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循着同样的路子发问: 曾按察使:巨成,你们既是化缘的,就该专化斋粮,如何 又问人家孩子姓名?这明明是你们叫魂的凭据。你到了 这里,初供并不肯说出问过孩子姓名的话,明是你惧怕 追究你叫魂的事,故此隐瞒。 巨成:…当日在县里,因为说了问过名字的话,县官再 三追究叫魂的事,并指使人把我夹过三夹棍,如今腿子 还没有好,实在害怕。所以到这里,大人们审问,不敢 说出问过孩子名字的话。 曾按察使:…你们做这样事,若无实在凭据,何至众人 要把你们烧死淹死,动了众怒? 巨成:…当日见我们被男女二人拉住,就都疑我们是实 在叫魂的人,所以嚷说要烧要淹,其实不过是空话。后 来保正把我们送到驿里,众人也就散了… 比起县里的官员来,省里衙门的官员们显然不那么倾向于 依赖衙役之类的走卒,对于前者来说,他们要靠着蔡捕役之流 来从事每天的公务。当这几个犯人蜷缩在省里的判官面前时, 正一又重述了自己受到敲诈的故事。他坚称,蔡瑞那天在庙里 告诉他们几人,他是奉命前来抓捕“游方僧”的,但只要他们 给他“几个规矩钱”,他就会放他们走路。正一当时回答他说: “我们是讨饭的和尚,哪里会有钱给你?” 在正一的故事中,有某种东西让曾日理觉得听来有理。像 蔡捕役这样的人其实并非职业警捕,而是通常被人称为“衙20 役”的地方上的跑腿。他们要干很多既令人生厌又低人一等 的地方上的杂务,例如,拷打疑犯,送递传票,催讨税款, 以及在官府衙门内外打杂。像蔡捕役这种从事警捕工作的人, 第一章中国窃贼传奇 19
在别人看来地位不高,也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他们薪俸 微薄,不得不通过向同自己打交道的百姓讨取“规矩钱”来 过活。有些衙役甚至不在官府名册上,因为他们太穷,所以 不得不作为编外人员而依附于人。他们根本没有薪俸,而只 能在众人头上讨食。人们一般都说,衙役属于下等人,必须常 常对他们进行检查。可是,由于衙役提供的服务是官员们须臾 难离的,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16] 此刻,蔡捕役被带上堂来,并被喝令跪下。虽然曾按察使 对他的说词一再查究,蔡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整整一天,他 就一直跪在那里。最后,蔡捕役已是精疲力竭,并终于意识 到,自己的戏已经玩完了。他于是招供道,自己确实曾向和尚 们要过钱,当他们拒绝给他钱时,他便一边搜查他们的包裹, 一边威胁他们:“你们既是正经僧人,如何有这东西?你们得 给我几千钱,才放你去。不然送到县里,就算是剪辫子的人。” 当蔡捕役在和尚的行李里找到了剪刀和绳子等说不清楚的 东西时,事情变得严重起来。随着蔡的吼声越来越响,人们纷 纷围拢了上来。众人歇斯底里般的反应使蔡捕役意识到,麻烦 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他于是逮捕了正一,并说服 众人散开,让他把正一拉了出去。然而,他并未将正一直接带 往衙门,而是把他,连同他那装有犯罪疑物的包裹,带到了座 落于城墙下一条死胡同里的自己家中。超凡已被激怒,一直跟 着蔡捕役,想讨回自己的行李箱。蔡捕役说:“你得找了那两 个和尚来,才会给你。”超凡万般无奈,只好上衙门告状去了。 (I6]关于衙役,参见器同祖(Ch'u Tung-tsu):《清代中国的地方政府》(Local Government in China under the Ch'ing),哈佛大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56-73 页;关于衙役的“卑微”地位,参见韩安德(Anders Hansson):《晚清地方 上的不人流之辈》(Regional Outcast Groups in Late Imperial China),哈佛大学 1988年博士论文,第47-49页。 叫魂
蔡捕役继续招供道,当他带着戴上镣铐的正一回到家里 时,便对他说:“现在没有人了,你就随便吐出几吊钱来吧, 我就放你走。”可是,已经怒不可遏的正一却坚持说,他要正 式去官府告状。蔡捕役开始殴打正一,但也没有什么用。他意 识到,除非能证明和尚们真的剪了别人的发辫,否则他自己的 麻烦就大了。不巧的是,巨成的箱子里只有一缕头发,而且,21 那头发还是直的,根本不像是从辫梢上剪下来的。于是,蔡捕 役便在自己家里找到一撮旧头发,走到弄堂里正一看不见的地 方,小心翼翼地将头发编成辫子。为了使证据更充实一些,他 又从自己的帽檐上剪下了一些纤维,把它们编起来,看上去就 像两条小辫子似的。他又将这些匆匆伪造出来的证物,连同他 自己的一把剪刀,放到了和尚的行李里(这样,包里就有四把 剪刀了)。然后,他便押着自己的犯人前往衔门。 在衙门里,正一尽管遭到了刑讯,却仍然不改他受到敲诈 的说法。知县自作聪明地指出,正一和蔡捕役原本互不相识, 两人之间并无芥蒂,所以,在蔡捕役身上找不到诬陷正一的动 机。正因为如此,这个案子虽然经过了府衙的复审,亦未受到 怀疑。 现在,鉴于蔡捕役已招出此事是他作弊,曾按察使便将这 个案子退回了萧山县衙门。蔡捕役被打了一顿,又被戴枷示 众,但最后还是被开释了—或许就此他便成了一个更为谨慎 的公共秩序卫护者亦未可知。和尚们也获得开释,每人还分得 了三千二百钱,以使他们在被打断的骨头未愈合前得以过活。 公众的歇斯底里与卑劣的腐败现象结合在一起,几乎酿成了 司法上的一桩大错。公堂上的用刑虽能逼人招供,却往往会因为 受到指控的被告在上一级官府翻供而使供词难以作数。当某件案 子达到省一级时,官员们因为远离肮脏的县府大堂上的种种压力 与诱惑,对于被告的偏见也就小得多。谁说这是一件涉及妖术的 第一章中国窃贼传奇 21
案件?更有可能的是,这是由容易轻信的民众,受到贪婪的地方 捕役中的恶棍以及无能的县府官员们的挑动,而造成的又一桩早 已司空见惯的丑事。现在,省里的官员们很乐意于销掉这个 案子。 然而,公众恐惧的浪潮比之曾按察使及其同僚们所意识到 的来得更为汹涌。就在巨成及其朋友被捕的当天,在萧山的另 一地点,人们打死了一名走街串巷的白铁匠,只因为他们相信 在他身上发现的两张护符是用于叫魂的咒文。官员们后来发 现,这只不过是两张用来向土地爷赎罪的普通符文,这位不幸 的白铁匠则是在自己的祖坟砍树时才带上它们的。此前一周, 在与德清交界的安吉县(这也是叫魂恐惧蔓延的中心地区), 22村民们怀疑一个带有生僻口音,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是来叫魂 的,便用绳子把他绑在树上,殴打至死。〔1) 不到两个星期,浙江省叫魂的种种谣言便流传到了江苏。 人们相信,以剪人发辫为手段的叫魂事件均是来自浙江的游方 乞僧所为,而他们进入邻省就是来从事这种可恶勾当的。各地 官府已处于戒备状态。过不多久,人们便发现了同样的怀疑 对象。 苏州的乞丐们 苏州是中国最优雅的城市文化的结晶,也是中国首富江 苏省省府所在地。1768年5月3日,当地的捕役抓到了一个 [17)这两个事件中以私刑杀人者都被速辅并以杀人定罪。我只是找到了安吉这一 案例的初审与复审判决文件。见《刑科史书》,第2772卷,乾隆三十四年三 月二十九日;第2781卷,乾隆三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22 叫魂
外貌“可疑”的老年乞丐。抓他的理由是他为叫魂而剪人发 辫。〔8)然而,地方当局并未宣称偷剪发辫的妖术与辫子作为一 种政治意象之间有什么联系。 在5月的这天早晨被押入捕房的这个衣衫槛楼的家伙名叫丘 永年,苏州府人氏。他今年五十八岁,是一个失业的伙夫,一直 “在外边走江湖”乞讨。4月26日,他流浪到了坐落于长江南岸 的县城常熟,投宿于一处驿所。他在那里遇到了另两个像他一样 靠沿路乞讨为生的无业游民:一个是陈汉如,二十六岁,本为苏 州人氏,是失业的掸帚帽檐制作工;另一个是张玉成,四十一 岁,从前是个卖咸鱼干的小贩。三人中,唯有张玉成来自外省, 是从近四百里外的浙江绍兴沿着运河来到常熟的。在清中叶的盛 世间,这三人都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小民。他们发现自己都要 朝南往苏州而去,便于5月2日结伴同行。 第二天,他们到了陆基,这是苏州城北、大运河边的一个 商业闹市。丘永年盘腿坐在路边,他的两个伙伴则到一家当铺 乞讨。这时,驻防于苏州的两个捕役,在另两个从常州县衙门 来的捕役的陪同下,把他抓了起来。他们发现,他的身上藏有 一把刀子以及一些纸符。当捕役们盘问他时,人们围了上来。 在旁观者中,有一个名叫顾正男的十岁男童,只要有人愿听,23 〔18)《江苏按察使司录呈长州县架获乞丐陈汉如等一案全卷抄册》,载《录副奏 折·法律·其他》,乾隆三十三年八月。这一本九十页的小册子登录了整个 苏州事件,是省当局就陈汉如等人的案件全部记录向军机处提呈的报告。军 机处及刑部对疑犯的调查则在《录副奏折·法律·其他》(乾隆三十三年九 月十七日)中作了小结。除非另外标明出处,本书关于苏州事件的所有资料 均来自这些文件。差不多同时,省内发生了另三个相近的案件:在昆山(4 月30日)、苏州(5月14日)、南通(5月28日),所有被怀疑剪人发牌的 人都遭到了暴民的攻击,并都被速捕,但后来又都获得释放。因篇幅关系, 我未将它们罗列于此。有关这些案件的概要,参见《朱批奏折》,第855卷 第4号,乾隆三十三年七月三十日(高晋)。 第一章中国窃贼传奇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