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到A城以后,将近两个月的一天午:,太阳依旧是明和可 爱,碧落依旧是澄静离遥,在西城外各处小山上跑得累了,我就 拖了很重的脚,走上接近西门的大观亭去,想在那里休息一下, 再进城上酒楼去吃晚饭。原来这大观亭,也是A城的一个名所, 底下有明朝一位忠臣的坟墓,上面有儿处高敞的亭台。朝南看 去,越过飞逸的长江,便可香见江南的烟树。北面窗外,就是那 个三角形的长湖,湖的四岸,都是杂树低冈,那一天天色很清, 湖水也映得格外的沉静,格外的蓝碧。我走上大观亭楼上的时 候,正厅及槛旁的客座已经坐满了,不得已就走入间壁的厢厅° 里,靠窗坐下。在躺椅上躺了一忽,半天的疲乏,凳使我陷入了 很舒服的假寐之凳。睡了不晓多少时候,在似梦非梦的境界上, 我的耳畔,忽面打来了儿声女孩儿的话声。虽听不消是什么话, 然而这话声的主人,的确不是A城的居民,因为语音粗硬,仿佛 是淮扬一带的腔调。 我在北京,虽则住了许多年,但是生来胆小,一直到大学毕 业,从没有上过一次效馆。平时虽则喜欢读读小说,画画洋画, 然而那些文学界艺术界里常常听见的什么恋爱,什么浪没史,却 与我一点儿缘分也没有。可是我的身体构造,发育程序,当然和 一般的青年一样,血管里也有热烈的血在流动,宫能性器,并没 有半点缺陷。二十六岁的青春,时时在我的头脑里筋肉里呈不稳 的现象,对女性的海舞,当然也是有的。并且当出京以前,还有 几个医生,将我的脑病,归咎在性欲的不调,劝我多交几位男女 朋友,可以消散消散胸中堆积菁的忧闷。更何祝久病初愈,体力 增进,血的循环正是速度增加到顶点的这时候呢?所以我在幻 梦与现实的交叉点上,听到这异性的喉音,神经就清醒兴奋起 8
来了, 从躺椅上站起,很急速地擦了一擦眼睛,走到隔-一重门的正 厅里的时候,我看见厅前门外回廊的槛上,凭立著几个服色奇异 的年轻的幼妇。 她画朝着槛外,在看扬子江里的船只和江上的斜阳,背形 服饰,一眼看来,都是差不多的。她们大约都只有十七八岁的年 纪,下面着的,是刚在流行的大脚裤,颜色仿佛全是玄色,上面 的衣服,却不一样。第二眼再仔细看时,我才知道她们共有三 人,一个是穿紫色大团花缎的圆角夹衫,一个穿的是深蓝素缎, 还有一个是穿着黑华丝葛的薄棉袄的。中间的那个穿蓝素缎的, 偶然间把头回望了一望,我看出了一个小小椭圆形的嫩脸,和她 的同伴说笑后尚未收敛起的笑容。她很不经意地把头朝回去了, 但我却在脑门上受了一次大大的棒击。这清冷的A城内,拢总不 过于数家人家,除了几个妓馆乳的放荡的么妓面外,从未见过有 这样豁达的女子,这样可爱的少女,套无拘束地,三五成群,当 这个晴和的个后,米这个不人流行的名所,赏玩风光的。我一时 风魔了理性,不知不觉,竞在她们的背后,正厅的中间,呆立了 几分钟。 茶博上打了一块手功过来,问我要不要吃点点心,同时她们 也朝转来向我有了,我才张红了脸,慌慌张张的对茶博士说, “要一点!要一点!有什么好吃的?”大约因为我的样子太仓皇了 吧?茶律士:和她们都笑了起来。我更急得没法,便回身走回厢厅 的座里去。临走时向正厅上各座位匆匆的管了一眼,我只见满地 的花生瓜子的残皮,和几张桌上空空的杂乱摆着的几只茶壶茶 碗,这时候许多游客都已经散了。“大约在这一座亭台里说连未 4
去的,只有我和这三位女了了!”走到了座位,在季乱的脑里, 第…着想起来的,就是这一个思想。茶博上接着跟了过来,手里 肩上,搭着九块手中,笑迷迷地又问我要不要什么吃的时候,我 心里才镇静了一点,向窗外一看,太阳已经去小山不盈丈了,即 便摇了摇头,付清茶钱,阿可逃也似的走下楼来。 我走下扶梯,转了一个弯走到楼前向下降的行级的时候,举 头一望,看见那三位少女,已经在我的先头、一边谈话,“一边也 在循了石级,走回家去。我的稍稍恢复了一点和平的心里、这时 候又起起波浪来了,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和她们离升远些,免 得受人家的猜凝。 毕竞是月暮的时候,在大观亭的小山上一路下来,电不曾遇 见别的行人。可是一到山前的路上,便是一条西门外的大街,街上 行人很多,两旁尽是小店,尽跟在年轻的姑娘们的后面,走进城 去,实在有点难看。我想就在路上雇车,而这时候洋车夫又都不 知上哪里去了,一乘也没有瞧儿;想放人了胆子,率性赶上前 去,追过她们的头,但是一想起种才在大观亭上的那种丑态,又 恐被她们认出,再惹一场笑话。心里忐忑不定,诚憧诚恐地跟在 她们后面,走进西门的时候,本来是勤暗狭小的街上,已经泛流 着暮景,店家就快要上灯了。 西门内的长街,往东一直可通到城市的中心最热闹的三牌楼 大街,但我因为天已经晚了,不恩再上夫街的酒馆去吃晚饭,打 算在北门附近横街上的小酒馆里吃点点心,就出城回到寓舍里 去,正在心中打算,想向西门内夫街的叉路里走往北去,她们三 个,不知怎么的,已经先我转弯,向北走上坡去了。我在转弯路 口,又迟疑了一会,便也打定主意,往北的弯了过去。这时侯我 -6
因为已经跟越们走了半天了,胆量已比从前大了一点,并且好奇 心也在开始活动,有“率性跟她们一阵,看她们到底走上什么 地方去”的心思。走过了司下坡,进了青天白甘的旧时的道台衙 门,往后门穿出,由杨家拐拐往东去,在一条横街的旅馆门口, 她们三人同时举起头来对了立在门口的一位五十来岁的姥焰笑着 说:“您站在这儿干妈?”这是那位穿黑衣的姑娘说的,的确是天津 话。这时候我已走近她们的身边了,所以她们的谈话,我句句都 听得很清楚。那姥姥就拉着了那黑衣姑娘说:“台上就快开锣了,老 板也来催过,你们若再迟回来一点儿,我就想打发人来找你们 哩,快吃晚饭去吧!”啊啊,到这里我才知道她们是在行旅中的笔 儿戏子,柽不得她们的服装,是那样奇特,行动是那样豁达的。 关色已经黑了,横街上的儿家小铺子里,也久已上了灯火。街上 来往的人迹,渐渐的稀少了下去。打人家的门口经过,老闻得出 油煎蔬菜的味儿和饭香来,我也觉着有点饥饿了。 说到龙园,这斗大的A城里,原有一个,不过常客很少的这 戏园,在A城的市民生活上,从不占有什么重大的位置,有一 次,我从北门进城来,偶尔在一条小小的曲巷口,从澄清的秋气 中听见了儿阵锣鼓声音,颜便踏进去一看,看见了一间破烂的屋 里,黑勒勤的聚集了三四十人坐在台前。坐的桌子椅子,当然也是 和这戏园相称的许多白木长条。戏园内光线也没有,空气也不 通,我看了一眼,心里就害怕了,即便退了出来。象这祥的戏 园,当然聘不超名角的,来演的顶多大约是些行旅的杂楼班或是 平常演神戏的水陆班子。所以我到了A城两个多月,竟没有注意 过这戏园的角色戏目。这一回偶然遇到了那三个女孩儿,我心里 知起了一种奇异的感想,所以在大街上的一家菜馆里坐定之后
就教伙计把今天的报拿了过来。一边在等着晚饭的菜,一边拿起 报来就在灰黄的电灯下看上戏园的广告上去。果然在第二张新闻 的后半封面上,用了二号活字,排着“礼聘超等名角文武须生谢 月英本日登台,女伶泰斗”的几个字。在同排上还有“李兰香著名 青衣花旦”、“陈莲奎独·无二女界黑头”的两个配角。本晚她们所 演的戏是最后-一出《二进宫。 我在北京的时候,胡同虽则不去逛,但是戏却是常去听的。 那一天晚上一个人在莱馆里吃了一点酒,忽然动了兴致,付账下 楼,就决定到戏园里去坐它一坐。日间所见的那几位姑娘,当然 也是使我生出这异想柴的一个原因。闪为我虽在排旅馆门口,听 见了一二句她们的谈话,然面究竟她们是不是女伶呢?听说寄住 在旅馆里的娟妓也很多,她J或许也是卖笑者流吧?并且若是她 们果真是女怜,那么她钉究竞是不是和谢月英在一班的呢?若使 她们真是谢月英“一班的人物,那么究竞谁是谢月英呢?这些无关 紧要,没有价值的问题,平时再也不会上我的脑子的问题,这时候 大约因为我过的生活太单调了,脑子里太没有什么事情好想了, 一路上用牙签括着牙齿,俯倒了头,竞接二连三的占住了我的思 索的全部。在高低不乎的灰暗的街上走着,往北往西的转了几个 弯,不到十几分钟,就走到了那个我曾经去过一次的倒篝的戏园 门口。 率亏是晚上,左右前后的坍败情形,被一盏汽油灯的光、遮 掩去了一点。到底是礼聘的名角登台的日子,门前卖票的栅栏 口,竟也挤满了许多中产阶缀的先生们。门外路上,还有许多游手 好闲的第四阶级的民众,张开了口在那里看汽油灯光,看热闹。 我买了一·张票,从人丛和锣鼓声中挤了进去,在第三排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