了一句。 “走?上哪儿?” 坦克的声音稍微小了一点。 “上哪儿都好,就是不能在太阳旗下活着!” “对!”瑞宣点了点头,胖脸上起了一层小白疙疸。“不过, 也别太忙吧?谁知道事情准变成什么样子呢。万一过几天‘和 平’解决了,岂不是多此一举?你还差一年才能毕业!” “你想,日本人能叼住北平,再撒了嘴?” “除非把华北的利益全给了他!” “没了华北,还有北平?” 瑞宣愣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说,咱们允许他用经济侵 略,他也许收兵。武力侵略没有经济侵略那么合算。” 坦克车的声音已变成像远处的轻雷。 瑞宣听了听,接着说:“我不拦你走,只是请你再稍等 等!” “要等到走不了的时候,可怎么办?” 39 瑞宣叹了口气。“哼!你.我永远走不了!” “大哥,咱们一同走!” 瑞宣的浅而惨的笑又显露在抑郁的脸上:“我怎么走?难 道叫这一家老小都.” “太可惜了!你看,大哥,数一数,咱们国内像你这样受 过高等教育,又有些本事的人,可有多少?” “我没办法!”老大又叹了口气,“只好你去尽忠,我来尽
剑老舍小说全集 孝了!” 这时候,李四爷已立起来,轻轻的和白巡长谈话。白巡长 已有四十多岁,脸上剃得光光的,看起来还很精神。他很会说 话,遇到住户们打架拌嘴,他能一面挖苦,一面恫吓,而把大 事化小,小事化无。因此,小羊圈一带的人们都怕他的利口, 而敬重他的好心。 今天,白巡长可不十分精神。他深知道自己的责任是怎样 的重大—没有巡警就没有治安可言。虽然他只是小羊圈这一 带的巡长,可是他总觉得整个的北平也多少是他的。他爱北 平,更自傲能作北平城内的警官。可是,今天北平被日本人占 据了;从此他就得给日本人维持治安了!论理说,北平既归了 外国人,就根本没有什么治安可讲。但是,他还穿着那身制 服,还是巡长!他不大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呢! “你看怎样呀?巡长!”李四爷问,“他们能不能乱杀人 呢?” “我简直不敢说什么,四大爷!”白巡长的语声很低。“我 仿佛是教人家给扣在大缸里啦,看不见天地!” “咱们的那么多的兵呢?都哪儿去啦?” 40) “都打仗来着!打不过人家呀!这年月,打仗不能专凭胆 子大,身子棒啦!人家的枪炮厉害,有飞机坦克!咱们.” “那么,北平城是丢铁了?” “大队坦克车刚过去,你难道没听见?” “铁啦?” “铁啦!” “怎么办呢?”李四爷把声音放得极低,“告诉你,巡长 我恨日本鬼子!
惶感么 巡长向四处打了一眼:“谁不恨他们!得了,说点正经的: 四大爷,你待会儿到祁家,钱家去告诉一声,教他们把书什么 的烧一烧。日本人恨念书的人!家里要是存着三民主义或是洋 文书,就更了不得!我想这条胡同里也就是他们两家有书,你 去一趟吧!我不好去一”巡长看了看自己的制服。 李四爷点头答应。白巡长无精打采的向葫芦腰里走去。 四爷到钱家拍门,没人答应。他知道钱先生有点古怪脾 气,又加上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不便惹人注意,所以等了一会 儿就上祁家来。 祁老人的诚意欢迎,使李四爷心中痛快了一点。为怕因祁 老人提起陈谷子烂芝麻而忘了正事,他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 意。祁老人对书籍没有什么好感,不过书籍都是钱买来的,烧 了未免可惜。他打算教孙子们挑选一下,把该烧的卖给“打鼓 儿的”①好了。 “那不行!”李四爷对老邻居的安全是诚心关切着的。“这 两天不会有打鼓儿的:就是有,他们也不敢买书!”说完,他 把刚才没能叫开钱家的门的事也告诉了祁老者。 祁老者在院中叫瑞全:“瑞全,好孩子,把洋书什么的都 烧了吧!都是好贵买来的,可是咱们能留着它们惹祸吗?” (41 老三对老大说:“看!焚书坑儒!你怎样?” “老三你说对了!你是得走!我既走不开,就认了命!你 走!我在这儿焚书,挂白旗,当亡国奴!”老大无论如何再也 控制不住自己,他落了泪。 “听见没有啊,小三儿?”祁老者又问了声。 ①打鼓儿的,指旧社会手中打着小皮鼓串街买破旧东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