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亥、高宗、帝乙、康侯则一句不提(“康侯”曾提过一次,但云 “实沈参虚,封为康侯”,则这个“侯”指的是晋侯“康”字亦作安 康解;实沈主参,参为晋星,见《左氏》昭元年传)这为的是什 么?就为《易林》的时代与《易经》的时代相差太远,它们的历 史观念就无法相同:王亥和康候则不知道,高宗与帝乙则忘记了 只有箕子的故事经历周、秦不但没有枯死、并且比原有的还要生 动娇健,所以《易林》里也就特别地多提了。说得严格一点,便 是《易林》里的箕子也何尝即是《易经》中的箕子,他乃是战国、 秦、汉间的箕子呵! 有了这一度的比较,我想大家该明白了:《易传》和《易林》的 接近远过于其和《易经》的接近。《易经》作于西周初叶(说初 叶,因为它没有初叶以后的故事),虽是到《易传》的著作时代不 过九百年左右(理由详下),但在这九百年之中,时代变迁得太快 了,使得作传的人只能受支配于当时的潮流,而不能印合于经典 的本义了。 我们若是肯撇去了《易传》而看来《易经》,则我们正可借着 著作《易经》时的历史观念来打破许多道统的故事。在这个工作 中,我们并请《易传》和《易林》来帮忙,因为《易经》所没有 的就是《易传》和《易林》所有的,《易传》和《易林》所没有的 就是《易经》所有的,我们不妨利用了这三部书来划分清楚两个 时代。 第一,是有尧、舜禅让的故事尧舜禅让的故事是极盛于 战国时的,看《孟子》看《墨子》看《尧典》和《禹谟》,谁不信 这是真事实。但《周易》中却没有。就说《尚书》我们若肯質时 搁起开头数篇,先读《商周书》,这件故事在商、周时尚未发生也 十分淸楚。武王诰康叔,只说“往敷求于殷先哲王”《康诰》,只 说“自成汤咸至于帝乙,成王畏相”(《酒诰》。周公戒成王,只 说“昔在股王中宗 其在中宗……其在祖甲………
他们说到古代名王,只记得几个商代之君但一到《伪古文尚书》 就忍不住了,“予弗克俾厥后惟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说 命》)的话就不自觉地说出来了。《伪尚书》是苦心刻画作成的,为 什么作者会得违背商、周人的说话的成例?只为在著作《伪尚书》 的时候,那时的历史观念已经不许他不说尧舜了!同样,我们来 看《周易》,在卦爻辞里只说起王亥、高宗、帝乙,和《尚书》中 所记的武王周公们的说话相类:仅记得几个近代的王,没有对于 较占的唐、舜有什么称引。但一到《易传》,就必得说出“黄帝、 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来了。的确,从《乾》 卦初爻的“潜龙,”到二爻的“见龙,以至到五爻的“飞龙,”恰合 舜的-生从“往于田”到“明明扬侧陋、”到“格于文祖”而用九 的“见群龙无首”不啻“视弃天下如敝屣”的象征。至于《坤》六 五的“黄裳,元吉,”更可说为“无为而治,”“允执其中。”独奈何 在《乾》、《坤》二卦中不肯漏出一个“舜”字来呢?又《彖传 《大畜言“刚上而尚贤,”于《履》言“刚中正,履帝位而不疚,” 《大畜}和《履》的卦爻辞侭有说出禅让的故事的可能,为什么 它们只说∫些不相干的话呢?试看《易林》便有以下许多说话 天地九重,尧、舜治中。正冠衣裳,宇宙平康。(《大有》 之《坎》) 唐、虞相辅,鸟兽喜舞。安康无事,国家富有。(《随》之 坤》;《临》之《解》小异) 厄穷上通,与尧相逢。登升大麓国无凶人。(《豫》之《巛艮》) 被服文德,升入大麓。四门雍肃,登受大福。(《随》之 《大壮》,《剥》之《噬嗑》) 历山之下,虞舜所处。射耕致孝,名闻四海。为尧所荐 禅位天子。(《观》) 尧闻大舜,圣德增益。使民不惧,安无怵惕。(《瀝》之《随》 现在只抄下这几条,其他合言“尧、舜”及“尧、舜、禹”的尚
多。为什么《易林》和《易经》不同,它把这件故事讲得这样起 劲呢?只为它的著作时代便是这件故事很风行的时代。在那个时 代意识中,尧、舜的不得不加进《易传》和《易林》正和他们的 不得不加进《伪古文尚书》一样。 第二,是没有圣道的汤、武革命的故事汤克夏,武王克商, 那自然是真的事实。但他们这种行动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理由,他 们只说自己是新受了天命来革去别人以前所受的天命的。例如 《诗·大明篇》所说的: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笃生武王。保右命尔,燮伐 大商、……上帝临女,无貳尔心! 这便是当时革命军中的标语。再说得清楚畅尽些,便如《书·多 士》的一番话 上帝引逸、有夏不适逸则惟帝降格,向于时。夏弗克庸 帝,大淫泆有辞,惟时天罔念闻。厥惟废元命,降致罚,乃 命尔先祖成汤革夏。…在今后嗣王诞罔显于天 惟时 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今惟我周王丕灵承帝事。有命 日割殷,告粉于帝。…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宁时惟天命,无违! 从这些话里可以知道那时所谓“革命”的意义是这样:前代的君 不尽其对于上帝的责任,所以上帝便斩绝他的国命,教别一个敬 事上帝的人出来做天子。(《长发》云,“汤降不迟,圣敬日跻,昭 假迟迟,上帝是袛,”《大明》云,“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 帝,聿怀多福,”这便是汤和文王的革命的资格。)那时的革命者与 被革命者都站在上帝的面前,对上帝负责任。那时的革命,是上 帝意志的表现。但到了战国,神道之说衰而圣道之说兴,于是这 班革命家受了时代的洗礼而一齐改换了面目。我们看《孟子》中 所说的汤、武就不是《诗》、《书》中的汤、武了。例如 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 南面而征北狄怨,日,“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早之望雨
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 大悦。《书》(这是战国时人所造的《尚书》,理由另文论之), 徯我后,后来其无罚!” “有攸不为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幺黄,绍我周王见 休,惟臣附于大邑周”(这几句也是战国人所造的《尚书》。) 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 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滕文公下》) 经他这样…讲,汤、武的征诛乃全出于不忍之心。这便是他们对 于人民负责任,对于自己的良心负责任,而不是对于上帝负责任 了。王者的功业经了这样一布置,于是起了一个大变化。有了这 样的大变化,所以孟子对于《武成》要怀疑(“血之流杵”不像是 如时雨降”时的样子),他想用了这新传说来毁灭旧史料。有了 这样的火变化,所以《论语·尧日》篇(这是《论语》中最不可 信的篇)就以“尧——舜一一禹—一汤一一武王”列出一个圣 道的系统来,“函子·尽心篇》也就以“尧舜一一汤—文王”列 出…个传道的系统来了。在这个道统之下,汤、武的征诛和尧、舜 的禅让具有同等的地位:他的手段虽不同,目的却-致,因为 都是爱民与救民的;他们只是时代有异,不得不分成两种做法而 已。自从有了这一个道统说,尧、舜、禹、汤、文、武便成了面 目相同的人物了 现在,我们来看《周易》。六十四卦中,如《师》,如《同人》 如《谦》,如《豫》·如《晋》,……都说到行师攻伐,但汤、武征诛 的故事没有引用过一次。《既济》和《未济》只说高宗伐鬼方,也 不提起汤、武的故事。这还不奇;最奇怪的,《革》卦也不提一字。 “汤、武革命”,不是说明《革》的卦象的最适当的例子吗?挂在口 边的现成材料也会忘记,这是怎的?因为这样,所以《彖传》就 起来补道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
义大矣哉! 《易林》也起来补道 开牢辟门,巡狩释冤。夏台羑里,商文悦喜。《讼》《临》 《大过之《师》略异) 五精乱行,政逆皇恩。汤武赫怒,天伐利域。(《中孚之 《革》)经枣整冠,意盈不厌。桀纣迷惑,谗佞伤贤、使国乱倾。 《解》之《贲》) 天厌禹德,命兴汤国。祓社衅鼓,以除民疾。《《复》之《革》 鬼哭于社、悲伤无后。甲子昧爽,殷人绝祀。(《睽心 《颐》,《涣》之《大壮》;《大过》之《坤》略异。) 八百诸侯,不期同时,慕西文德。兴我家族、家门雍睦 (《临》之《遜》) 商纣牧野颠覆所在赋欲重数黎元愁苦。(《需》之《益》) 周师伐纣,战于牧野。甲子平旦,天下喜悦。(《涣》之《央》 《复》、《谦》之《噬嗑》,《节》之《升》) 既经是“蔗厥玄黄”,“箪食壶浆ν以迎的、既经像“大早之雨”以 望的,不当有这许多歌颂的话吗? 第三,是没有封禅的故事自从战国、秦、汉间燕、齐、鲁 的方土和儒者倡导了封禅说以来,古时七十二代的帝王便没有不 到泰山去封禅的。《史记·封禅书》中写管仲所记得的十二代,是: 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虑羲封泰山,禅云云。神农 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 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喾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 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 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 看这一段话,可知封禅是古代的一个大典,凡是受命之君没有不 举行这个大典的。只有一点例外,是“纣在位,文王受命,政不 及泰山;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封禅书》),所以周室 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