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 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 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 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遍到这个地步。你就把东西 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 明天,他替苏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 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 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 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 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 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 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 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 好随便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侥 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 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 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 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 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 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 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着检 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 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 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 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 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 6
16 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 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 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 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就把东西 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 明天,他替苏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 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 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 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 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 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 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 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 好随便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侥 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 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 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 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 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 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 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着检 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 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 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 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 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
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 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 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 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 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 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 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 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 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 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 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 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 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说: “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 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 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 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 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 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 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 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一一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一一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 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 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
17 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 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 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 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 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 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 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 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 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 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 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 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 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说: “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 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 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 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 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 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 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 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 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 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
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 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 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 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 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 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扼 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 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 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 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 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 骗子,从此无面目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不 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地下,没让羞愤露在脸上, 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了解鸿渐的 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 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寸,以后不许你开口一一鸿渐,我们知 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 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对物思人, 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己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 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 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 人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 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 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 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 18
18 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 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 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 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 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 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扼 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 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 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 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 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 骗子,从此无面目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不 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地下,没让羞愤露在脸上, 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了解鸿渐的 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 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寸,以后不许你开口--鸿 渐,我们知 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 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 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对物思人, 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 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 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 人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 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 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 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
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 眼晴。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 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 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 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 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豚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渐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比拿草帽扇 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 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他己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 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 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 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 的人走来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今 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着一路出车站。凤仪 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 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郑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 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里又挥着大折扇,满脸 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的,学得这 样周到,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电话里说起一位苏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有什么。鹏图总一一喜欢多嘴。”他本要骂鹏图 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几 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望,从前好像 做过几任实缺官一一”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 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交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 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 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19 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 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 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 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 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 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豚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渐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比拿草帽扇 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 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 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 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 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 的人走来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今 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着一路出车站。凤仪 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 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郑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 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里又挥着大折扇,满脸 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的,学得这 样周到,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电话里说起一位苏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有什么。鹏图总--喜欢多嘴。”他本要骂鹏图 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几 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望,从前好像 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 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交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 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 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且娶媳妇要 同乡人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 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都有赞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一一好像苏小姐是 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一一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 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 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 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 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 上做了。现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 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 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两件 大褂,暂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翅、 西瓜煨鸡、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你 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岂不饿死。她 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 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 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 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博士回乡的 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 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士, 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问鸿渐对世界 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会爆发。方鸿渐好容易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 “为民喉舌”、照相机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 立中学吕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学生演讲“ 20
20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且娶媳妇要 同乡人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 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都有赞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小姐是 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 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 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 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 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 上做了。现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 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 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两件 大褂,暂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翅、 西瓜煨鸡、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你 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岂不饿死。她 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 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 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 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博士回乡的 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 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士, 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问鸿渐对世界 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会爆发。方鸿渐好容易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 “为民喉舌”、照相机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 立中学吕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学生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