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面桌上坐下了。戏已经开演了好久,这时候台上正演着第四 出的《泗洲城。那些女孩子的跳打,实在太不成话了,我就咬着瓜 子,尽在看戏场内的周围和座客的情形。场内点着儿盏黄黄的电 灯,正面厅里,也挤满了二三百人的座客。厅旁两厢,大约是二 等座位,那里尽是丝穿灰色制服的军人。两厢及后厅的上面,有 一层环楼,楼上只坐着女眷。正厅的一二三四排里,坐了些年纪 很轻,衣服很奢丽的,在中国的无论哪一个地方都有的时髦背 年。他们好象是常来这戏园的样子,大家都在招呼谈话,批评女 角,批评楼上的座容,有时笑笑,有时互打瓜子皮儿,有时在窃 窃作密语。泗洲城》下台之后,台上的汽油灯,似乎加了一层光, 我的耳畔,忽然起了一阵贼声,原来是《小上坟上台了,左右前后 的那些唯美主义者,仿佛在替他们的祖宗争光彩,看了淫艳的那 位花旦的一举一动,就拚命的叫噪起来,同时还有许多哄笑的本 音。肉麻当有趣,我实在被他们弄得坐不住了,把腰部升降了好 几次,想站起来走,但一边想想看,底下横竖没有几出戏了,且 咬紧牙毯忍耐落,就等它一等吧! 好容易捱过了两个小钟头的光景,台上的锣鼓紧敲了一下,冷 了一冷台,底下就是最后的一出《二进宫了。果然不错,白天的那 个穿深蓝素缎的站娘扮的是杨大人,我一见她出台,就不知不觉的 涨红了险,问时耳畔又起了一阵雷也似的喊尚,更加使我头脑昏 了起来。她的扮相真不坏,不过有胡须带在那里,全部的脸子, 宥不清楚,但她那~双迷人的跟睛,时时往台下横扫的眼嗽,实 在有使这一班游荡少年惊魂失魄的力量。她嗓音虽不洪亮,但辨 字辨得很清,气也接得过来,拍子尤其工稳,在这一个小小的A 城里。在这一个坍败的戏园里,她当然是可以压倒一切了。不知
不觉的中间,我也受了她的催眠暗示,一直到散汤的时筷止,我 的全副精神,都灌注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其他的两个跎陀角,我只 知道扮龙国太的,便是白天的那个穿紫色夹衫的姑娘,扮千岁爷 的,定是那个穿黑衣黑裤的所谓陈莲在。 她们三个人中间,算陈莲笙身材高大一点,李兰香似乎太短 小了,不长不短,处处合宜的,还是谢月英,究竟是名不虚传的 超等名角。 那一天晚上,地的扫来去的眼晴,有投有上意到我,我可 不知道。但是戏散之后,从戏园子里出来,一路在暗路上摸出城 去,线的脑子里尽在转念的,却是这几个名词: “噢!超等名角! 噢!文武须生! 谢月英1谢月英! 好一个谢月英!” 二 闲人的头脑,是魔鬼的工场,我因为公园茅亭里的闲居生活 单调不过,也变成了那个小戏的常客了,诱引的最有力者,当 然是谢月英。 这时候节季已进了晚秋,那一年的A城,因为多下了儿次 丽,天气已变得很凉冷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每天早晨起来, 在茅拿的南窗外阶上躺着享太附,一只手里拿一杯热茶,一只手 里拿一张新闻,第一注意阅读的,就是广告栏里的戏目,和那些 A地的地方才子(大约就是那班在我园内拚命叫好的才子罢)所做 9
的女铃的身世和剧评。~一则因为太没有事情干,二则因为所带 的几本小说书,都已看完了,所以每晚闲来无事,终于还是上戏 园去听戏,并且谢月英的唱做,的确也还过得去,与其费尽了脚 力,无情无绪地冒着寒风,去往小山上奔跑,倒还不如上戏园去 坐坐的安闲。于是在晴明的午后,她们若唱戏,我也没有一月缺 过席,这是我见了谢月英之后,新改变的生活方式。 赛风一阵阵的紧起来,四周辽阔的这公园附近的荷花树木, 也都凋落了。田塍路上的野草,变成了黄色,旧日的荷花池里, 除了几根零残的荷根而外,只有一处一处的滞水在那里迎送秋 阳,因为天气凉冷了的缘故,这十里荷塘的公共园游地内,也很 少有人来,在淡淡的夕阳影里,除了西飞的一片乌鸦声外,只有 几个沉默的佃家,站在泥水中间挖藕的声音。我的茅亭的寓舍, 到了这时候,已经变成了出世的幽栖之所,再住下去,怕有点不 可能了。祝且因为那戏园的关系,每天晚上,到了夜深,要守城 的警察,开门放我出城,出山城后,更要在孤静无人的野路上走半 天冷路,实在有点不便,于是我的搬家的决心,也就-一关一天的 坚定起来了。 象我这样的一个独身者的搬家问题,当然是很简单,第一那 位父执的公署里,就可以去住,第二若嫌公署里繁杂不过,去找 一家旅馆,包一个房问,也很容易。可是我的性格,老是因循荷 且,每关到晚上从黑暗里摸回家来,就决定次日一定搬家,第二 天一定去找一个房间,阻到了第二关的早晨,享享太阳,喝喝茶, 看看报,就又把这事搁起了。到了午后,就是照例的到公署去转 一转,或上酒楼去吃点酒,晚上又照例的到戏园子去,象这样的 生活,不知不觉,竟过了两个多星期。 10
正在这个犹豫的翔间里,突然遇者了-·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竞把我的移居问题解决了。 大约常到戏园去听戏的人,总有这样的经验的罢?几个关天 见面的常客,在不翔不觉的中间,很容易联成期友。尤其是在戏 园以外的别的地方突然遇见的时候,两人就会老期友似的招呼起 来。有-一天黑云飞满空中,北风吹得很紧的海暮,我从剃头铺里 修了面出来,在剃头铺门口,突然遇见了一位衣冠很蒲洒的青 年。他对我微笑着点了一点头,我也笑了一脸,问了他个礼。 等我走下台阶,立着和他并排的时候,他又笑迷迷地问我说:“今 晚上仍旧去安乐园么?”到此我才想起了那个戏园,一一原来这戏 园的名字安乐园一一和在戏台前常见的这一个小白脸,往东 和他走了二三十步路,同他谈了些女伶做喝的评话,我们就在三 义路口分散了。那一天晚上,在城里吃过晚饭,我本不想再去戏 园,因为出城回家,北风刮得很冷,所以路过安乐园的时候, 便也不自意识地踏了进去,打算权坐一坐,等风势杀一点后再回 家去。谁知一入戏园,那位白天见过的小白脸就跑过来和我说话 了。他问了我的姓名职业住址后,对我就恭维起来,我听了虽则 心里有点不舒服,但遇在这祥悲凉的晚上,又处在这祥孤冷的弃 中,有一个本地的青年朋友,谈谈闲话,也并不算坏,所以就也 和他说了些无聊的话。等到我告诉他一个人独寓在城外的公园, 晚上回去一尤其是象这样的晚上一真有些胆怯的时候,他就 跳起来说:“那你为什么不搬到谢月英住的那个旅馆里去呢?那地 方去公署不远,去栽园尤其近。今晚上戏散之后,我就同你去看 看,好么?顿便也可去看看月英和她的儿个同伴。” 他说话的时候,很有自信,仿佛谢月英和他是很熟似的,我 11
在前面也已经说过,对于逛胡同,访女优,一向就没有这样的经 验,所以听了他的话,竞红起脸来。他就嘲笑不象嘲笑,安慰不 象安慰似的说: “你在北京住了这许多年,难道这一点经验都没有么?访问 访问女戏子,算什么一回事?并不是我在这里对你外乡人吹牛 皮,识时务的女优到这里的时候,对我们这一辈人,大约总不敢 得罪的。今晚上你且跟我去看看谢月英在旅馆里的样子罢!” 他说话的时候,很表现着一种得意的神情,我也不加可否, 就默笑着,注意到台上的戏上去了 在戏园子里一边和他谈话,一边想到戏散之后,究竞还是去 呢不去的问题,时问却过去得很快,不知不觉的中间,七八出戏 已经演完,台前的座客便嘈嘈杂杂的立起来走了。 台上的煤气灯欧熄了两张,只留着中间的一张大灯,还在照 着杂役人等扫地,桌符。这时候合前的座客也走得差不多了, 锣鼓声音停后的这破戏园内的空气,变得异常的静默萧条。台房 里那些女孩了们嘻嘻叫唤的声气,在池子里也听得出来。 我立起身来把衣帽整了…整,犹豫未决地正想走的时侯,那 小白脸却拉着我的手说: “你慢着,月英还在后台洗脸哩,我先和你上后台去憔一瞧 罢1” 说着他就拉了我爬上戏合,直走到后台房里去。合房里还留 着许多扮演末一出戏的女孩们,正在黄灰灰的电灯光里卸装洗手 险。乱杂的衣箱,乱杂的盔帽,和五颜六色的刀枪器具,及花花 绿绿的人头人面衣装之类,与一种杂谈声,哄笑声紧挤在一块, 使人一见便能慈到一种不规则无节的生活气氛来。我羞羞涩涩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