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柔远入:马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 注的字面意义言,我认为史学诠释必须以史料为基础, 今日“后现代”已有脱离其实际含义而成象征的趋势,反对 的赞成的都渐趋极端。对不少人来说,被视为“后现代”是荣 耀;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指为“后现代”或其“同道”便自然成 为“鸣鼓而攻之”的对象。我愿意猎此说明我对“后现代史学” 基本态度:许多后现代理论我尚读不甚懂,但后现代主义对既存 史学观念提出了强有力的挑战,值得认真面对;实则“后现代史 学”本身不仅不是没有差异的铁板一块,而是充满歧异,其中相 当一些治史取向并非近年才创造出来,不过得到倾向于“后现 代”的史家之强调而已:无论如何,学术领域不必是一统天下, 作为治史的一种取向,“后现代史学”完全可以也应该和包括 “现代史学”在内的其他各种取向并存而竞争。 现代规念无疑对推动史学研究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但我同 意,现代性对史学(也许包括其他一些人文和社会学科)的负面 影响同样不小,应该引起史家的充分注意。我不认为凡是被现代 性“污染”(何伟亚语,第243页)过的“话语”都必须从史学 言说中剔除,当然,对某些现代术语和概念进行适当的“排污” 处理是必要的(在这一点上“解构”方法最有用武之地)。比如, 去除歧视之后的“文化误解”在我看来就仍是解释中外关系中存 在的许多问题的有效工具,马嘎尔尼使团事件中不少问题正来源 于“文化误解”。且误解也不仅仅在出问题的一面,具体时空内 的具体中外各方对另一方均有一些非常正面的迷思(如伏尔泰对 中国的想像性表述,I9世纪末以来中国人特别多见或抽象或具 体的“西方”之长处,其中许多都有非常期显的想像成分)。 从我外行的眼光看,后现代主义具有与现代主义同样强烈的 “破字当头”倾向:后现代主义者对“现代”多持程度不同何却 明显的贬斥态度,与现代主义者对“传统”的态度实甚相类。他 16
译序 们在意识层面努力不像现代主义者那样认为“我们比前人更优 越”,但其不得不在大致仍处现代的社会里打天下这一实际处境 使得他们对各种现代观念不能不取攻击的态度(而具体仍多采贬 斥的手段),无意识中还是依稀透露出“我们比前人更优越”的 味道。 正如周锡瑞已注意到的,“何伟亚要破的很清楚,而他要立 的则没那么清楚”①。依我的陋见,一种研究方式或研究取向总 以建设为主方能持久。后现代主义者特别强调的解构意识也许使 他们较难跨越从破到立这一阶段,但何伟亚提倡的“允许歧异的 介人”和“更为开放的思维”又提示着这一转化的可能:到后现 代主义者真能从破字当头转向建设为主时,也许他们对史学研究 会做出更大的建设性贡献。我衷心希望能看到这一天。 具体回到马嘎尔尼使华事件之上:,正因为何伟亚的视角与前 大不相同,他所提倡的新观察角度所及之处多为过去所忽略者, 故这些新领域其实仍需要大量的史实重建工作。何伟亚的贡献也 许更多在提出了数量不少的应该注意的面相和问题,而不一定已 完成了对这些面相的考察和解决了这些问题,对这些过去相对忽 视的面相进行更深人的史实重建,必将进一步丰富马嘎尔尼使团 的时代形象和历史意义。下面分专题稍微深人地讨论本书的两个 重点。 “多主制”与“宾礼” 在西方既存研究的基础上,何伟亚整合并强调了清王朝在从 西藏到蒙古这一广大地域的特殊政策,特别指出了藏传佛教格鲁 ①周锡瑞:《后现代式莳究:塑文生义,方为妥善》,《二卜一世纪》I997年12 川号,第115页。 17
怀柔远人:马唯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炎 派①在其中的重要作用及清土朝对其有意识的运用(这一点尤 为众多西方学者所赞赏)。他强调,清王朝并不仅仅自视为中国 之主,而有着欲为其势力所及的各种政治文化体系的王中之王的 野心。故“以满清皇室为最高君主的多主制”才是清政府对其帝 国的想像(第30页)。 但他接着暗示在乾隆帝及其臣属的心目中蒙古各部与不列颠 同类,则是一个严重的误读。据清代政治体制,蒙古各部在理藩 院(民国时的蒙藏委员会即其机构上的逻辑发展)治下,而英国 等的“朝贡”则属礼部主客司管辖。虽然理藩院到咸同时期曾一 度参与处理西洋方面的“夷务”,但在乾隆时则不然。何伟亚也许 因为乾隆帝在通常接见蒙古王公的热河接见马嘎尔尼面产生出这 样的联想,但这仅仅是个巧合(乾隆帝先已到热河)而非特意的 安排(本应在北京觐见的缅甸使节也与马嘎尔尼同时到热河觐见 乾隆帝,且何伟亚自己也注意到南掌国一老挝的使节就曾因乾 隆帝先已在热河而前往觐见之,这两国都属主客司的接待范围)。 更重要的是,何伟亚特别重视的“宾礼”所涉及的对象即是 主客司所接待者。周锡瑞已指出何伟亚对“宾礼”中“国家声教 既讫四夷,来宾徼外山海诸国,典之礼部”一句断句有误,所以 理解有问题。但“典之礼部”在这里的重要之处还不仅是周所说 的礼部一直在收集记录涉外事件的材料,而是界定礼部主客司职 责及“宾礼”本身所涉的范围,即清《皇朝通典》(卷60)“宾 礼”所说“傲外山海诸国来朝入贡属于礼部职掌者”。所谓“徼 外”,即今日所说的境外。而徼外诸国又进一步分为真正“朝贡” 之国和“通市”之国。《大清会典·礼部·主客清吏司》(卷39) ①许多非藏人又称之为黄教,甚至笼统称为喇嘛教,其实严格的称谓应为戴传 佛教格鲁派,且这仅是所谓喇嘛教中的一派而非其全体,这一点承四川大学 历史系冉光荣师指教。 18
译序 具体指明:属于“四裔朝贡之国”的只有朝鲜、琉球、越南、南 掌、苏禄、缅甸,“余国则互通市焉”(与此相呼应,这两类“徼 外”国家也都列入清《通典》之《边防典》)。 这一层级内外的区别是极为重要的,因为它正标志着何伟亚 所关心的“满清对其帝国的想像”之实际意谓:与历代中国皇朝 一样,清统治者(及“宾礼”等典章的编撰者)虽然把来贸易者 名义上视为“朝贡”,而又视这些来“朝贡”的各国为名义上的 “属臣”,心里却十分明白哪些是实际的教化和政治管辖所及的区 域、哪些是“声教”被及之区、哪些是“声教”不及之区。不论 文字上有多少想像性的上下等级区分和“包容”,天朝对其实际 的“统治”,显然有着清晰而务实的认识,即对“徼外”诸国只 寻求象征性的“统”而不期望实际的“治”(或可说是inclusion without ruling)@。 故何著中反复出现的“统治”(rulership)二字实需要有所 界定:传统的华夏皇帝并不一定要真正“统治”天下所有的区 域,如朱雍注意到的,明太祖对日本入已说得非常清楚:“如臣, 奉表来庭;不臣,则修兵自固,永安境土”(按日本在清《会典》 中未列入“朝贡国”)②。如果清朝真想实际“统治”天下,则是 一个可以增强何伟亚试图区别特定的“满清”与一般意义的“中 国”这一重要论点的时代转变。但观乾隆帝在敕谕中对欲派大使 驻北京的英王说:“若云仰慕天朝,欲其观习教化,则天朝自有 天朝礼法,与尔国各不相同。尔国所留之入即能习学,尔国自有 风俗制度,亦断不能效法中国,即学会亦属无用。”这就清楚表 ①本段及以下数段的讨论,参见罗志田《先秦的五服制与古代的天下中国规》, 《学人》第10辑(1996年9月);《夷夏之辨的开煎与封闭》,《中国文化》 第14期i1996年12月)。 ②朱雍:《不愿打开的中国大门》,第280页。 19
怀柔远人: 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 明清廷同样并不想要真正“统治”天下所有的区域(何伟亚已注 意到清廷的“差序包容”有较大的想像成分,但“统治”二字实 容易使人产生误解)。 从蒙古到西藏这一广泛区域全部成为教化所及之区,基本是 清代才出现的新局面。如清《皇朝通典·边防典》序文(卷97) 所说:唐代杜佑《通典·边防典》所记范围,皆声教不通的“荒 外之国”,“名白边防,实即列史之《四裔传》”。到了本朝,则 “汉唐以来所谓极边之地”在今日皆成“休养生息渐仁摩义之众” 了。实际上,清人对其所面临的新现实也有一个逐步认识的过 程。针对蒙藏这一特殊区域,清政府新设理藩院以处理其事务。 故清《皇朝通志·礼略·宾礼》(卷46)特别标明:各札萨克(蒙 古)、青海、西藏及西域回部外藩朝贡仪节,载于《会典·理藩 院》编,不包括在“宾礼”的范围之内。 蒙藏区域已不属“宾礼”(及其执行机构礼部主客司)的范 围是乾隆朝修典各方的共识,但其在典籍里究竟应归属何处,在 一段时间里尚非所有修典人员都十分清楚。前引清《通典》在界 定“宾礼”所涉的范围时指出,由于本朝声威超越历代,“凡蒙 古之族,无不隶于臣仆。其内附之事,并详具《边防典》中”, 已不再風于“微外山海诸国”了。然而《边防典》(清《通典》 卷100)则说:内札萨克(蒙古)各“自本朝龙兴之初”已 “久为臣仆”,而外蒙喀尔喀各部也在康熙帝北征后“受职归化”, 故“皆不得以‘边’目之”,自然也不在记述范围之内。在涉及 蒙藏区域时之所以出现(并需要做出)这样纷杂的解释,正体现 了清廷逐步适应与前不同之管辖范围的进程。 惟这一区域在清代虽已渐成直接的教化所及之区,该区域内 的“教化”实已不全是传统意义上的华夏之教,而是掺和了甚或 更多是蒙藏回等特定的“教”。或可以说,清朝广阔统治区域中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