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同样地离他而去。她带着沉重的箱子前来,又带 着沉重的箱子离别。 他付了帐,离开餐馆开始逛街。他心中的忧郁 变得越来越美丽。他和特丽莎共同生活了七年,现 在他认识到了,对这些岁月的回忆远比它们本身更 有魅力。 他对特丽莎的爱是美丽的,但也是令人厌倦 的:他总是向她瞒着什么,哄劝,掩饰,补救,使她振 全译珍藏 作,使她平静,向她表白感情,说得有眉有眼,在她 的嫉妒、痛苦和噩梦之下惶惶如罪囚。他自责,他辩 解,他道歉…好,这…切令人厌倦的东西现在终 于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美。 米 星期六第一次发现他独自在苏黎世的街上骝 跶,呼吸着令人心醉的自由气息。每一角落里都隐 昆 伏着新的冒险,米来将义是-…个谜。他又在回归单 身汉的生活,回到他曾认为命里注定了的生活,在 那种牛活里他才是真正的他。 七年了,他与她系在一起过日子,他的每-一步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都受到她的监视。如果能够,她也许还会把铁球卡 在他的脚踝上。突然间,他的脚步轻去许多,他飞起 来了,来到了巴门尼德神奇的领地:他正享受着甜 美的生命之轻。 (他想给日内瓦的萨宾娜打电话吗?或者想与 他在苏黎世几个月内遇到的其他女人打电话联系 吗?不,一点儿也不。也许他感到,任何女人都会使 他痛苦不堪地回忆起特丽莎。) 26
15 奇异而忧郁的自我迷醉一直延续到星期日夜 里。星期一,一切都变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特丽 莎:想像她坐在那里向他写告别信;感到她的手在 颤抖;看见她一只手提着重箱子,另一只手引着卡 列宁的皮带。他想像她开他们在布拉格的公寓, 推门时怎样痛苦地忍受那扑面而来的满房弃物的 气息。两天美好而忧郁的口子里,他的同情心(那引 起心灵感应的祸根子)度假闲置,1同一个煤矿上 紧张劳累-周之后,星期天呼呼大睡,为星期一的 译珍藏 上班积蓄气力。 版 他给病人诊治,却总在病人身上看见特丽莎。 他努力提醒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她!他对自已 米兰· 说,我是患了同情症啦。其实她的出走和我们不再 相见,这都很好,尽管我想摆脱的不是特丽莎而是 昆德拉 MASTERPIECE 那种病—同情。这种病,我以前是完全免疫的,是 她感染了我。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到甜美的生命之轻托他 浮出了未来的深处,到星期一,他却被从未体验过 的重负所击倒,连俄国坦克数吨钢铁也无法与之相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比。没有什么比同情更为沉重了。一个人的痛苦远 不及对痛苦的同情那样沉重,他们的想像会强化痛 苦,他们千百次重复回荡的想像更使痛苦无边无 | 涯。 他不断警告自已不要向同情心屈服,同情心则 俯首恭听,似乎自觉罪过。但同情心知道这只是他 1 的自以为是,还是默默地固守自己的阵地,终于,在 27
特丽莎离别的第天,托马斯告诉院长(俄国入 侵后曾打电话给他的那位),他得马上.去。他有点 不好意思,知道他的走对院长来说太唐突,也没有 理由。他想吐露自己的心思,告诉他特丽莎的事以 及她留给他的信,可最终没说出口。在这位瑞士大 大的眼里,特丽莎的走只能是发疯或者邪恶。托 马斯不允许任何人冇仁何机会视她为病人。 事实上,院长生气了, 托马斯耸耸肩说:“Es muss sein,上s muss sein.” 这是引用了贝多芬最后一首四重奏曲中最后 译珍 -·乐章的主题: 版 手圭圭 Muss es sein?Es mus3Sein!Es muss semn! 米兰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昆德拉 为了使这些句子清楚无误,贝多芬用个词组 介绍了这一乐章,那就是“Der schwer gefassle Enischluss”,一股译为“雉下的决心”。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对贝多芬这。·主题的引用,的确是托马斯转向 特丽莎的第一步,因为是她曾经让他去买贝多芬的 那些四重奏、奏鸣曲的磁带。 出他所料,引用贝多芬的这一主题对那位瑞十 大夫相当合适。对方是个音乐迷,他平静地笑着用 贝多芬的曲调问道:“Muss es scin? 托马斯再一次说:“Ja'es muss sein!” 16 与巴门尼德不一样,贝多芬服然视沉重为一种 积极的东西既然德语中schwer的意思既是“困雅” 28
这是贝多芬的音乐所孕育出来的一种信念, 管我们不能忽略这种可能(其至是很可能),探索这 种信念应更多地归功于贝多芬作品的注释者],而 不是贝多芬本人。我们也或多或少地赞同:我们相 信正是人能像阿特拉斯」顶天一样地承受着命运, 才会有人的伟大、贝多芬的英雄,就是能顶起形而 上重负的人。 托马斯临近瑞士边境。我想像这是一个衲情忧 郁、头发蓬乱的贝多芬,在亲自指挥乡间消防人贞 管乐队,演奏一支“非如此不可”的移民告别进行 全 曲: 译 珍 他越过捷克边境,迎接他的是一队队俄国坦 藏 克。他不得不停车半小时等他们先过。一个可怕的 版 十兵,穿着装甲兵黑色制服,站在道口指挥着车辆, 米 似乎这个国家的每一条路都属他管,属于他一个 MASTE 人 “非如此不可!”托马斯心里重复着,但接着又 是 开始怀疑起来,真的必须这样吗? 是的,他实在受不了月个儿呆在苏黎世却想像 着特丽莎一个人在布拉格。 生命中不 可他究竟要被这同情症折磨多久呢?整个一生 叫?或者一年?一个月?仪仅-个星期?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估计到? 任何-·个学生都能在物理实验室里验证各种 承受之轻 科学假设,可一个男子汉只存一次生命,不能够用 实验来测定他是否应当服从“同情(同一感)”。 他就带着这些想法打开了他的家门。卡列宁一 下跳到他身上,舔他的脸以示欢迎。而他想投进特 丽莎怀中的欲望(他在苏黎世上车时还想着的),顿 ① 刷特拉斯:希腊神话中的顶天巨神 29
时烟消云散。他觉得自己与她是在冰雪覆盖的草原 上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都冷得直哆嗦。 17 从占领一开始,俄国的军用飞机便成天在布拉 格上空盘旋,托马斯极不习惯这种噪音,无法入 睡。 他在微微人睡的特丽莎身边翻来覆去,回想起 很久以前在一次闲聊中她告诉他的一件事来。他们 译珍藏 谈起她的朋友乙,当时她宣布:“如果我没遇到你的 话,我-一定会爱上他。” 即使在那时,她的话都使他落人一种莫名的忧 伤。而现在,他认识到特丽莎爱上他而不是他的朋 米兰·昆 友Z,只不过是机缘罢了。除了她与托马斯圆满的爱 以外,很可能,还有着若干她与其他男人的不圆满 拉 的爱。 我们都绝难接受这种观点:我们生活中的爱情 是一种轻飘失重的东西;假定我们的爱情只能如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此,那么没有它的话我们的生活也将不复如此。我 们感到贝多芬,那阴郁和令入敬畏的音乐家在向我 们伟大的爱情演奏着:“非如此不可!” 托马斯常常想起特丽莎对朋友Z的评价,然后 得出结论:自己的爱情故事并不说明“非如此不 可”,而是“Es Konnte auch anders sein”(别样也行)。 七年前,特丽莎家乡的医院碰巧发现一例复杂 综合性神经病。他们请了托马斯所在的布拉格医院 的主治大夫去会诊,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经捕, 行动不便,于是派托马斯去代替他。这个镇子有儿 个旅馆,托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丽莎工作的旅馆 里,又碰巧在走之前有足够的时间闲待在旅馆餐厅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