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L 业一百年人生 不释放出来。所以,凡是释放出来的,无例外地都是特务。 国民党在监狱里“短促突击”,两个小时就把你变成特务了。 这一下子打垮了多少为共产主义而坐牢的人!我无法 估计。反正,当时杨述可是挨上了。他是1939年在重庆被 捕的,因为身带文件走入群众大会会场,门口恰恰碰见检查 的人,他当场就把秘密文件吞进肚里,知道已难幸免,就高 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口号被捕而去。这是当时许多群众亲 眼所见,有目共睹者证明的。后来,由周恩来同志出面,把 他作为八路军驻渝办事处的公开工作人员,保释出来了。 但是,就是这样,还是根据上边宣布的那一条“红旗政策”的 逻辑,被打成了国民党特务!后来,他就被押进了“整风 班”,关押起来。整风,整风!毛主席的整风报告说得多么 有理,怎么这里却是这样干的? 当时,地委书记天天拍桌子大发雷霆,李部长天天来找 我,叫我劝杨述赶快“坦白”。我一个人带着个才一岁多的 孩子住在空窑洞里,没有人再理我。许多知识分子千部纷 纷“坦白”。包括曾被捕的和没有被捕的。我记得有一个画 家李又罘,是因为进入陕甘宁边区后,凑巧他哥哥到边区边 缘地带出差(好像是个科学考察队之类),他请了几天假出 去看望了一下哥哥,就成了特务罪证。还有一个陈伯林,什 么罪证也找不出,只因他是四川的党员,才从外县被叫回绥 德,第一次谈话就“指出”他是特务,于是他就“进城坦白、下 马投降”了,而且还为此受到了“表扬”。甚至,在绥德师范 礼堂的斗争大会上,有人向一个被怀疑者提出:“你没有特 务关系,怎么能从上海到北京坐得上火车?”对于历史上找 12
思录兴 不出任何疑点的我,也有人说:“你的父亲现在还在北平,又 有钱,不是汉奸才怪!你和他什么关系?” 太荒谬了!太可怕了!到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懂得了这 是胡闹,是毫无常识又对共产主义毫无信心的奇怪创造。 这分明是在替国民党发明创造了许多国民党自己都从未想 到过的“政策”。奇就奇在后来被俘的国民党大特务康泽、 沈醉等,都从来没有回忆起他们有过这么一个“红旗政策”、 “短促突击”,而当时我们的上级却是言之凿凿。而且不止 在1942年,一直到“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这么干。对于刘 少奇主席的定罪,不就是这样吗?说一个人信仰共产主义 好几十年,出生入死为共产主义奋斗过,还不能忠于共产 党,却在国民党的两小时“短促突击”之后,就立即变为特 务,能拼生舍命忠于国民党。既如此,你的共产主义还有什 么力量?又如何能够在国民党势压全国的时候争取那么多 青年跑到延安?这种荒谬到不可理喻的说法,却形之于文 件,而且在党内流行这么多年。为什么左的影响会如此之 大?在1942年,我却不曾懂得。 我只觉得这样来怀疑我们是太冤枉了。 我一个人在空窑洞里抱着孩子流泪。杨述被关在整风 班里,但天天凌晨要他们整队到无定河边去冒着寒风干活 (这正是北国的12月)。有一天,天还不明,我睡在炕上怎 么也睡不着,突然,窑门轻轻启开,是他进来了。我又惊喜 又害怕,抱住他问是怎么回事。他低声说:“我偷偷逃出一 会儿,回来看你。你千万不要相信,我决没有那些事。”我 说:“当然不会信。你快走,免得出大事情。”他急急忙忙走 13
兴百年人生 了。我哭了半天。 又过了一阵,简直所有的外来干部都沾上特务的边了。 宣传部长还和我谈话,说延安来的情况,柳湜、柯庆施都是 特务。组织上也已决定杨述是特务。在这时,我突然产生 了信念崩塌的感觉。我所相信的共产党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党员的,我坚持,为了什么?我曾上书毛泽东伸冤,也无结 果。我还指望什么?于是,我答应了李华生,自己去整风 班,“劝说”杨述。 我怎么劝说的呢?到了那里,他从大炕上被叫起来,我 们俩人在一张木板桌边会面。一人一条木凳,旁边还有别 人。我见了他,只说得一句:“形势非叫你坦白不可,你就坦 白了罢。”说罢就大哭起来。他也放声痛哭,说了一句:“好 的。”我就走了。 后来我就在绥师礼堂听到了他的“坦白”。他说:他就 是在被“短促突击”的时候突击成为特务的。但是他既没有 特务上级,也没有下级。国民党给他的任务是做“路线特 务”,即专门破坏共产党的路线。凡是他以前被“批判”过的 言论,全是他进行这一破坏的具体措施。(什么言论呢?当 时的批判者把他发表的杂文归纳起来,定为“六大论”。即 “良臣择主论”,意为好的干部应选择一个好的领导干部; “南开中学论”,意为我们的中学应提高教学质量,办成像南 开中学那样;“曹操的本领论”,意为领导者应宽宏大量,能 够容人,不可察察为明;“党内人情世故论”,意为在共产党 内有共产党本身的一套人情世故,不可不知;“久假不归 论”,意为一个人长期习于一种他未必全信的思想习惯,久 14
思痛录 之也可以变化其真正思想。还有一论我忘了。)他这种奇特 的“坦白”,竞然也算过了关。然后下面由别人继续坦白。 李又罘也坦白了,说自己哥哥是来和他接特务关系的。我 们的邻居梅,也坦白了,他竟全抄杨述的创作,自称是“策略 特务”,专门破坏共产党的策略的。如此等等,无奇不有。 而当时的地委居然报到中央,认为这是一大胜利。 天真的我们,还以为这是地委几个人干的,杨述跑到延 安去上诉。后来才知道,原来延安的情况比绥德更厉害。 我们多年相知的一些朋友都被打进去了。四川省委书记邹 凤平被迫自杀。鲁艺有一位艺术家全家自焚。除了“四川 伪党”还有个“河南伪党”。除到处开会斗争和关押人之外, 还公然办了一个报纸,叫(实话报),上面专门登载这一些谎 话。有一个和我同路来延安的河南女孩子叫李诺,被公布 在这张报上,简直把她说成了特务兼妓女。这份报纸真应 该保存影印下来,像《解放日报)一样地影印下来。为什么 不影印呢?无论那是对还是错,都应当影印。作为史料,传 之后世。 来到延安,知道好几对夫妻,都因为这次运动而离异。 他们都是青年时代在革命队伍里相恋的好伴侣,可是到了 这个时候,一方“听党的话”,相信对方是特务,而且一口咬 定对方是特务,自然就把对方的心给伤害了。由此造成的 伤痕,比对方移情他人还难弥合,于是到事情完了之后就离 婚了。我听到杨明生说:抢救运动起来之后,说四川是“伪 党”,从四川来的党员被一网打尽。当时还发明了一个帽 子,叫“不自觉的特务”。把那些实在无“毛病”可挑的青年 15
丝六百年人生 都归入此类。他的妻子经别人说服之后,承认了自己是“不 自觉的特务”,她的特务关系是由杨述转交给杨明生的。她 去说服杨明生:“我都是特务了,你还不是特务?”杨明生只 能苦笑:“你是特务吗?”我还知道我们的同学裴××奉命审 讯特务,他明知此人不是特务,竞两人共同编造了一份口 供,送了上去。 这是干什么啊?可是上级硬是这样干的。一些信念不 那么牢固的人实在不能不遭遇一次信仰危机。后来我回到 延安,有一位从天津跟我一起出来的吴英(她原是我妹妹的 同班,比我低两班的南开女中同学),见到我,说起她在延安 行政学院被禁闭,连上厕所都要排队出来才行。她忽然说: “我那时想起来就埋怨你,你不该带我到这里来,早知这样, 我也决不会来。”实在使我这个“先觉分子”无言可对。还有 一个叫丁汾的女孩子,外来知识青年,当时在绥德担任区 长。抢救运动中把她也打成了特务,理由是她的父亲是国 民党的专员。后来,在案子甄别平反之后,我去参加平反大 会,只听她站在台上哭诉当时受冤屈的心理状态,她竟说: “我真后悔当时为什么要背叛我的家庭出来革命!我真应 该跟着我的父亲跑的。当时我就想过,如果能再见到我的 父亲,我就要对他说:把这些冤枉我的人都杀掉吧。”听了她 这话使我心惊胆颤,如冷水浇头。我倒不是怕她来杀我,杀 共产党,我知道她虽然说得狠,其实不会那样做的。我们谁 也不会那样做。我气的是这样“为丛驱雀”,硬把她驱赶到 这等地步。我怕的是她这样惊人的坦率,把心里动过的这 些念头都公然在大会上说出来,这得了吗?光为这句话,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