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痛录业一 救运动”。 我第一次听到“审查干部”这个名词是在绥德地委的院 子里。组织部长白治民按照中央的部署给我们作报告。我 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我们自搬凳子,沐浴着阳光 坐在空气清新的大院里,完全是一次机关里的普通会议。 白治民站在我们的面前。他说:“现在要审查干部了。我们 是党员干部,当然应该亮出自己的历史来接受党的审查。” 我当时一听就想:这是当然的,还有什么疑问?我的一切历 史(极其简单的历史,一个想革命的学生投奔延安)早就全 亮出来了。还要多详细我就补充多详细,那还有什么说的? 可是,接着他讲的是:“如果党怀疑我们是特务,是特务的, 那就要如实交代,不允许任何不老实……” 天!审查干部是在说干部,怎么扯到特务上去了?当 时我还以为他是失口说错了话,要不就是他没把中央文件 看清楚,这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概念,两回事,怎么 搅在一起? 可是,转眼之间运动就掀起来了。 当时我和我的爱人杨述在地委编(抗战报〉。领导上告 诉我们,绥德师范学校发现特务窝,要我们即往报道。几天 内绥德师范就被封锁了,门口站上了岗,不允许我们再进 去。我们两人本来都是在绥师教过书的,这里竟有那么多 的特务,实在使我们震惊。当时只有埋怨自己政治嗅觉太 迟钝,敌我不分;只有一面赶紧接受阶级教育,一面抓报道, 天天连夜看材料。 开始时,那材料的轮廓大致是:绥德分区由共产党接收 7
丝兴百年人生 时,有相当大一部分原国民党的省立绥德师范的教师留下 来工作。这批教师中有一个暗藏的特务系统,他们发展了 一批学生特务,特务的范围在绥德本地的师生中间。一下 子,本地人都成为受怀疑的对象。我们到绥德师范去听特 务“坦白”会。在大礼堂里,只见一个比桌子略高的学生上 台去坦白,自称是“特务”。还记得一个叫白国玺的小青年 上去说:是特务组织指示他,叫他在厕所墙上胡乱画猥亵的 画。又一个学生说,他搞的“特务破坏”是用洗脚盆给大家 打饭打莱…后来呢,“运动”越搞越深入,绥德师范的“整 风领导小组”给我们交来了他们“深挖”出来的特务材料,让 我们登载。原来绥德师范还存在着特务美人计。领导人就 是杨述所熟识的一个语文教师,队员是许多女孩子。据说 这些女学生竟接受了特务的口号:“我们的岗位,是在敌人 的床上”,而且按年级分组,一年级叫“美人队”,二年级“美 人计”,三年级“春色队”…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怎么会 有这样的事情呢?我不认识那个被称为“美人队”的队长, 私下向另一个熟识的教师打听,他说:“是个20岁的姑娘, 喜欢说笑,哪里想到她会是川岛芳子!”可是那位被称为“特 务头子”的语文教师栾丁生就在大会上讲:“刘瑛(她的名 字)走了,后来不大容易找到她这样的特务女性” 真的是特务女性啊!于是我们把一个女学生刘国秀写 的标题为〈我的堕落史》的文章登了报。我是深信不疑的。 而这样的文章一登,后面来稿就越来越踊跃,越写越奇。特 务从中学生“发展”到小学生,12岁的、11岁的、10岁的,一 直到发现出6岁的小特务!这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8
思痛录兴 但是我仍然不怀疑。直到有-一次,我们报社新来了两位年 轻的文书,其中一个人的小弟弟,就是新近被登报点名的小 特务。我问她:“你弟弟怎么会参加了特务组织啊?”对这样 的一个理应惊心动魄的问题,她只报以淡淡的一笑。她说: “他啊?你只要给他买些吃的,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是这样!这个比我年轻的本地青年的话,才稍稍开了 我一点窍。那么,这些小孩子的事有些可能是编的了?但 是我依然没有想得更多。直到后来,有一个从榆林(国民党 统治区)回来的女学生,被我们的一位文书拉到报社来闲 坐。她是(我的堕落史)里的人物之一,于是我想采访一下, 发现些新线索。我问:“那位刘国秀的文章,你看见过没 有?”她也是淡淡地笑了笑说:“看见过。…我们当时看 了觉得真奇怪。她说的什么呀,反正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她两句话带过去了,表情既不慌促,也不着急。我看出她把 这篇文章只当信口胡诌,并不以为意。我这个比她大几岁 的人才又一次心里不能不琢磨。这…这是真的吗?那些 “美人队”、“春色队”的奇怪名称,庞大的半公开的组织,这 些年仅15岁至17岁的土里土气的县城中学女生…这像 真的吗? 但是我还不敢否定这些编造,我还在每天为搜集这些 “材料”而奔跑。 接着运动从学校发展到社会,开斗争大会,斗争所有从 原来的国民党统治下的绥德留下来给共产党工作的干部。 他们大部分都成了“特务”。这已经够使人吃惊了,然后来 了更使人想不到的事情一运动引向了外来干部,引向我 9
丝只百年人生 们这些不远万里来投奔革命的知识青年。 第一次会议还是在绥师开的。我坐在下面,上去一个 “坦白交代”的人,一看,想不到是绥师的教师一一个从四 川来的大学生郭奇。他说自己是特务,有暗藏的手枪。他 说他的特务上级就是韩某人,还有胡某人。听到这些,简直 使我震惊得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这些人都是我所熟识的 人啊!他们都曾是成都地下党的负责人,被国民党追捕过。 他们经手送了多少人来解放区,怎么自己却成了国民党的 特务,而且还暗藏着什么手枪?郭奇本人就是由他们送进 解放区来的,他们怎么竞会是有意送了这个特务来搞破坏? 这太出人意料了。可是郭奇就站在上面,他的确是这么说 的。他还说那个韩某人是个“大阎王”。而我所知道的这个 人,是个“一二·九”时期的北京大学学生领袖,一个朴素沉 着的人。 这已经使我心里震动极了。我简直难以相信,又不能 不相信一证人就站在那里!接着,会议的主持人宣传部 长李华生又上去讲了一番号召特务们迅速坦白的话。他面 对着台下的全体群众一有本地干部和外来干部,几乎是 把我们全体都当成特务的样子,要我们坦白,然后说了一句 最吓人的话:“四川伪党的问题中央已经发现了,要追查到 底!” “四川伪党”!那么整个四川省的共产党都成了假的 了!那时候,我的头脑是那样简单,我甚至没有去设想这种 估计是何等荒谬。四川是国民党由南京退出后的主要根据 地,四川的中共地下党是天天面临着杀头坐牢的危险,说他 10
思隔录荟 们全体是特务,这等于说共产党所坚持的革命原则和马列 主义毫无吸引力,不能吸引一切爱国青年,所有的爱国青年 全被国民党吸引去了!而且全当了特务!这是什么样的逻 辑啊!是反共逻辑!但是当时的我却没有胆量这样去想。 我听了,只是觉得害怕,非常怕! 我们工作的绥德地委也掀起了运动。一开始,是听每 一个干部在大家面前背自已的历史,人们听着。他讲一段, 别人就提一段“问题”。判断他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定会当 特务。我记得其中有一个记者,是一个上海绸缎庄伙计,因 参加量才补习学校而投向革命的。在抗日战争开始时,他 加入了一个以“战时青年别动队”为名的战地服务队。于是 主持会议的李部长就说:“别动队”就是国民党特务组织。 他振振有词的讲出许多根据,那都是我们这些青年所完全 不知道的。就这么白天批斗,夜间叫他写材料,硬逼成了特 务。还有一个上海来的小伙子,光是背家庭历史,就背成了 特务,后来他说他母亲是妓女,父亲是大茶壶… 对我来说,最糟糕的是杨述就是四川地下党的。起初 他曾存侥幸之心,因为过去川东、川西是分开的,韩某人他 们是川西的,他自己是川东的,指望着还不致被株连。哪里 想到,后来“伪党”的范围越扩越大。在又一次的地委全体 干部会上,记得也是李部长代表地委作报告,讲“当前反特 斗争的形势”。他说,现在延安党中央那边,已经查出国民 党有一种“红旗政策”,这个政策就是尽量把共产党员转变 为国民党党员,让他们回到共产党内,去“打着红旗反红 旗”。特别是凡捉去的共产党员,如不肯具结当特务,就决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