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五四运动,胡适多次强调,它的人的发现的意义,认为”与欧洲的文艺 复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总结道:”首先,它是一场自觉的,提倡用民众使用 的活的语言创作的新文学取代用旧语言创作的古文学的运动。其次,它是一场自 觉地把个人从传统力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运动。它是一场理性对传统,自由对 权威,张扬生命和人的价值对压制生命和人的价值的运动。最后,很奇怪,这场 运动是由既了解他们自己的文化遗产,又力图用新的批判与探索的现代历史方法 论去研究他们的文化遗产的人领导的。在这个意义上,它又是一场人文主义的运 动。在所有这些方面,这场肇始于一九一五年,有时亦被称为新文化运动',’ 新思想运动',’新潮'的新运动,都引起了中国青年一代的共鸣,被看成是预示 着并表明了一个古老民族和一个古老文明的新生的运动。” 五四的最大成就,就是造就了大批新人:现代知识分子。在一个处于生死转 换途中的大时代里,每一个为之奋斗的人都是英雄。这批向二土世纪走来的使徒, 内心无不充满一种道义感,一种近于神授的不满情绪,理性而邀情,怀疑又自信: 它们谴责所有的教义,亵渎所有的神圣之物,反对宿命论。置身于社会的潮流之 中,感受到世俗的一切苦痛,却不甘沉沦:它们相信进化,为进化所推动,又是 社会进化的原动力,勇于进取,敢于牺牲:大胆幻想,富于远见,既属于时代又 超越时代,是那种面对一片荒野却看到了一座乐园的人。它们是持不同政见者, 社会的反对派,叛逆者,偶像破坏者。他们走在社会变革的前面,起着特殊的作 用,却以思想激进和天生好斗的个性,而常常被人们当作无事生非的肇事者,冒 险家,谵妄者,精神失常的人。正是这样一批以”新青年”自命的人,具有自由天 性的人,彻底抛弃了奴性的人,如此完美地体现了一种沉埋已久的民族精神气质。 春秋的百家争鸣,盛大的汉唐气象,都曾经为这种精神气质所涵养。”五四精神” 是什么精神?就是自由的精神,解放的精神,创造的精神。 知识分子凭借着这种精神,使自己成为一股真正的自治力量而发挥作用,对 历史发展的进程施以决定性的影响。蔡元培明确主张大学”自治”,认为”教育超 乎政治之上,不受政治控制”。他提倡教职员治校,学生和教师之间保持个人关 系,教授可以私人资格发表政治主张。在知识界,人人各行其是,自己组织社团, 自己创办报刊:产生意见上的分歧,也都没有统一的标准,用鲁迅的话来说,仍 然是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所谓”自治”,意味着人类自觉思考,自我反省和自我 决定的能力。它包括在私人和公共生活中思考、判断、选择,和根据不同的行动 路线行动的能力。作为”自组织”,五四知识分子在运动中自己领导自己,自己管 理自己:连这种民主、开放的管理方式,也是由自己创造的,争取并且加以维护 的。它们通过自治,把知识分子能量发挥到了最大限度。我们的一个经典的公式 是: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意识形态,完全的决定论:即便承认后者的反作用,它 的独立性也没有得到充分的肯定。其实,观念、计划、世界观和意识形态,其中 即包含着现在可以进入交换过程的价值或整个价值体系,它们带来许多新奇性因 素。知识的发展,社会文化的发展,已经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从环境的支配中解脱 出来。五四知识分子以其高度自治的有效性,为”观念生态学”提供了一个范型。 著名汉学家费正清指出,中国的专制政府在专政和民主两个方面提供了经 验,有两个传统与此相关:一是士大去传统,一是农民传统。丛生产关系的意义
对于五四运动,胡适多次强调,它的人的发现的意义,认为"与欧洲的文艺 复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总结道:"首先,它是一场自觉的,提倡用民众使用 的活的语言创作的新文学取代用旧语言创作的古文学的运动。其次,它是一场自 觉地把个人从传统力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运动。它是一场理性对传统,自由对 权威,张扬生命和人的价值对压制生命和人的价值的运动。最后,很奇怪,这场 运动是由既了解他们自己的文化遗产,又力图用新的批判与探索的现代历史方法 论去研究他们的文化遗产的人领导的。在这个意义上,它又是一场人文主义的运 动。在所有这些方面,这场肇始于一九一五年,有时亦被称为'新文化运动',' 新思想运动','新潮'的新运动,都引起了中国青年一代的共鸣,被看成是预示 着并表明了一个古老民族和一个古老文明的新生的运动。" 五四的最大成就,就是造就了大批新人:现代知识分子。在一个处于生死转 换途中的大时代里,每一个为之奋斗的人都是英雄。这批向二十世纪走来的使徒, 内心无不充满一种道义感,一种近于神授的不满情绪,理性而激情,怀疑又自信; 它们谴责所有的教义,亵渎所有的神圣之物,反对宿命论。置身于社会的潮流之 中,感受到世俗的一切苦痛,却不甘沉沦;它们相信进化,为进化所推动,又是 社会进化的原动力,勇于进取,敢于牺牲;大胆幻想,富于远见,既属于时代又 超越时代,是那种面对一片荒野却看到了一座乐园的人。它们是持不同政见者, 社会的反对派,叛逆者,偶像破坏者。他们走在社会变革的前面,起着特殊的作 用,却以思想激进和天生好斗的个性,而常常被人们当作无事生非的肇事者,冒 险家,谵妄者,精神失常的人。正是这样一批以"新青年"自命的人,具有自由天 性的人,彻底抛弃了奴性的人,如此完美地体现了一种沉埋已久的民族精神气质。 春秋的百家争鸣,盛大的汉唐气象,都曾经为这种精神气质所涵养。"五四精神" 是什么精神?就是自由的精神,解放的精神,创造的精神。 知识分子凭借着这种精神,使自己成为一股真正的自治力量而发挥作用,对 历史发展的进程施以决定性的影响。蔡元培明确主张大学"自治",认为"教育超 乎政治之上,不受政治控制"。他提倡教职员治校,学生和教师之间保持个人关 系,教授可以私人资格发表政治主张。在知识界,人人各行其是,自己组织社团, 自己创办报刊;产生意见上的分歧,也都没有统一的标准,用鲁迅的话来说,仍 然是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所谓"自治",意味着人类自觉思考,自我反省和自我 决定的能力。它包括在私人和公共生活中思考、判断、选择,和根据不同的行动 路线行动的能力。作为"自组织",五四知识分子在运动中自己领导自己,自己管 理自己;连这种民主、开放的管理方式,也是由自己创造的,争取并且加以维护 的。它们通过自治,把知识分子能量发挥到了最大限度。我们的一个经典的公式 是: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意识形态,完全的决定论;即便承认后者的反作用,它 的独立性也没有得到充分的肯定。其实,观念、计划、世界观和意识形态,其中 即包含着现在可以进入交换过程的价值或整个价值体系,它们带来许多新奇性因 素。知识的发展,社会文化的发展,已经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从环境的支配中解脱 出来。五四知识分子以其高度自治的有效性,为"观念生态学"提供了一个范型。 著名汉学家费正清指出,中国的专制政府在专政和民主两个方面提供了经 验,有两个传统与此相关:一是士大夫传统,一是农民传统。从生产关系的意义
上说,农民阶级与封建地主阶级其实是一副”对子”,是属于土地的,野蛮的,暴 力的,占有的:由于长期的科举制度,”学而优则仕”,土大去只能作为统治阶级 的一个依附阶层而左在。这样两个传统实际上是一个传统。中国的工人阶级人数 稀少,构不成一个传统。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本质上是农民革命。中国革命的 胜利,正是遵循了手泽东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武装斗争路线而取得的,这在历史 教科书上早有定论。五四知识分子则完全改道而行,它们凭借城市市民阶级的成 长背景,以西方的现代科学观念,反对和改变绅士阶级-一士大夫阶级的儒学价值 观和方法方式而取得了传统的突破的。他们是一群破茧而出的自由的飞蛾,赴火 的飞蛾。从此,知识分子传统与农民传统两大传统的对立局面才告真正形成。 正因为有了这样异质性的意识和物质力量的出现,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开始进 入了一个新阶段。 林贤治:五四之魂(下) 选择字号:大中小 本文共阅读6741次更新时间:2004-02-1010:40:19 进入专题:五四 ●林贤治(进入专栏) “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五四期间访问中国的杜威,对这块急剧变动的古老的土地,以及生活和斗争 于其上的知识界同行充满了礼赞之情。一九一九年六月,他在给女儿的信中写道: “一位曾对五土种学生报纸作过仔细研究的朋友说,这些报纸的第一个特点是有 大量的问号,第二个特点是要求言论自由,以便能够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在一 个信仰既定权威的教条、又是使人感觉满足的国家里,这种提出凝问的热潮,预 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然而,这个时代没有到来。 启蒙思想者们面对的社会太黑暗,太腐败,太贫困落后了,他们要着手解决 的问题实在太多。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实问题一一而不是观念问题一一变得愈来 愈突出。但是,由西方观念所唤醒的国民,首先是知识者自身,对变革的期待已 经变得士分急迫。是一种普遍的时代急躁症。这时,苏俄政府决定放弃在华租界 的消息不断传来,使亢奋的知识者看到了新的方向。在启蒙运动中,各种派别无 论如何宣扬个人的价值,同时也都强调个人对社会的责任:而且,作为一个思想 革命运动,原来便带有双重的社会实践的倾向,于是以五四爱国事件作为转机, 文化激进主义开始演变为社会激进主义。这时,知识者更加注重西方一一苏俄社 会主义学说的介绍和吸收。由于苏俄对西方持严厉的批判态度,加上国民党和新 成立的共产党的共同的意识形态宣传,知识界开始一边倒,坚持维持其在华特权 政策的西方国家的价值观念,社会改造的方案和经验,逐渐失去市场。思想这东 西,原本处在一种开放的、自由竞争的、多元互补的状态,后来也就随着党派斗 争的进行,而趋向于偏胜和封闭,成为二元以致一元的了。一直潜在着的民族主 义迅速上升,与社会主义一一列宁主义结合在一起,代替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和 无政府主义,成为二土年代的思想主潮
上说,农民阶级与封建地主阶级其实是一副"对子",是属于土地的,野蛮的,暴 力的,占有的;由于长期的科举制度,"学而优则仕",士大夫只能作为统治阶级 的一个依附阶层而存在。这样两个传统实际上是一个传统。中国的工人阶级人数 稀少,构不成一个传统。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本质上是农民革命。中国革命的 胜利,正是遵循了毛泽东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武装斗争路线而取得的,这在历史 教科书上早有定论。五四知识分子则完全改道而行,它们凭借城市市民阶级的成 长背景,以西方的现代科学观念,反对和改变绅士阶级--士大夫阶级的儒学价值 观和方法方式而取得了传统的突破的。他们是一群破茧而出的自由的飞蛾,赴火 的飞蛾。从此,知识分子传统与农民传统两大传统的对立局面才告真正形成。 正因为有了这样异质性的意识和物质力量的出现,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开始进 入了一个新阶段。 林贤治:五四之魂(下) 选择字号:大 中 小 本文共阅读 6741 次 更新时间:2004-02-10 10:40:19 进入专题: 五四 ● 林贤治 (进入专栏) “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五四期间访问中国的杜威,对这块急剧变动的古老的土地,以及生活和斗争 于其上的知识界同行充满了礼赞之情。一九一九年六月,他在给女儿的信中写道: “一位曾对五十种学生报纸作过仔细研究的朋友说,这些报纸的第一个特点是有 大量的问号,第二个特点是要求言论自由,以便能够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在一 个信仰既定权威的教条、又是使人感觉满足的国家里,这种提出疑问的热潮,预 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然而,这个时代没有到来。 启蒙思想者们面对的社会太黑暗,太腐败,太贫困落后了,他们要着手解决 的问题实在太多。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实问题——而不是观念问题——变得愈来 愈突出。但是,由西方观念所唤醒的国民,首先是知识者自身,对变革的期待已 经变得十分急迫。是一种普遍的时代急躁症。这时,苏俄政府决定放弃在华租界 的消息不断传来,使亢奋的知识者看到了新的方向。在启蒙运动中,各种派别无 论如何宣扬个人的价值,同时也都强调个人对社会的责任;而且,作为一个思想 革命运动,原来便带有双重的社会实践的倾向,于是以五四爱国事件作为转机, 文化激进主义开始演变为社会激进主义。这时,知识者更加注重西方——苏俄社 会主义学说的介绍和吸收。由于苏俄对西方持严厉的批判态度,加上国民党和新 成立的共产党的共同的意识形态宣传,知识界开始一边倒,坚持维持其在华特权 政策的西方国家的价值观念,社会改造的方案和经验,逐渐失去市场。思想这东 西,原本处在一种开放的、自由竞争的、多元互补的状态,后来也就随着党派斗 争的进行,而趋向于偏胜和封闭,成为二元以致一元的了。一直潜在着的民族主 义迅速上升,与社会主义——列宁主义结合在一起,代替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和 无政府主义,成为二十年代的思想主潮
五四运动的知识社会市民社会是漩涡的中心,其他各个阶级和阶层的振荡, 不过是同心波而已。及到五卅运动以后,工农运动蓬勃地发展起来。这时,全国 的政治重心发生位移,国共宣告合作,南方成了革命的策源地。学生运动的火焰 刚刚点燃,政党只是配角,等到蔓延开去以后,便与学生组织建立各种联系,争 取吸收入党。随着政府的镇压,左右派别的冲突,大众斗争的规模化,学生的政 治兴趣大大增强,积极参与政党的组织工作。许多有名的知识分子,无论何种派 别,也都在国民革命军的炮声中纷纷南下,向政治势力靠拢。走俄国式道路,这 本身就意味着暴力革命、集权主义,意味着新生的脆弱的知识分子传统,必然为 根深蒂固的农民传统所吞并,从而丧失独立的地位。 苏俄著名的流亡学者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思想》中写道:“在我们这里, 革命是精神文化的危机和精神文化的压迫。”又说:“社会革命者是文化上的反 动派。”革命与文化是否真的如此势不两立?革命是否必然导致精神文化的毁 灭?这是一个带普遍性的公理呢,还是仅仅因为这位流亡者为革命所抛弃一一或 者说革命为他所抛弃一一时发出的呓语? 但是,无论如何,新文化启蒙运动被迫中断是一个事实:并因此造成五四一 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损伤和萎顿,也是一个事实。对此,胡适后来作了这样的总结: “丛我们所说的‘中国文化复兴’这个文化运动的观点来看,那次由北京学生所 发动而为全国人民一致支持的,在一九一九年所发生的‘五四运动',实是整个 文化运动中的一次历史性的政治王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一个政治运动。” 大陆学者李泽厚也曾有过一个后来变得很流行的说法,就是“救亡压倒启蒙”。 作为一个社会改革运动,它最终必须超越诸如个性解放的范畴,而扩展到经济平 等,以及社会和政治进程中的大众参与问题。这种超越,并不说明启蒙工作的不 合时宜,或者文化批判注定没有效果:让知识/观念走向社会,参与变革实践, 本来就是知识分子终极关怀的所在。在这里,我们说“启蒙”和“救亡”,就是 对知识分子而言的:也就是说,启蒙是知识分子的启蒙,救亡也是知识分子的数 亡。救亡中的知识分子,自有不同于工农大众的特殊的位置,工作和方式:可以 说,这就是救亡中的启蒙。这里的分界点是,当文化实践过渡到社会实践,文化 斗争成了政治斗争的一部分,由是知识群体不复成为社会主体的时候,知识分子 个体是否继续保持自身的主体性,维持自治的原则:是否继续保持知识分子的独 立身份和批判立场:是否继续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思考,为打破现状也即社会改 革提供可靠的精神文化资源?五四新文化运动作为知识分子运动,其中途天折, 重要的还不在于外部的“王扰”和“压倒”,而在内部的溃败和自身的不支。一 个很简单的问题是:当团体散失之后,中国思想知识界是否还有“散兵战”? 个很可怕的事实是:知识分子成了五四之敌。 海外学者林毓生在《中国意识的危机》中,把陈独秀、胡适、鲁迅三人当作 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性人物加以论列,应当是合适的。他们有着不同的思想 渊源,不同的党派或竞无党派,不同的倾向和不同的风格。对于知识分子立场的 恪守或转变,色彩都很鲜明
五四运动的知识社会/市民社会是漩涡的中心,其他各个阶级和阶层的振荡, 不过是同心波而已。及到五卅运动以后,工农运动蓬勃地发展起来。这时,全国 的政治重心发生位移,国共宣告合作,南方成了革命的策源地。学生运动的火焰 刚刚点燃,政党只是配角,等到蔓延开去以后,便与学生组织建立各种联系,争 取吸收入党。随着政府的镇压,左右派别的冲突,大众斗争的规模化,学生的政 治兴趣大大增强,积极参与政党的组织工作。许多有名的知识分子,无论何种派 别,也都在国民革命军的炮声中纷纷南下,向政治势力靠拢。走俄国式道路,这 本身就意味着暴力革命、集权主义,意味着新生的脆弱的知识分子传统,必然为 根深蒂固的农民传统所吞并,从而丧失独立的地位。 苏俄著名的流亡学者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思想》中写道:“在我们这里, 革命是精神文化的危机和精神文化的压迫。”又说:“社会革命者是文化上的反 动派。”革命与文化是否真的如此势不两立?革命是否必然导致精神文化的毁 灭?这是一个带普遍性的公理呢,还是仅仅因为这位流亡者为革命所抛弃——或 者说革命为他所抛弃——时发出的呓语? 但是,无论如何,新文化启蒙运动被迫中断是一个事实;并因此造成五四一 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损伤和萎顿,也是一个事实。对此,胡适后来作了这样的总结: “从我们所说的‘中国文化复兴’这个文化运动的观点来看,那次由北京学生所 发动而为全国人民一致支持的,在一九一九年所发生的‘五四运动’,实是整个 文化运动中的一次历史性的政治干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一个政治运动。” 大陆学者李泽厚也曾有过一个后来变得很流行的说法,就是“救亡压倒启蒙”。 作为一个社会改革运动,它最终必须超越诸如个性解放的范畴,而扩展到经济平 等,以及社会和政治进程中的大众参与问题。这种超越,并不说明启蒙工作的不 合时宜,或者文化批判注定没有效果;让知识/观念走向社会,参与变革实践, 本来就是知识分子终极关怀的所在。在这里,我们说“启蒙”和“救亡”,就是 对知识分子而言的;也就是说,启蒙是知识分子的启蒙,救亡也是知识分子的救 亡。救亡中的知识分子,自有不同于工农大众的特殊的位置,工作和方式;可以 说,这就是救亡中的启蒙。这里的分界点是,当文化实践过渡到社会实践,文化 斗争成了政治斗争的一部分,由是知识群体不复成为社会主体的时候,知识分子 个体是否继续保持自身的主体性,维持自治的原则;是否继续保持知识分子的独 立身份和批判立场;是否继续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思考,为打破现状也即社会改 革提供可靠的精神文化资源?五四新文化运动作为知识分子运动,其中途夭折, 重要的还不在于外部的“干扰”和“压倒”,而在内部的溃败和自身的不支。一 个很简单的问题是:当团体散失之后,中国思想知识界是否还有“散兵战”? 一个很可怕的事实是:知识分子成了五四之敌。 海外学者林毓生在《中国意识的危机》中,把陈独秀、胡适、鲁迅三人当作 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性人物加以论列,应当是合适的。他们有着不同的思想 渊源,不同的党派或竟无党派,不同的倾向和不同的风格。对于知识分子立场的 恪守或转变,色彩都很鲜明
陈独秀以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底色,狂飙般不羁的性格和雷霆般的处事作风, 很可以当作五四的象征性人物。他提倡“科学”“民主”最力,破坏偶像,扫荡 “国粹”,有一种冲决的力量。在他那里,国家也是偶像。对于政府,法律,以 及人民的自由权利,他指出:“世界上有一种政府,自己不守法律,还要压迫人 民并不违背法律的言论,我们现在不去评论,我们要记住的正是政府一方面自己 应该遵守法律,一方面要尊重人民法律以内的言论自由。法律只应拘束人民的行 为,不应拘束人民的言论:因为言论要有逾越现行法律以外的绝对自由,才能够 发见现在文明的弊端,现在法律的缺点。”只须几句话,就把问题说得明明白白, 全没有学者的那般绕弯子。“党派运动”,“政党政治”,也是他抨击的主要目 标。他说明所以非难“党见”,主要出于这样两点理由:“其一,政党政治,将 随一九一五年为过去之长物,且不适用于今日之中国也”:“其二,吾国年来政 象,惟有党派运动,而无国民运动也。”所以,他极力强调要区别“政党政治” 和“国民政治”,主张推进全无政党背景的“民众运动”。他把根本的政治问题 归结为以下三条:“第一当排斥武力政治:二是当抛弃以一党势力统一国家的思 想:三当决定守旧或革新的国是。”对于是否加入政党,他的态度,在《新青年》 宣言中表达得很明确:“至于政党,我们也承认他是运用政治应有的办法:但对 于一切拥护少数人私利或一阶级利益,眼中没有全社会幸福的政党,永远不忍加 入。” 次年陈独秀开始鼓吹非和平的革命:又次年,发起成立中国共产党。这时, 好像他有着把原来视作对立的“党派运动”和“国民运动”加以整合的意味。在 新文化运动中,他一直注重团体的活动,尤其是劳动团体,致力于群体意识一 所谓“新集合力”一一的阐扬:相对而言,对个人意识缺乏足够的关注。集体主 义与霸权主义本来是一壁之隔,当围绕人的个体性的问题一旦被搁置起来的时 候,两个房间的通道就被打开了。《新青年》的同仁曾经商定“二士年不谈政治”, 几年之间,陈独秀和李大钊不但谈政治,而且还在《新青年》之外,另行创办了 一个专谈政治的新刊物《每周评论》,并与从来有意疏远的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活 动接近。后来,陈独秀还置同仁的反对意见于不顾,不惜偏离启蒙的立场,牺牲 文化的利益,坚持把《新青年》办成政治性刊物,办成党刊。其实,胡适也不是 不谈政治,他在创办的《努力》周报上,就有对孙中山及国民党的激烈批评。为 此,李大钊致信胡适说:“《努力》对中山的态度,似宜赞助之。”并且发表文 章,强调首要问题是“以中国国民党作为中心”。事情大约正如陈独秀所说,“既 然有政治便不能无政党”:总之,这位社会民主的斗士,已经成为政党政治的鼓 吹者了。“政党是政治的母亲,政治是政党的产儿。”激进如此,不可谓变化不 大。此外,他从世界主义退向民族主义,从民主主义退向国家主义:放弃一度宣 扬的联邦自治的思想,在“爱国”的旗帜下,强凋“统一”和“集中”。他说: “集中全国爱国家而不为私利私图的有利分子,统率新兴的大群众,用革命的手 段,铲除各方面的恶势力,统一军权政权,建设一个民主政治的全国统一政府。” 他表示:“权力集中是革命手段中必要条件。”李大钊也强调“团体的组织与训 练”。其实,李大钊的所谓“精密组织”和“政党精神”,与陈独秀说的“权力 集中”是一致的。 但是,陈独秀很快就尝到了“权力集中”的况味。在中国共产党内,作为总 书记,他发现无法摆脱“共产国际”和斯大林的控制。为了维护党的利益,他对
陈独秀以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底色,狂飙般不羁的性格和雷霆般的处事作风, 很可以当作五四的象征性人物。他提倡“科学”“民主”最力,破坏偶像,扫荡 “国粹”,有一种冲决的力量。在他那里,国家也是偶像。对于政府,法律,以 及人民的自由权利,他指出:“世界上有一种政府,自己不守法律,还要压迫人 民并不违背法律的言论,我们现在不去评论,我们要记住的正是政府一方面自己 应该遵守法律,一方面要尊重人民法律以内的言论自由。法律只应拘束人民的行 为,不应拘束人民的言论;因为言论要有逾越现行法律以外的绝对自由,才能够 发见现在文明的弊端,现在法律的缺点。”只须几句话,就把问题说得明明白白, 全没有学者的那般绕弯子。“党派运动”,“政党政治”,也是他抨击的主要目 标。他说明所以非难“党见”,主要出于这样两点理由:“其一,政党政治,将 随一九一五年为过去之长物,且不适用于今日之中国也”;“其二,吾国年来政 象,惟有党派运动,而无国民运动也。”所以,他极力强调要区别“政党政治” 和“国民政治”,主张推进全无政党背景的“民众运动”。他把根本的政治问题 归结为以下三条:“第一当排斥武力政治;二是当抛弃以一党势力统一国家的思 想;三当决定守旧或革新的国是。”对于是否加入政党,他的态度,在《新青年》 宣言中表达得很明确:“至于政党,我们也承认他是运用政治应有的办法;但对 于一切拥护少数人私利或一阶级利益,眼中没有全社会幸福的政党,永远不忍加 入。” 次年陈独秀开始鼓吹非和平的革命;又次年,发起成立中国共产党。这时, 好像他有着把原来视作对立的“党派运动”和“国民运动”加以整合的意味。在 新文化运动中,他一直注重团体的活动,尤其是劳动团体,致力于群体意识—— 所谓“新集合力”——的阐扬;相对而言,对个人意识缺乏足够的关注。集体主 义与霸权主义本来是一壁之隔,当围绕人的个体性的问题一旦被搁置起来的时 候,两个房间的通道就被打开了。《新青年》的同仁曾经商定“二十年不谈政治”, 几年之间,陈独秀和李大钊不但谈政治,而且还在《新青年》之外,另行创办了 一个专谈政治的新刊物《每周评论》,并与从来有意疏远的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活 动接近。后来,陈独秀还置同仁的反对意见于不顾,不惜偏离启蒙的立场,牺牲 文化的利益,坚持把《新青年》办成政治性刊物,办成党刊。其实,胡适也不是 不谈政治,他在创办的《努力》周报上,就有对孙中山及国民党的激烈批评。为 此,李大钊致信胡适说:“《努力》对中山的态度,似宜赞助之。”并且发表文 章,强调首要问题是“以中国国民党作为中心”。事情大约正如陈独秀所说,“既 然有政治便不能无政党”;总之,这位社会民主的斗士,已经成为政党政治的鼓 吹者了。“政党是政治的母亲,政治是政党的产儿。”激进如此,不可谓变化不 大。此外,他从世界主义退向民族主义,从民主主义退向国家主义;放弃一度宣 扬的联邦自治的思想,在“爱国”的旗帜下,强调“统一”和“集中”。他说: “集中全国爱国家而不为私利私图的有利分子,统率新兴的大群众,用革命的手 段,铲除各方面的恶势力,统一军权政权,建设一个民主政治的全国统一政府。” 他表示:“权力集中是革命手段中必要条件。”李大钊也强调“团体的组织与训 练”。其实,李大钊的所谓“精密组织”和“政党精神”,与陈独秀说的“权力 集中”是一致的。 但是,陈独秀很快就尝到了“权力集中”的况味。在中国共产党内,作为总 书记,他发现无法摆脱“共产国际”和斯大林的控制。为了维护党的利益,他对
抗过,挣扎过,但是无能为力。一九二七年,在国民党血腥“清党”之后,他作 为一个牺牲品被抛弃了。由于处在共产主义的大系统内,他以自己的一贯的信仰、 热情、独立的意志和见解,视苏联政治反对派领袖托洛茨基为同志。这样,致使 他与曾经委身的政党长期无法达致和解。他一生中,坚持与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 作斗争,与国民党政权作斗争,同时与共产国际和共产党内的自以为错误的思想 路线作斗争。在他晚年,关于民主包括党内民主的思想,是十分光辉的思想,大 可以看作是五四民主意识的回光返照。这时,民主于他己经不是观念的产物,而 是社会、政党和个人的现实命运的产物,沾带了许多鲜血和痛苦,因此有着从前 所没有的深刻和独到。例如,一九四0年九月写给西流的信,其中就有很大的篇 幅论及民主问题,发人所未发,至今仍然具有启示的意义。他认为,民主是“大 众政权”的根本所在,“如果不实现大众民主,则所谓大众的政权或无级独裁, 必然流为史大林式的极少数人的格柏乌政制,这是事势所必然,并非史大林个人 的心术特别坏些”。所以,“以大众民主代替资产阶级的民主是进步的:以德、 俄的独裁代替英、法、美的民主,是退步的。”但是,他又认为“资产阶级的民 主和无产阶级的民主,其内容大致相同,只是实施的范围有广狭而己。”因此, 他给予近世民主制,也即“资产阶级民主制”以高度的评价,认为是近代人类社 会三大天才发明之一。他还论述了个人领袖与政治制度的关系,确认制度先于个 人,大于个人。他指出:“史大林的一切罪恶,乃是无级独裁制之逻辑的发达, 试问史大林一切罪恶,那一样不是凭藉着苏联自土月以来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权, 党外无党,党内无派,不容许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这一大串反民主 的独裁制而发生的呢?若不恢复这些民主制,继史大林而起的,谁也不免是一个 ‘专制魔王’,所以把苏联的一切坏事,都归罪于史大林,苏联样样都是好的, 这种迷信个人轻视制度的偏见,公平的政治家是不应该有的。苏联二土年的经验, 尤其是后土年的苦经验,应该使我们反省。我们若不从制度上寻出缺点,得到教 训,只是闭着眼睛反对史大林,就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大林倒了,会有无数史 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②毕竞是一个经历了五四运动的“老革命党”, 所以才会在意识形态的浓雾的包围中,保持如此澄明的科学理性:在政治指挥棒 的击打下,显示一种独立的人格力量。自然,也得感谢命运的安排,如果不是脱 离了组织的羁系,不是经历过不自由的监禁和自由的流徙,他也将很难领会到民 主的真谛。 但是,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可能恢复从前的启蒙思想者的身份,操持着一种 人文知识分子的文化话语了。 与陈独秀不同,胡适的思想背景是美国式的自由主义,性格温和、儒雅、放 达,从不履险,城府甚深。两位新文化运动中的合作者,结果却先后卷入政治, 并且分道扬镳了。胡适走的是朝廷的道路,虽然有时也会同权力者闹闹别扭,但 大抵是和谐的,因此无论在政界还是学界,都是“圣之时者也”的人物。陈独秀 却无论入党还是出党,始终是“叛徒”,结局士分悲惨。 正如把陈独秀称作激进主义的领袖一样,胡适一直被看作是中国现代自由主 义之父,近年来大陆抬举尤甚。中国到底有没有西方式的自由主义者?事情实在 很可疑。如果单说“自由主义”,那么不妨像我们的学者说的那样,丛“学理” 方面审查一下理论的坚脆即可:但是如果要论及“自由主义者”,除此以外,大
抗过,挣扎过,但是无能为力。一九二七年,在国民党血腥“清党”之后,他作 为一个牺牲品被抛弃了。由于处在共产主义的大系统内,他以自己的一贯的信仰、 热情、独立的意志和见解,视苏联政治反对派领袖托洛茨基为同志。这样,致使 他与曾经委身的政党长期无法达致和解。他一生中,坚持与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 作斗争,与国民党政权作斗争,同时与共产国际和共产党内的自以为错误的思想 路线作斗争。在他晚年,关于民主包括党内民主的思想,是十分光辉的思想,大 可以看作是五四民主意识的回光返照。这时,民主于他已经不是观念的产物,而 是社会、政党和个人的现实命运的产物,沾带了许多鲜血和痛苦,因此有着从前 所没有的深刻和独到。例如,一九四 0 年九月写给西流的信,其中就有很大的篇 幅论及民主问题,发人所未发,至今仍然具有启示的意义。他认为,民主是“大 众政权”的根本所在,“如果不实现大众民主,则所谓大众的政权或无级独裁, 必然流为史大林式的极少数人的格柏乌政制,这是事势所必然,并非史大林个人 的心术特别坏些”。所以,“以大众民主代替资产阶级的民主是进步的;以德、 俄的独裁代替英、法、美的民主,是退步的。”但是,他又认为“资产阶级的民 主和无产阶级的民主,其内容大致相同,只是实施的范围有广狭而已。”因此, 他给予近世民主制,也即“资产阶级民主制”以高度的评价,认为是近代人类社 会三大天才发明之一。他还论述了个人领袖与政治制度的关系,确认制度先于个 人,大于个人。他指出:“史大林的一切罪恶,乃是无级独裁制之逻辑的发达, 试问史大林一切罪恶,那一样不是凭藉着苏联自十月以来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权, 党外无党,党内无派,不容许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这一大串反民主 的独裁制而发生的呢?若不恢复这些民主制,继史大林而起的,谁也不免是一个 ‘专制魔王’,所以把苏联的一切坏事,都归罪于史大林,苏联样样都是好的, 这种迷信个人轻视制度的偏见,公平的政治家是不应该有的。苏联二十年的经验, 尤其是后十年的苦经验,应该使我们反省。我们若不从制度上寻出缺点,得到教 训,只是闭着眼睛反对史大林,就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大林倒了,会有无数史 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②毕竟是一个经历了五四运动的“老革命党”, 所以才会在意识形态的浓雾的包围中,保持如此澄明的科学理性;在政治指挥棒 的击打下,显示一种独立的人格力量。自然,也得感谢命运的安排,如果不是脱 离了组织的羁系,不是经历过不自由的监禁和自由的流徙,他也将很难领会到民 主的真谛。 但是,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可能恢复从前的启蒙思想者的身份,操持着一种 人文知识分子的文化话语了。 与陈独秀不同,胡适的思想背景是美国式的自由主义,性格温和、儒雅、放 达,从不履险,城府甚深。两位新文化运动中的合作者,结果却先后卷入政治, 并且分道扬镳了。胡适走的是朝廷的道路,虽然有时也会同权力者闹闹别扭,但 大抵是和谐的,因此无论在政界还是学界,都是“圣之时者也”的人物。陈独秀 却无论入党还是出党,始终是“叛徒”,结局十分悲惨。 正如把陈独秀称作激进主义的领袖一样,胡适一直被看作是中国现代自由主 义之父,近年来大陆抬举尤甚。中国到底有没有西方式的自由主义者?事情实在 很可疑。如果单说“自由主义”,那么不妨像我们的学者说的那样,从“学理” 方面审查一下理论的坚脆即可;但是如果要论及“自由主义者”,除此以外,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