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无产阶级女儿与资产阶级阔少爷结婚。诸如此类,在左派人士看来,都是阶级出卖和阶级投 降,是对于无产阶级的侮辱。 司马长风认为,正是由于曹禺的面面俱到,广拜神佛,反而弄得多面不讨好:左派评论家 对《雷雨》始终冷冰冰的,斥责他抱着“悲天悯人的心境”,玩弄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而 反共评论家直斥他奉中共指示而写作,甚至连累而及于艺术评价,例如指《雷雨》一剧完全以 易卜生的《群鬼》为蓝本,再加上俄国奥斯特洛夫斯基《大雷雨》的一点情节,而《日出》 剧始脱于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原野》则是受美国奥尼尔《琼斯皇帝》的启示而写成。 我想对于司马长风的这些批评,最能触动曹禺的,恐怕就是说他本“无动于衷”,他的创 作只是对于各方面政治力量的敷衍。曹禺为此的答复是说,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政治观点、 艺术观点,亦即他的“衷”,他的“心”,是渗透在作品里的东西,而不是作品之外的东西, 同时,曹禺说他肯定是有动于衷的,只不过他的“衷”有可能在创作时还未意识到,希望批评 家能够从中分析出来,把他心里想说而又说不出的东西解释出来。 司马长风的批评是深刻的,曹禺的答复是坦诚的。面对《雷雨》的文本,考虑到司马与曹 禺双方的意见,我有兴趣的问题是:曹禺有什么非写不可的理由?在他的创作过程中,那些他 未曾意识到的东西,表现在哪里,又是怎样推动他的创作? 《雷雨》是一部头绪太多的剧本,好几个故事交错在一起,作者并没有想得很清楚,作品 的脉络也不是很清晰,这都给阅读带来困难。大概是在1979年,在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当时叫 北京语言学院)的一次座谈会上,曹禺对我们谈起《雷雨》的一些情况。他说,在50年代,有 次他坐火车去外地,临座而不相识的乘客正好谈起了当时正在北京上演的《雷雨》,其中 位问这个剧说的是什么事,另一位回答说,是一家人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曹禺当时解嘲似的说, 遇到这样的批评家,真是没有办法!这说明普通观众很难了解剧本取材和主旨。曹禺还说,有 人对他说剧中人物鲁大海和周萍的年龄与剧中发生的故事对不上,剧中人物侍萍在30年前除夕 抱着刚生下三天的孩子跳河自尽,由此推算起来,鲁大海应该30岁,周萍31岁,可是,在作 品里,鲁大海却是27岁,周萍28岁。对此种责难,曹禺说:我写的是文学,不是数学,怎么 可能拿数学的方法来分析文学呢,文学不能那么清楚啊。 尽管这样,经过对文本的反复分析,《雷雨》的主线还是可以清理出来的。剧本的主线是 朴园、侍萍和周萍、四凤两代人前后30年的故事,而蘩漪是推动故事进展的力量,鲁贵是剧本 的结构因素,大海起的作用是把这个家庭故事与时代沟通,周冲在这故事的边缘,虽然他也如 他哥哥一样,深爱着四凤,然而还没有进入故事,但他观察和体验了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延续和连续两代的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和无产阶级姑娘的恋爱悲剧故事。在 个半封建半殖民地而封建思想、伦理、道德根深蒂固的社会里,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 与处于女佣下人地位的无产阶级姑娘平等相爱,渴望自由,对人的尊重,个性解放,具有历史 的进步性。这里的故事多少有些像巴金的《家》里觉慧对鸣凤的恋情。鸣凤和四凤是这两个作 品里的两只凤。 这里所发生的悲剧故事的特点在于:第一,有鲜明的叛逆性、时代性;第二,可以象征 切世俗不许可而当事人自有深情的恋情,可以象征任何情感对世俗的矛盾和对抗,并涵蕴着命 运主题。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延续的故事,一个两代人陷落其中的可怕的悲剧故事。分开来看,可 以是两个故事:上一代人相爱、分手、忏悔的故事;下一代人承受父母的苦果,在不知情的情 况下同母异父的兄妹相爱而酿成悲剧。在这个核心故事之四周,剧本还描写了蘩漪与周萍(后
同无产阶级女儿与资产阶级阔少爷结婚。诸如此类,在左派人士看来,都是阶级出卖和阶级投 降,是对于无产阶级的侮辱。 司马长风认为,正是由于曹禺的面面俱到,广拜神佛,反而弄得多面不讨好:左派评论家 对《雷雨》始终冷冰冰的,斥责他抱着“悲天悯人的心境”,玩弄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而 反共评论家直斥他奉中共指示而写作,甚至连累而及于艺术评价,例如指《雷雨》一剧完全以 易卜生的《群鬼》为蓝本,再加上俄国奥斯特洛夫斯基《大雷雨》的一点情节,而《日出》一 剧始脱于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原野》则是受美国奥尼尔《琼斯皇帝》的启示而写成。 我想对于司马长风的这些批评,最能触动曹禺的,恐怕就是说他本“无动于衷”,他的创 作只是对于各方面政治力量的敷衍。曹禺为此的答复是说,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政治观点、 艺术观点,亦即他的“衷”,他的“心”,是渗透在作品里的东西,而不是作品之外的东西, 同时,曹禺说他肯定是有动于衷的,只不过他的“衷”有可能在创作时还未意识到,希望批评 家能够从中分析出来,把他心里想说而又说不出的东西解释出来。 司马长风的批评是深刻的,曹禺的答复是坦诚的。面对《雷雨》的文本,考虑到司马与曹 禺双方的意见,我有兴趣的问题是:曹禺有什么非写不可的理由?在他的创作过程中,那些他 未曾意识到的东西,表现在哪里,又是怎样推动他的创作? 《雷雨》是一部头绪太多的剧本,好几个故事交错在一起,作者并没有想得很清楚,作品 的脉络也不是很清晰,这都给阅读带来困难。大概是在 1979 年,在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当时叫 北京语言学院)的一次座谈会上,曹禺对我们谈起《雷雨》的一些情况。他说,在 50 年代,有 一次他坐火车去外地,临座而不相识的乘客正好谈起了当时正在北京上演的《雷雨》,其中一 位问这个剧说的是什么事,另一位回答说,是一家人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曹禺当时解嘲似的说, 遇到这样的批评家,真是没有办法!这说明普通观众很难了解剧本取材和主旨。曹禺还说,有 人对他说剧中人物鲁大海和周萍的年龄与剧中发生的故事对不上,剧中人物侍萍在 30 年前除夕 抱着刚生下三天的孩子跳河自尽,由此推算起来,鲁大海应该 30 岁,周萍 31 岁,可是,在作 品里,鲁大海却是 27 岁,周萍 28 岁。对此种责难,曹禺说:我写的是文学,不是数学,怎么 可能拿数学的方法来分析文学呢,文学不能那么清楚啊。 尽管这样,经过对文本的反复分析,《雷雨》的主线还是可以清理出来的。剧本的主线是 朴园、侍萍和周萍、四凤两代人前后 30 年的故事,而蘩漪是推动故事进展的力量,鲁贵是剧本 的结构因素,大海起的作用是把这个家庭故事与时代沟通,周冲在这故事的边缘,虽然他也如 他哥哥一样,深爱着四凤,然而还没有进入故事,但他观察和体验了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延续和连续两代的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和无产阶级姑娘的恋爱悲剧故事。在 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而封建思想、伦理、道德根深蒂固的社会里,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 与处于女佣下人地位的无产阶级姑娘平等相爱,渴望自由,对人的尊重,个性解放,具有历史 的进步性。这里的故事多少有些像巴金的《家》里觉慧对鸣凤的恋情。鸣凤和四凤是这两个作 品里的两只凤。 这里所发生的悲剧故事的特点在于:第一,有鲜明的叛逆性、时代性;第二,可以象征一 切世俗不许可而当事人自有深情的恋情,可以象征任何情感对世俗的矛盾和对抗,并涵蕴着命 运主题。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延续的故事,一个两代人陷落其中的可怕的悲剧故事。分开来看,可 以是两个故事:上一代人相爱、分手、忏悔的故事;下一代人承受父母的苦果,在不知情的情 况下同母异父的兄妹相爱而酿成悲剧。在这个核心故事之四周,剧本还描写了蘩漪与周萍(后
母与前妻之子)的恋情故事,周冲与四凤的恋爱故事,鲁大海与周朴园的罢工谈判故事等。蘩 漪与周萍的恋情,“后母遭到前妻儿孑捐弃,妒火中烧”,虽然被刘西渭认为是全剧的“最深 刻的而完整”的情节,然而,实际上,它只是为推动核心故事进展的动因故事,并非全剧主线 其余两个故事,就更可谓是插曲了,顶多可以说是重要插曲 通过这些故事,主要是通过核心故事,写出了作者对于命运及其背后他不太清楚的根源的 迷惘和愤怒,从而对于感情、爱情、命运及其悲剧原因,做了一次深刻的思索。最直接的是, 它提出了个人情感与世俗社会的矛盾:相爱的人为什么总要分手?这大概就是曹禺当初在构思 这个剧本时所说的话:“我想通过一个家庭的毁灭,表达自己一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表现宇 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也许有一个主宰,它就是上帝或说是命运,近代称 它为“自然法则”。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它太宏阔,太复杂。我总觉得有一种汹涌而来 的感情,催动着我发泄长期压在心头的愤懑。”(《文学报》1993年7月2日) 自从《雷雨》问世以来,所谓深刻暴露资产阶级的罪恶乃是它的思想意义之所在,这种说 法,已成定论。这个说法是不错的,但要做一个重要补充:确切地说,所暴露的资本主义制度 (还包括残存的封建思想形态)的罪恶。周朴园并非这一罪恶的制造者,作为一个出身资产阶 级家庭的青年,他也是受害者。拆散侍萍与四凤的,则是不可知的命运。 这恰恰不是两代资产阶级分子“始乱终弃”的故事,正好相反,是两代出身资产阶级家庭 的青年,一往情深而不可得的恋情。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90年代初的一轮演出中,把周朴园理解为处理成正面人物形象,并非 没有根据。从观众的反应来说,也完全能够接受对于剧本的这种解读。我曾经问过一个不到十 岁的女孩子从电视里观看《雷雨》话剧录相的观感,她回答说周朴园是剧中人里最好的人。 周朴园对侍萍,是一种什么感情呢?他与侍萍,生了一个孩子,又再生一个,实在是非同 寻常。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里面的爱是深厚的。推测起来,当初把侍萍赶出家门,以及要他 娶名门闺秀,都是来自家庭的压力,甚至就是家长的意志,周朴园别无他法,推测起来,他定 是很痛苦的。因此这痛苦延续了三十年,一直到剧本里的今天。我记得在电影故事片《雷雨》 里,把侍萍强行赶出家门的,是周朴园的母亲。我想这是很有根据的。把刚生下第二个孩子才 天的侍萍赶出家门,肯定非周朴园所愿意,因为在三十年之后再重逢侍萍时,他仍然急切地 惦记着这个孩子。周朴园因为对侍萍之后名门闺秀的婚姻不满意,他才出国留学,假如他能从 这门婚事找到爱情,他是不会急切地离开爱妻出国留学的。周朴园之所以对与名门闺秀的婚姻 不满意,并不见得是这位名门闺秀本人怎样不好,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他心里仍然想 着侍萍。我们假设这位名门闺秀是位温驯的女性,在这没有爱情的婚姻里无端地承受深深的难 言的寂寞,没有经过太长的时间,她就因郁闷不乐而离开了人世。然后,周朴园娶了蘩漪。蘩 漪没有什么家庭背景,深受西方新女性影响,热烈而任性,周朴园发现,他仍然无法对她产生 爱情。这里的一个重要原因,也还是因为他对侍萍的无法排遣的怀念和思念。蘩漪虽说没有禁 闭在自己的角色里,但她仍然是禁闭在闺楼上的疯女人。从《雷雨》最初版本的序幕和尾声来 看,曹禺是有意要写一个倒过来的《简爱》故事:后妻因丈夫怀念前面的情人而发疯,而《简 爱》是前妻因丈夫的新情人而疯狂。从这个比较中,尤其可见作者把周朴园对侍萍的思念与爱 情,把一个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对于一位无产阶级的姑娘的感情,写得多么执著和深沉啊。 再看侍萍对周朴园的态度和感情。《雷雨》写得最精彩的,是周朴园与侍萍分别三十年后 的偶然重逢。他们的重逢相认在第二幕,但在第一幕里已经做了很多的铺垫,很多渲染。可以 说第一幕、第二幕都在写侍萍的来到,他们二人的重逢,以及周朴园长期以来从未消减的思念。 侍萍的青春,她的幸福,可以说都给周朴园毁掉了,可是她非但没有多少怨恨,反而一往情深。 她还记得屋子里的这些摆设,说明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从心里抹去这一切。她说这次重逢是一场
母与前妻之子)的恋情故事,周冲与四凤的恋爱故事,鲁大海与周朴园的罢工谈判故事等。蘩 漪与周萍的恋情,“后母遭到前妻儿子捐弃,妒火中烧”,虽然被刘西渭认为是全剧的“最深 刻的而完整”的情节,然而,实际上,它只是为推动核心故事进展的动因故事,并非全剧主线。 其余两个故事,就更可谓是插曲了,顶多可以说是重要插曲。 通过这些故事,主要是通过核心故事,写出了作者对于命运及其背后他不太清楚的根源的 迷惘和愤怒,从而对于感情、爱情、命运及其悲剧原因,做了一次深刻的思索。最直接的是, 它提出了个人情感与世俗社会的矛盾:相爱的人为什么总要分手?这大概就是曹禺当初在构思 这个剧本时所说的话:“我想通过一个家庭的毁灭,表达自己一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表现宇 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也许有一个主宰,它就是上帝或说是命运,近代称 它为“自然法则”。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它太宏阔,太复杂。我总觉得有一种汹涌而来 的感情,催动着我发泄长期压在心头的愤懑。”(《文学报》1993 年 7 月 2 日) 自从《雷雨》问世以来,所谓深刻暴露资产阶级的罪恶乃是它的思想意义之所在,这种说 法,已成定论。这个说法是不错的,但要做一个重要补充:确切地说,所暴露的资本主义制度 (还包括残存的封建思想形态)的罪恶。周朴园并非这一罪恶的制造者,作为一个出身资产阶 级家庭的青年,他也是受害者。拆散侍萍与四凤的,则是不可知的命运。 这恰恰不是两代资产阶级分子“始乱终弃”的故事,正好相反,是两代出身资产阶级家庭 的青年,一往情深而不可得的恋情。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 90 年代初的一轮演出中,把周朴园理解为处理成正面人物形象,并非 没有根据。从观众的反应来说,也完全能够接受对于剧本的这种解读。我曾经问过一个不到十 岁的女孩子从电视里观看《雷雨》话剧录相的观感,她回答说周朴园是剧中人里最好的人。 周朴园对侍萍,是一种什么感情呢?他与侍萍,生了一个孩子,又再生一个,实在是非同 寻常。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里面的爱是深厚的。推测起来,当初把侍萍赶出家门,以及要他 娶名门闺秀,都是来自家庭的压力,甚至就是家长的意志,周朴园别无他法,推测起来,他定 是很痛苦的。因此这痛苦延续了三十年,一直到剧本里的今天。我记得在电影故事片《雷雨》 里,把侍萍强行赶出家门的,是周朴园的母亲。我想这是很有根据的。把刚生下第二个孩子才 三天的侍萍赶出家门,肯定非周朴园所愿意,因为在三十年之后再重逢侍萍时,他仍然急切地 惦记着这个孩子。周朴园因为对侍萍之后名门闺秀的婚姻不满意,他才出国留学,假如他能从 这门婚事找到爱情,他是不会急切地离开爱妻出国留学的。周朴园之所以对与名门闺秀的婚姻 不满意,并不见得是这位名门闺秀本人怎样不好,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他心里仍然想 着侍萍。我们假设这位名门闺秀是位温驯的女性,在这没有爱情的婚姻里无端地承受深深的难 言的寂寞,没有经过太长的时间,她就因郁闷不乐而离开了人世。然后,周朴园娶了蘩漪。蘩 漪没有什么家庭背景,深受西方新女性影响,热烈而任性,周朴园发现,他仍然无法对她产生 爱情。这里的一个重要原因,也还是因为他对侍萍的无法排遣的怀念和思念。蘩漪虽说没有禁 闭在自己的角色里,但她仍然是禁闭在闺楼上的疯女人。从《雷雨》最初版本的序幕和尾声来 看,曹禺是有意要写一个倒过来的《简爱》故事:后妻因丈夫怀念前面的情人而发疯,而《简 爱》是前妻因丈夫的新情人而疯狂。从这个比较中,尤其可见作者把周朴园对侍萍的思念与爱 情,把一个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对于一位无产阶级的姑娘的感情,写得多么执著和深沉啊。 再看侍萍对周朴园的态度和感情。《雷雨》写得最精彩的,是周朴园与侍萍分别三十年后 的偶然重逢。他们的重逢相认在第二幕,但在第一幕里已经做了很多的铺垫,很多渲染。可以 说第一幕、第二幕都在写侍萍的来到,他们二人的重逢,以及周朴园长期以来从未消减的思念。 侍萍的青春,她的幸福,可以说都给周朴园毁掉了,可是她非但没有多少怨恨,反而一往情深。 她还记得屋子里的这些摆设,说明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从心里抹去这一切。她说这次重逢是一场
梦,据此可以说她来此是在寻梦,她想他认出自己来,是第二幕里这场谈话的动力与动因。如 果她不想他认出自己来,那这场谈话早就结束了。如果她不想他认出自己来,那周朴园是无论 如何也认不出她来的。侍萍的话处处都在引导,在回忆,在暗示,在倾诉,每句台词的潜在目 标都是要再现当年的生活情景,都在追寻那逝去的梦。侍萍说“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 以为你早死了,才没有找你,意味着如果知道你没有死的话,一定会寻你的;而且,相信你也 会找我。侍萍又说“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到你了”,也就等于是说我一直希望、一直盼望、 直在梦想见着你,而今天终于见到了你,我的情怀,你难道还不可以猜想吗?侍萍还说“听 说这位梅姑娘是不规矩的”,这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周朴园单方面的行为 和责任,这位梅姑娘也无视世俗的规矩,而从心里爱着一位贵族公子。 从侍萍对周朴园的感情,可以使我们把周朴园对侍萍的关系的性质看得更清楚,也就更明 白周朴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再看周萍对四凤的爱情,也是被描写得纯洁真诚的。周萍因为对四凤的爱,宁愿忍受大海 的一记耳光,并结束和忏悔了与蘩漪的关系。他爱得那样深,以至爱得很苦,苦闷和渴望都是 为了四凤,甚至去矿上工作也是为了早日把四凤带出去。他不仅一往情深,而且爱得相当认真 显然这不是一场始乱终弃的爱情游戏。再看四风,也是全身心地爱着周萍,母亲的嘱咐无济于 事,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周冲的“求婚”。总之,周萍与四凤的爱情,可以说是朴园和侍萍的 爱情的重现。然而,也如同父母的爱情一样,他们的爱情也最终成为悲剧 曹禺为什么要写这个前后两代人完全重复的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与无产阶级姑娘之间 的一往情深的爱情故事?又为什么都写成悲剧,两场爱情都结局悲惨?我想,如果我们这样对 作者,对剧本提出问题,就会看到,前者是剧本的社会意义,后者是剧本的哲学意义。从剧本 的社会意义说,作者不仅看到了阶级之间的矛盾对立,而且愿意看到两个阶级的青年之间的相 爱和相通。重要的是,这样的行为对于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来说,是一种叛逆,具有显然 的历史进步性。剧本因此而反映出了30年代全球红色的社会潮流。这里同时还包含着作者的审 美理想,因为作者认为出身下层的劳动女性身上蕴藏有健康的可爱的令人向往的种种品质。 代又一代的贵族子弟不屑在上层寻觅妻室,而把爱情的眼光投向下层劳动少女,这也具有显然 的历史进步性。这样看来,《雷雨》的时代的、阶级的和思想的倾向性,不也是很鲜明的吗? 从剧本的哲学意义来说,这先后两代人的爱情悲剧,而且似乎是难以逃脱的悲剧,正是曹禺当 年所说,是“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也许有一个主宰,它就是上帝 或就是命运。”刻意写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写命运无情,是《雷雨》的哲学意蕴。这多 少有些如古希腊悲剧的晢学蕴涵。然而这里写命运,肯定不是对于古希腊悲剧的轻而易举的模 仿,而是年轻而敏感的曹禺对于社会的观察,同时也包含着他自己在最初的爱情受到挫折时对 于命运的体验。不妨可以说剧本里的周冲的生活原型是曹禺本人,这不仅是指周冲那理想化的 人生方式,而且是曹禺本人确实爱过四凤这样的姑娘。据曹禺的同学、著名长诗《宝马》的作 者、历史学家孙毓棠说:周冲就是家宝自己,他同他们家的小丫头有过那么点意思。曹禺亲口 告诉过孙毓棠,说他喜欢过他家里的那个小丫头,那姑娘心地单纯,聪明活泼,人又长得秀气, 只是没有念过书。这样看来,曹禺是从自己的经历来体验所谓“命运”的,所以能写出那份沉 重与迷惘,又写得那么深情,足可以感染广大观众。 从剧本的核心故事,我们已经谈到了作者与剧本的联系。这种联系不妨可以再往深处分析。 曹禺非写不可的理由,他有动于衷的那个东西,用他的敏感多思的心灵所感受过的诗化哲学的 语言来说,是自己“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是“一种汹涌而来的感情”,“催动我长期 压在心头的愤懑”,是“太宏阔、太复杂”“说不清”的东西;而从剧本的深层看,其实就是 作者渴望在创作中实现生活中没有实现的梦想。从某种特殊的角度说,是一个在生活中没有得 到爱、因求爱受挫折而内心有伤痕的作者,要通过文学创作来做一场梦,并希望在这梦里实现 生活中未及实现未得满足的愿望。但请注意,在构思与创作的时候,作者是不明白的,他不知
梦,据此可以说她来此是在寻梦,她想他认出自己来,是第二幕里这场谈话的动力与动因。如 果她不想他认出自己来,那这场谈话早就结束了。如果她不想他认出自己来,那周朴园是无论 如何也认不出她来的。侍萍的话处处都在引导,在回忆,在暗示,在倾诉,每句台词的潜在目 标都是要再现当年的生活情景,都在追寻那逝去的梦。侍萍说“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 以为你早死了,才没有找你,意味着如果知道你没有死的话,一定会寻你的;而且,相信你也 会找我。侍萍又说“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到你了”,也就等于是说我一直希望、一直盼望、 一直在梦想见着你,而今天终于见到了你,我的情怀,你难道还不可以猜想吗?侍萍还说“听 说这位梅姑娘是不规矩的”,这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周朴园单方面的行为 和责任,这位梅姑娘也无视世俗的规矩,而从心里爱着一位贵族公子。 从侍萍对周朴园的感情,可以使我们把周朴园对侍萍的关系的性质看得更清楚,也就更明 白周朴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再看周萍对四凤的爱情,也是被描写得纯洁真诚的。周萍因为对四凤的爱,宁愿忍受大海 的一记耳光,并结束和忏悔了与蘩漪的关系。他爱得那样深,以至爱得很苦,苦闷和渴望都是 为了四凤,甚至去矿上工作也是为了早日把四凤带出去。他不仅一往情深,而且爱得相当认真。 显然这不是一场始乱终弃的爱情游戏。再看四凤,也是全身心地爱着周萍,母亲的嘱咐无济于 事,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周冲的“求婚”。总之,周萍与四凤的爱情,可以说是朴园和侍萍的 爱情的重现。然而,也如同父母的爱情一样,他们的爱情也最终成为悲剧。 曹禺为什么要写这个前后两代人完全重复的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与无产阶级姑娘之间 的一往情深的爱情故事?又为什么都写成悲剧,两场爱情都结局悲惨?我想,如果我们这样对 作者,对剧本提出问题,就会看到,前者是剧本的社会意义,后者是剧本的哲学意义。从剧本 的社会意义说,作者不仅看到了阶级之间的矛盾对立,而且愿意看到两个阶级的青年之间的相 爱和相通。重要的是,这样的行为对于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来说,是一种叛逆,具有显然 的历史进步性。剧本因此而反映出了 30 年代全球红色的社会潮流。这里同时还包含着作者的审 美理想,因为作者认为出身下层的劳动女性身上蕴藏有健康的可爱的令人向往的种种品质。一 代又一代的贵族子弟不屑在上层寻觅妻室,而把爱情的眼光投向下层劳动少女,这也具有显然 的历史进步性。这样看来,《雷雨》的时代的、阶级的和思想的倾向性,不也是很鲜明的吗? 从剧本的哲学意义来说,这先后两代人的爱情悲剧,而且似乎是难以逃脱的悲剧,正是曹禺当 年所说,是“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也许有一个主宰,它就是上帝 或就是命运。”刻意写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写命运无情,是《雷雨》的哲学意蕴。这多 少有些如古希腊悲剧的哲学蕴涵。然而这里写命运,肯定不是对于古希腊悲剧的轻而易举的模 仿,而是年轻而敏感的曹禺对于社会的观察,同时也包含着他自己在最初的爱情受到挫折时对 于命运的体验。不妨可以说剧本里的周冲的生活原型是曹禺本人,这不仅是指周冲那理想化的 人生方式,而且是曹禺本人确实爱过四凤这样的姑娘。据曹禺的同学、著名长诗《宝马》的作 者、历史学家孙毓棠说:周冲就是家宝自己,他同他们家的小丫头有过那么点意思。曹禺亲口 告诉过孙毓棠,说他喜欢过他家里的那个小丫头,那姑娘心地单纯,聪明活泼,人又长得秀气, 只是没有念过书。这样看来,曹禺是从自己的经历来体验所谓“命运”的,所以能写出那份沉 重与迷惘,又写得那么深情,足可以感染广大观众。 从剧本的核心故事,我们已经谈到了作者与剧本的联系。这种联系不妨可以再往深处分析。 曹禺非写不可的理由,他有动于衷的那个东西,用他的敏感多思的心灵所感受过的诗化哲学的 语言来说,是自己“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是“一种汹涌而来的感情”,“催动我长期 压在心头的愤懑”,是“太宏阔、太复杂”“说不清”的东西;而从剧本的深层看,其实就是 作者渴望在创作中实现生活中没有实现的梦想。从某种特殊的角度说,是一个在生活中没有得 到爱、因求爱受挫折而内心有伤痕的作者,要通过文学创作来做一场梦,并希望在这梦里实现 生活中未及实现未得满足的愿望。但请注意,在构思与创作的时候,作者是不明白的,他不知
道他正在这样做。他只知道他要写一场悲剧。把创作当作满足梦想的一种方式,是作家无意识 趋向所致。然而,他后来可以对此有所醒悟。这样,不就可以把《雷雨》看成曹禺的梦境了吗? 周朴园这个形象,作者对他的评价是明确的,可谓是剧本里的反面主角:“我脑子里的周 朴园,他的影子就是我家的一个常客,一个在德国留学的董事长,他自诩沾有日尔曼民族的优 越感,自命不凡极了。狂妄自大,唯我独尊。他的妻子、儿子,在他看来都是他的财产,他的 附属品,对他只能唯命是从。在我所接触的人中,像这种门弟观念根深蒂固,一脑门子封建礼 教的老头多得很。他们老奸巨滑,诡计多端,但满口都是仁义道德,我恨透了这些人。”(《文 学报》1993年7月2日)然而,这只是构思阶段存在于作者脑子里的周朴园。作者的意图在通 过语言、通过情节展开的时候,就不是作者所能完全控制的了,有时甚至完全不能控制。就通 常的情况说,要想作者的意图构思按照本来的样子完全转化成作品艺术形象,这样的情况可以 说是不可能的。特殊地说,对于周朴园这样的当时社会里很有地位权势的人物,作者在刻画他 的形象的时候,的确是有某种政治无意识的,亦即是说,作者承受着来自政治社会和政府方面 的压力,尽管他没有意识到或者没有都意识到。这差不多就是司马长风所指摘的把剧本中的反 派主角周朴园写得深情款款。也就是说,司马长风的批评是有道理的,而且是深刻的,但曹禺 冤枉在于:他不是有意为之的,这样做只是一种创作中的无意识趋向。作者政治无意识的另 个表现,就是他对于弥漫上海文坛、号召阶级斗争的左派力量的敷衍。说是敷衍,就是说他本 来也不这样认为,所以他写周朴园决堤淹死了二千多名工人,就成了剧本的破绽,而被司马长 风挑出来了。 这都说明,评价一个作品里的人物,不能完全根据作家的说法,只能根据作品本身。然而, 又必须研究作者创作的意图,从创作意图与人物形象的相悖、相矛盾、相冲突中,也许就可以 发现那些作家不意识到然而却在深处左右他创作的力量。找到这个无意识趋向,就可以对作品 做出更深入更内在的解释,因为这样就不仅知其然,而且也知其所以然了。 茅盾的《子夜》在1932年问世,曹禺的《雷雨》在1933年写成,如果我们说周朴园与吴 荪甫从阶级属性和社会地位上看,实质上是同一类人,甚至说《雷雨》受有《子夜》一些暗示 恐怕不是不可以成立的吧。与吴荪甫一样,周朴园也是一位工业资本家,他也不是庸俗卑琐的 人物。他希望发展中国民族工业,所以他选择开发矿山。他也还“用一只眼睛望着政治”,所 以他随口就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信比你这种 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现在一般青年人,跟工人谈谈,谈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 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他不仅也如吴荪甫一样是工业界的骑士,而且也同样生不逢 时,不能在几条战线上同时作战。当然这是虚写的,但读者从他那些没完没了在客厅、在书房 紧张会见各方面的人士的时间安排,从他两年不回家的滞留矿上的情形,完全不难想象。当然, 从时代和阶级说,吴荪甫也好,周朴园也好,都具有民族资本家的两面性质,他们的性格有正 面和反面,有其复杂性、矛盾性,决不是时代的先进分子或理想人物。尽管这样,若说周朴园 与鲁贵同为《雷雨》中的反面人物,作者对此二人皆投以同样鲜明的憎恶,恐怕与剧本的实际 太离谱了。 剧本描写周朴园的形象,主要是三个情节:对侍萍的忏悔,对蘩漪的专横,对罢工的处理。 周朴园处理罢工的手段,一方面表明他是有魄力、有政治眼光的企业家,因为他看出来鲁大海 “这个人有背景”,便利用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策略,使矿山得以复工;另一方面也表明他 敌视工人运动,无视工人要求的反动性。周朴园对侍萍的忏悔,其感情当然是真实的,肯定不 是虚伪的,而且还相当感人。有一种说法认为,当他弄清楚来在身边的女人即是当年的侍萍时 立即表现出警惕和冷酷,足以证明他的虚伪。其实,这里的矛盾不是感情自身的矛盾,而是感 情与思想的矛盾。他的感情是怀旧的,思想是现实的;感情还在梦里,可思想却在现实里;感 情是真实的,思想却是复杂的。所以,周朴园对侍萍的感情是真实的,忏悔是认真的,说他虚 伪是一种经不起分析的说法。周朴园在让蘩漪喝药时表现的,说专横也好,说叫她服从也好
道他正在这样做。他只知道他要写一场悲剧。把创作当作满足梦想的一种方式,是作家无意识 趋向所致。然而,他后来可以对此有所醒悟。这样,不就可以把《雷雨》看成曹禺的梦境了吗? 周朴园这个形象,作者对他的评价是明确的,可谓是剧本里的反面主角:“我脑子里的周 朴园,他的影子就是我家的一个常客,一个在德国留学的董事长,他自诩沾有日尔曼民族的优 越感,自命不凡极了。狂妄自大,唯我独尊。他的妻子、儿子,在他看来都是他的财产,他的 附属品,对他只能唯命是从。在我所接触的人中,像这种门弟观念根深蒂固,一脑门子封建礼 教的老头多得很。他们老奸巨滑,诡计多端,但满口都是仁义道德,我恨透了这些人。”(《文 学报》1993 年 7 月 2 日)然而,这只是构思阶段存在于作者脑子里的周朴园。作者的意图在通 过语言、通过情节展开的时候,就不是作者所能完全控制的了,有时甚至完全不能控制。就通 常的情况说,要想作者的意图构思按照本来的样子完全转化成作品艺术形象,这样的情况可以 说是不可能的。特殊地说,对于周朴园这样的当时社会里很有地位权势的人物,作者在刻画他 的形象的时候,的确是有某种政治无意识的,亦即是说,作者承受着来自政治社会和政府方面 的压力,尽管他没有意识到或者没有都意识到。这差不多就是司马长风所指摘的把剧本中的反 派主角周朴园写得深情款款。也就是说,司马长风的批评是有道理的,而且是深刻的,但曹禺 冤枉在于:他不是有意为之的,这样做只是一种创作中的无意识趋向。作者政治无意识的另一 个表现,就是他对于弥漫上海文坛、号召阶级斗争的左派力量的敷衍。说是敷衍,就是说他本 来也不这样认为,所以他写周朴园决堤淹死了二千多名工人,就成了剧本的破绽,而被司马长 风挑出来了。 这都说明,评价一个作品里的人物,不能完全根据作家的说法,只能根据作品本身。然而, 又必须研究作者创作的意图,从创作意图与人物形象的相悖、相矛盾、相冲突中,也许就可以 发现那些作家不意识到然而却在深处左右他创作的力量。找到这个无意识趋向,就可以对作品 做出更深入更内在的解释,因为这样就不仅知其然,而且也知其所以然了。 茅盾的《子夜》在 1932 年问世,曹禺的《雷雨》在 1933 年写成,如果我们说周朴园与吴 荪甫从阶级属性和社会地位上看,实质上是同一类人,甚至说《雷雨》受有《子夜》一些暗示, 恐怕不是不可以成立的吧。与吴荪甫一样,周朴园也是一位工业资本家,他也不是庸俗卑琐的 人物。他希望发展中国民族工业,所以他选择开发矿山。他也还“用一只眼睛望着政治”,所 以他随口就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信比你这种 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现在一般青年人,跟工人谈谈,谈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 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他不仅也如吴荪甫一样是工业界的骑士,而且也同样生不逢 时,不能在几条战线上同时作战。当然这是虚写的,但读者从他那些没完没了在客厅、在书房 紧张会见各方面的人士的时间安排,从他两年不回家的滞留矿上的情形,完全不难想象。当然, 从时代和阶级说,吴荪甫也好,周朴园也好,都具有民族资本家的两面性质,他们的性格有正 面和反面,有其复杂性、矛盾性,决不是时代的先进分子或理想人物。尽管这样,若说周朴园 与鲁贵同为《雷雨》中的反面人物,作者对此二人皆投以同样鲜明的憎恶,恐怕与剧本的实际 太离谱了。 剧本描写周朴园的形象,主要是三个情节:对侍萍的忏悔,对蘩漪的专横,对罢工的处理。 周朴园处理罢工的手段,一方面表明他是有魄力、有政治眼光的企业家,因为他看出来鲁大海 “这个人有背景”,便利用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策略,使矿山得以复工;另一方面也表明他 敌视工人运动,无视工人要求的反动性。周朴园对侍萍的忏悔,其感情当然是真实的,肯定不 是虚伪的,而且还相当感人。有一种说法认为,当他弄清楚来在身边的女人即是当年的侍萍时, 立即表现出警惕和冷酷,足以证明他的虚伪。其实,这里的矛盾不是感情自身的矛盾,而是感 情与思想的矛盾。他的感情是怀旧的,思想是现实的;感情还在梦里,可思想却在现实里;感 情是真实的,思想却是复杂的。所以,周朴园对侍萍的感情是真实的,忏悔是认真的,说他虚 伪是一种经不起分析的说法。周朴园在让蘩漪喝药时表现的,说专横也好,说叫她服从也好
其实是儒家文化和儒家社会里“父亲”的形象。父亲是严格的,但严格要求来源于责任感。试 想面对蘩漪的任性,面对身体有了病而又任性不喝药,那怎么行呢?周朴园在这种情况下带 点强制性,是一种出于关心和责任感的强制,出于一种着急的情感,很多观众都是认可的。而 且,周朴园的方式并不是简单、粗暴、蛮横的,虽说有一点咄咄逼人,但也是不失尊重和礼貌 的。有一种说法认为,周朴园以自己对于蘩漪的专制和冷酷的统治造成了蘩漪的精神痛苦,然 后再以她有精神病为理由,把她关在阁楼里,而要她喝药就是为此所做的舆论准备。这种说法 不符合剧本的实际。因为周朴园让蘩漪喝药显然并不是迫害的前奏,他把她的病放在心上,正 如他把这个家庭每个成员的问题放在心上。在担负如此沉重的里里外外的责任的情况下,周朴 园牺牲了自己的生活上的快乐和情趣。周朴园在这里的角色的性质,很值得仔细揣摩,如果简 单地拿西方文化里的父亲或丈夫的标准做法来衡量周朴园,那是缺乏分析的,也是不公平的。 有必要指出,在剧本着力描写的这三个情节里,周朴园这个形象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是复杂 的、深刻的,对侍萍的忏悔里有警惕,对蘩漪的强制并非简单蛮横的命令或发脾气,对罢工的 处理手段无情,但讲究策略。如果这就是曹禺所说的“老奸巨滑,诡计多端”,那只是周朴园 内心深处的集体无意识,是周朴园所属儒家文化体系的无意识,周朴园本人是并不自觉的。如 果就这样对待感情与社会事态就是“老奸巨滑,诡计多端”,那么,凡是世代在儒家文化教育 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人,无一可幸免,曹禺与我们大家,都在其中了。 与对待周朴园的态度正好相反,作者十分喜爱蘩漪这个人物,然而也同样使我们感到有些 奇怪。作者说之所以起蘩漪这个名字,是为了体现她坚强、刚毅而又复杂的性格,深邃而美好 的内心。“她诚实,她懂得恨,又懂得爱,她发誓要生活在充满爱的世界里,和她挚爱的人永 远生活在一起。我喜欢这样的性格,写着写着,不知不觉便迷上了她。”(《文学报》1993年 7月2日,曹树钧《曹禺是怎样构思〈雷雨〉的》)作者说蘩漪这个人复杂而深邃,我们却觉得 她简单又浅显,正如作者对周朴园这个人的性格的刻画,似乎明显得很,我们倒觉得要复杂得 多。说蘩漪复杂深邃时的曹禺才二十一、二岁,还是一个孩子。他是那样喜爱甚至迷上了蘩漪, 可我们却不觉得蘩漪可爱,相反倒觉得她有些可怕,不敢恭维。她说周萍引诱她,其实,到底 谁引诱了谁,并不清楚。通常情况下是年龄大者负有责任。蘩漪为了继续拥有周萍的爱情,为 了阻止周萍与四凤感情的发展,并不与家里任何人商量,也不打招呼,就约了侍萍来周家,利 用侍萍来达到拆开周萍与四凤关系的目的。更不择手段的是,她看到把四风遣送回家这一着仍 然不能阻止周萍对于四凤的感情的发展,她竟在一个雷雨之夜,把正在痛苦地约会的周萍与四 凤封锁在四凤那间卧室里,这就是蘩漪所说的,“你不要把一个女人逼上绝路,她是什么事都 可以干得出来的”!蘩漪在这里所做的,就是要利用鲁大海的鲁莽急躁、意气用事和侍萍的深 沉痛苦,来给一对把她排除在外的恋人以毁灭性的打击。在这当中,蘩漪虽然从不顾及儿子周 冲的教育,却要利用他的纯洁的初恋的感情去牵制四凤,并与哥哥周萍决斗。所有这些手段, 虽不必说是“老奸巨滑”,是不是也可谓“诡计多端”呢?而且,如果拿周朴园的“诡计多端” 与蘩漪的“诡计多端”相比较,你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假如说蘩漪是五四精神启示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新女性,拿《雷雨》问世之前新文学画廊来 看看,她真是与众不同!试比较一下鲁迅《伤逝》里的子君、茅盾《蚀》里的静女士、孙舞阳、 章秋柳,《子夜》里的林佩瑶、林佩珊,《林家铺子》里的那位林小姐,丁玲《莎菲女士的日 记》里的莎菲,柔石《二月》里的陶岚,巴金《家》里的琴,等等,哪一个都不是蘩漪这样的。 也许蘩漪多少有一些像茅盾长篇小说《幻灭》里的慧,但慧只是说说而已,她并没有做什么。 而且她所以说要报复男人,从她的经历来看,是有道理的。可是蘩漪,她的报复没有充分根据。 既不能肯定是周萍引诱了她,也就不能说是周萍抛弃了她。继母不能与丈夫之子相恋,这不是 什么封建思想,而是人类的“禁忌”,是任何时代的人都不能无视的,古希腊悲剧里所谓恋母 凊结,那指的是一种意识不到的情感,一种命运,像蘩漪这样明目张胆爱丈夫之子,世所罕见。 无论如何,周萍要终止与蘩漪的恋情,是一种改正错误的行为,是正确的。蘩漪也该翻然悔改
其实是儒家文化和儒家社会里“父亲”的形象。父亲是严格的,但严格要求来源于责任感。试 想面对蘩漪的任性,面对身体有了病而又任性不喝药,那怎么行呢?周朴园在这种情况下带一 点强制性,是一种出于关心和责任感的强制,出于一种着急的情感,很多观众都是认可的。而 且,周朴园的方式并不是简单、粗暴、蛮横的,虽说有一点咄咄逼人,但也是不失尊重和礼貌 的。有一种说法认为,周朴园以自己对于蘩漪的专制和冷酷的统治造成了蘩漪的精神痛苦,然 后再以她有精神病为理由,把她关在阁楼里,而要她喝药就是为此所做的舆论准备。这种说法 不符合剧本的实际。因为周朴园让蘩漪喝药显然并不是迫害的前奏,他把她的病放在心上,正 如他把这个家庭每个成员的问题放在心上。在担负如此沉重的里里外外的责任的情况下,周朴 园牺牲了自己的生活上的快乐和情趣。周朴园在这里的角色的性质,很值得仔细揣摩,如果简 单地拿西方文化里的父亲或丈夫的标准做法来衡量周朴园,那是缺乏分析的,也是不公平的。 有必要指出,在剧本着力描写的这三个情节里,周朴园这个形象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是复杂 的、深刻的,对侍萍的忏悔里有警惕,对蘩漪的强制并非简单蛮横的命令或发脾气,对罢工的 处理手段无情,但讲究策略。如果这就是曹禺所说的“老奸巨滑,诡计多端”,那只是周朴园 内心深处的集体无意识,是周朴园所属儒家文化体系的无意识,周朴园本人是并不自觉的。如 果就这样对待感情与社会事态就是“老奸巨滑,诡计多端”,那么,凡是世代在儒家文化教育 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人,无一可幸免,曹禺与我们大家,都在其中了。 与对待周朴园的态度正好相反,作者十分喜爱蘩漪这个人物,然而也同样使我们感到有些 奇怪。作者说之所以起蘩漪这个名字,是为了体现她坚强、刚毅而又复杂的性格,深邃而美好 的内心。“她诚实,她懂得恨,又懂得爱,她发誓要生活在充满爱的世界里,和她挚爱的人永 远生活在一起。我喜欢这样的性格,写着写着,不知不觉便迷上了她。”(《文学报》1993 年 7 月 2 日,曹树钧《曹禺是怎样构思〈雷雨〉的》)作者说蘩漪这个人复杂而深邃,我们却觉得 她简单又浅显,正如作者对周朴园这个人的性格的刻画,似乎明显得很,我们倒觉得要复杂得 多。说蘩漪复杂深邃时的曹禺才二十一、二岁,还是一个孩子。他是那样喜爱甚至迷上了蘩漪, 可我们却不觉得蘩漪可爱,相反倒觉得她有些可怕,不敢恭维。她说周萍引诱她,其实,到底 谁引诱了谁,并不清楚。通常情况下是年龄大者负有责任。蘩漪为了继续拥有周萍的爱情,为 了阻止周萍与四凤感情的发展,并不与家里任何人商量,也不打招呼,就约了侍萍来周家,利 用侍萍来达到拆开周萍与四凤关系的目的。更不择手段的是,她看到把四凤遣送回家这一着仍 然不能阻止周萍对于四凤的感情的发展,她竟在一个雷雨之夜,把正在痛苦地约会的周萍与四 凤封锁在四凤那间卧室里,这就是蘩漪所说的,“你不要把一个女人逼上绝路,她是什么事都 可以干得出来的”!蘩漪在这里所做的,就是要利用鲁大海的鲁莽急躁、意气用事和侍萍的深 沉痛苦,来给一对把她排除在外的恋人以毁灭性的打击。在这当中,蘩漪虽然从不顾及儿子周 冲的教育,却要利用他的纯洁的初恋的感情去牵制四凤,并与哥哥周萍决斗。所有这些手段, 虽不必说是“老奸巨滑”,是不是也可谓“诡计多端”呢?而且,如果拿周朴园的“诡计多端” 与蘩漪的“诡计多端”相比较,你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假如说蘩漪是五四精神启示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新女性,拿《雷雨》问世之前新文学画廊来 看看,她真是与众不同!试比较一下鲁迅《伤逝》里的子君、茅盾《蚀》里的静女士、孙舞阳、 章秋柳,《子夜》里的林佩瑶、林佩珊,《林家铺子》里的那位林小姐,丁玲《莎菲女士的日 记》里的莎菲,柔石《二月》里的陶岚,巴金《家》里的琴,等等,哪一个都不是蘩漪这样的。 也许蘩漪多少有一些像茅盾长篇小说《幻灭》里的慧,但慧只是说说而已,她并没有做什么。 而且她所以说要报复男人,从她的经历来看,是有道理的。可是蘩漪,她的报复没有充分根据。 既不能肯定是周萍引诱了她,也就不能说是周萍抛弃了她。继母不能与丈夫之子相恋,这不是 什么封建思想,而是人类的“禁忌”,是任何时代的人都不能无视的,古希腊悲剧里所谓恋母 情结,那指的是一种意识不到的情感,一种命运,像蘩漪这样明目张胆爱丈夫之子,世所罕见。 无论如何,周萍要终止与蘩漪的恋情,是一种改正错误的行为,是正确的。蘩漪也该翻然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