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 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诫里一条 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 鲍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 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生要人活,救人的肉体: 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 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 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鲍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 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 方鸿渐慌得歉,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小姐只无精打采。 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小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好了没有。 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小姐出来,说鲍小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 一句,急忙逃走。晚饭时,大家见桌上没鲍小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 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 不进。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 “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方两口儿吃饭?” “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 “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不对?” “小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 “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一一”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当了苏小姐,这话讲出来不 雅,也许会传给鲍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在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 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鲍小姐睡了一天多才起床,虽和方鸿渐在一起玩,不像以前那样的脱略形骸,也许因为 不日到香港,先得把身心收拾整洁,作为见未婚夫的准备。孙氏一家和其他三四个学生也要 在九龙下船,搭粤汉铁路的车:分别在即,拚命赌钱,只恨晚上十二点后餐室里不许开电灯。 到香港前一天下午,大家回国后的通信地址都交换过了,彼此再会的话也反复说了好几遍, 仿佛这同舟之谊永远忘不掉似的。鸿渐正要上甲板找鲍小姐,阿刘鬼鬼祟祟地叫“方先生
11 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 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诫里一条 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 鲍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 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生要人活,救人的肉体; 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 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 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鲍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 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 方鸿渐慌得歉,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小姐只无精打采。 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小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好了没有。 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小姐出来,说鲍小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 一句,急忙逃走。晚饭时,大家见桌上没鲍小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 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 不进。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 “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方两口儿吃饭?” “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 “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不对?” “小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 “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当了苏小姐,这话讲出来不 雅,也许会传给鲍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在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 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鲍小姐睡了一天多才起床,虽和方鸿渐在一起玩,不像以前那样的脱略形骸,也许因为 不日到香港,先得把身心收拾整洁,作为见未婚夫的准备。孙氏一家和其他三四个学生也要 在九龙下船,搭粤汉铁路的车;分别在即,拚命赌钱,只恨晚上十二点后餐室里不许开电灯。 到香港前一天下午,大家回国后的通信地址都交换过了,彼此再会的话也反复说了好几遍, 仿佛这同舟之谊永远忘不掉似的。鸿渐正要上甲板找鲍小姐,阿刘鬼鬼祟祟地叫“方先生
鸿渐自从那天给他三百法郎以后,看见这家伙就心慌,板着脸问他有什么事。阿刘说他管的 房舱,有一间没客人,问鸿渐今晚要不要,只讨六百法郎。鸿渐挥手道:“我要它干吗?” 三脚两步上楼梯去,只听得阿刘在背后冷笑。他忽然省悟阿刘的用意,脸都羞热了。上去吞 吞吐吐把这事告诉鲍小姐,还骂阿刘浑蛋。她哼一声,没讲别的。旁人来了,不便再谈。吃 晚饭的时候,孙先生道:“今天临别纪念,咱们得痛痛快快打个通宵。阿刘有个舱,我己经 二百法郎定下来了。” 鲍小姐对鸿渐轻藐地瞧了一眼,立刻又注视碟子喝汤。 孙太太把匙儿喂小孩子,懦怯地说:“明天要下船啦,不怕累么?” 孙先生道:“明天找个旅馆,睡它个几天几晚不醒,船上的机器闹得很,我睡不舒服。” 方鸿渐给鲍小姐一眼看得自尊心像泄尽气的橡皮车胎。晚饭后,鲍小姐和苏小姐异常亲 热,勾着手寸步不离。他全志气,跟上甲板,看她们有说有笑,不容许自己插口,把话压扁 了都挤不进去;自觉没趣丢脸,像赶在洋车后面的叫化子,跑了好些路,没讨到一个小钱, 要停下来却又不甘心。鲍小姐看手表道:“我要下去睡了。明天天不亮船就靠岸,早晨不能 好好的睡。今天不早睡,明天上岸的时候人萎靡没有精神,难看死了。”苏小姐道:“你这人 就这样爱美,怕李先生还会不爱你!带几分憔悴,更教人疼呢!” 鲍小姐道:“那是你经验之谈罢?一一好了,明天到家了!我兴奋得很,只怕下去睡不 熟。苏小姐,咱们下去罢,到舱里舒舒服服地躺着讲话。” 对鸿渐一点头,两人下去了。鸿渐气得心头火直冒,仿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的一头都烧 红了。他想不出为什么鲍小姐突然改变态度。他们的关系就算这样了结了么?他在柏林大学, 听过名闻日本的斯泼朗格教授(Ed Spranger)的爱情(Eros)演讲,明白爱情跟性欲一胞双 生,类而不同,性欲并非爱情的基本,爱情也不是性欲的升华。他也看过爱情指南那一类的 书,知道有什么肉的相爱、心的相爱种种分别。鲍小姐谈不上心和灵魂。她不是变心,因为 她没有心:只能算日子久了,肉会变味。反正自己并没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没得什么 可怨。方鸿渐把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损 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利害。 明天东方才白,船的速度减低,机器的声音也换了节奏。方鸿渐同舱的客人早收拾好东 西,鸿渐还躺着,想跟鲍小姐后会无期,无论如何,要礼貌周到地送行。阿刘忽然进来,哭 丧着脸向他讨小费。鸿渐生气道:“为什么这时就要钱?到上海还有好几天呢。”阿刘哑声告 诉,姓孙的那几个人打牌,声音太闹,给法国管事查到了,大吵其架,自己的饭碗也砸破了, 等会就得卷铺盖下船。鸿渐听着,暗唤侥幸,便打发了他。吃早饭饭今天下船的那几位都垂
12 鸿渐自从那天给他三百法郎以后,看见这家伙就心慌,板着脸问他有什么事。阿刘说他管的 房舱,有一间没客人,问鸿渐今晚要不要,只讨六百法郎。鸿渐挥手道:“我要它干吗?” 三脚两步上楼梯去,只听得阿刘在背后冷笑。他忽然省悟阿刘的用意,脸都羞热了。上去吞 吞吐吐把这事告诉鲍小姐,还骂阿刘浑蛋。她哼一声,没讲别的。旁人来了,不便再谈。吃 晚饭的时候,孙先生道:“今天临别纪念,咱们得痛痛快快打个通宵。阿刘有个舱,我已经 二百法郎定下来了。” 鲍小姐对鸿渐轻藐地瞧了一眼,立刻又注视碟子喝汤。 孙太太把匙儿喂小孩子,懦怯地说:“明天要下船啦,不怕累么?” 孙先生道:“明天找个旅馆,睡它个几天几晚不醒,船上的机器闹得很,我睡不舒服。” 方鸿渐给鲍小姐一眼看得自尊心像泄尽气的橡皮车胎。晚饭后,鲍小姐和苏小姐异常亲 热,勾着手寸步不离。他全志气,跟上甲板,看她们有说有笑,不容许自己插口,把话压扁 了都挤不进去;自觉没趣丢脸,像赶在洋车后面的叫化子,跑了好些路,没讨到一个小钱, 要停下来却又不甘心。鲍小姐看手表道:“我要下去睡了。明天天不亮船就靠岸,早晨不能 好好的睡。今天不早睡,明天上岸的时候人萎靡没有精神,难看死了。”苏小姐道:“你这人 就这样爱美,怕李先生还会不爱你!带几分憔悴,更教人疼呢!” 鲍小姐道:“那是你经验之谈罢?--好了,明天到家了!我兴奋得很,只怕下去睡不 熟。苏小姐,咱们下去罢,到舱里舒舒服服地躺着讲话。” 对鸿渐一点头,两人下去了。鸿渐气得心头火直冒,仿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的一头都烧 红了。他想不出为什么鲍小姐突然改变态度。他们的关系就算这样了结了么?他在柏林大学, 听过名闻日本的斯泼朗格教授(Ed Spranger)的爱情(Eros)演讲,明白爱情跟性欲一胞双 生,类而不同,性欲并非爱情的基本,爱情也不是性欲的升华。他也看过爱情指南那一类的 书,知道有什么肉的相爱、心的相爱种种分别。鲍小姐谈不上心和灵魂。她不是变心,因为 她没有心;只能 算日子久了,肉会变味。反正自己并没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没得什么 可怨。方鸿渐把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损 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利害。 明天东方才白,船的速度减低,机器的声音也换了节奏。方鸿渐同舱的客人早收拾好东 西,鸿渐还躺着,想跟鲍小姐后会无期,无论如何,要礼貌周到地送行。阿刘忽然进来,哭 丧着脸向他讨小费。鸿渐生气道:“为什么这时就要钱?到上海还有好几天呢。”阿刘哑声告 诉,姓孙的那几个人打牌,声音太闹,给法国管事查到了,大吵其架,自己的饭碗也砸破了, 等会就得卷铺盖下船。鸿渐听着,暗唤侥幸,便打发了他。吃早饭饭今天下船的那几位都垂
丧气。孙太太眼睛红肿,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轻轻一 碰就会掉下来。鲍小姐瞧见伺候吃饭的换了人,问阿刘哪里去了,没人回答她。方鸿渐问鲍 小姐:“你行李多,要不要我送你下船?” 鲍小姐疏远地说:“谢谢你!不用劳你驾,李先生会上船来接我。” 苏小姐道:“你可以把方先生跟李先生介绍介绍。” 方鸿渐恨不得把苏小姐瘦身体里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鲍小姐也没理她,喝了一杯牛 奶,匆匆起身,说东西还没拾完。方鸿渐顾不得人家笑话,放下杯子跟出去。鲍小姐头也不 回,方鸿渐唤她,她不耐烦地说:“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说话。” 方鸿渐正不知怎样发脾气才好,阿刘鬼魂似地出现了,向鲍小姐要酒钱。鲍小姐眼迸火 星道:“伺候吃饭的赏钱,昨天早给了。你还要什么赏?我房舱又不是你管的。” 阿刘不讲话,手向口袋里半天掏出来一只发钗,就是那天鲍小姐掷掉的,他擦地板,三 只只捡到一只。鸿渐本想骂阿刘,但看见他郑重其事地拿出这么一件法宝,忍不住大笑。鲍 小姐恨道:“你还乐?你乐,你给他钱,我半个子儿没有!”回身走了。 鸿渐防阿刘不甘心,见了李医生胡说,自认晦气,又给他些钱。一个人上甲板,闷闷地 看船靠傍九龙码头。下船的中外乘客也来了,鸿渐躲得老远,不愿意见鲍小姐。友头上警察、 脚夫、旅馆的接客扰嚷着,还有一群人向船上挥手巾,做手势。鸿渐想准有李医生在内,倒 要仔细认认。好容易,扶梯靠岸,进港手续完毕,接客的冲上船来。鲍小姐扑向一个半秃顶, 戴大眼镜的黑胖子怀里。这就是她所说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吓,真是侮辱! 现在全明白了,她那句话根本是引诱。一向还自鸣得意,以为她有点看中自己,谁知道由她 摆布玩弄了,还要给她暗笑。除掉那句古老得长白胡子、陈腐得发霉的话:“女人是最可怕 的!”还有什么可说!鸿渐在凭栏发呆,料不到背后苏小姐柔声道:“方先生不下船,在想心 思?人家撒了方先生去啦!没人陪啦。” 鸿渐回身,看见苏小姐装扮得娆娆婷婷,不知道什么鬼指使自己说:“要奉陪你,就怕 没福气呀,没资格呀!” 他说这冒昧话,准备碰个软钉子。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像纸上沁 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说:“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呀!” 鸿渐摊手道:“我原说,人家不肯赏脸呀!” 苏小姐道:“我要找家剃头店洗头发去,你肯陪么?” 鸿渐道:“妙极了!我正要去理发。咱们理完发,摆渡到香港上山瞧瞧,下了山我请你 13
13 丧气。孙太太眼睛红肿,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轻轻一 碰就会掉下来。鲍小姐瞧见伺候吃饭的换了人,问阿刘哪里去了,没人回答她。方鸿渐问鲍 小姐:“你行李多,要不要我送你下船?” 鲍小姐疏远地说:“谢谢你!不用劳你驾,李先生会上船来接我。” 苏小姐道:“你可以把方先生跟李先生介绍介绍。” 方鸿渐恨不得把苏小姐瘦身体里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鲍小姐也没理她,喝了一杯牛 奶,匆匆起身,说东西还没拾完。方鸿渐顾不得人家笑话,放下杯子跟出去。鲍小姐头也不 回,方鸿渐唤她,她不耐烦地说:“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说话。” 方鸿渐正不知怎样发脾气才好,阿刘鬼魂似地出现了,向鲍小姐要酒钱。鲍小姐眼迸火 星道:“伺候吃饭的赏钱,昨天早给了。你还要什么赏?我房舱又不是你管的。” 阿刘不讲话,手向口袋里半天掏出来一只发钗,就是那天鲍小姐掷掉的,他擦地板,三 只只捡到一只。鸿渐本想骂阿刘,但看见他郑重其事地拿出这么一件法宝,忍不住大笑。鲍 小姐恨道:“你还乐?你乐,你给他钱,我半个子儿没有!”回身走了。 鸿渐防阿刘不甘心,见了李医生胡说,自认晦气,又给他些钱。一个人上甲板,闷闷地 看船靠傍九龙码头。下船的中外乘客也来了,鸿渐躲得老远,不愿意见鲍小姐。友头上警察、 脚夫、旅馆的接客扰嚷着,还有一群人向船上挥手巾,做手势。鸿渐想准有李医生在内,倒 要仔细认认。好容易,扶梯靠岸,进港手续完毕,接客的冲上船来。鲍小姐扑向一个半秃顶, 戴大眼镜的黑胖子怀里。这就是她所说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吓,真是侮辱! 现在全明白了,她那句话根本是引诱。一向还自鸣得意,以为她有点看中自己,谁知道由她 摆布玩弄了,还要给她暗笑。除掉那句古老得长白胡子、陈腐得发霉的话:“女人是最可怕 的!”还有什么可说!鸿渐在凭栏发呆,料不到背后苏小姐柔声道:“方先生不下船,在想心 思?人家撇了方先生去啦!没人陪啦。” 鸿渐回身,看见苏小姐装扮得娆娆婷婷,不知道什么鬼指使自己说:“要奉陪你,就怕 没福气呀,没资格呀!” 他说这冒昧话,准备碰个软钉子。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像纸上沁 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说:“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呀!” 鸿渐摊手道:“我原说,人家不肯赏脸呀!” 苏小姐道:“我要找家剃头店洗头发去,你肯陪么?” 鸿渐道:“妙极了!我正要去理发。咱们理完发,摆渡到香港上山瞧瞧,下了山我请你
吃饭,饭后到浅水湾喝茶,晚上看电影,好不好?” 苏小姐笑道:“方先生,想得真周到!一天的事全计划好了。”她不知道方鸿渐只在出国 时船过香港一次,现在方向都记不得了。 二十分钟后,阿刘带了衣包在室里等法国总管来查过好上岸,舱洞口瞥见方鸿渐在苏小 姐后面,手傍着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又诧异,又佩服,又瞧不起,无法表示这种复杂的情绪, 便“啐”的一声向痰盂里射出一口浓浓的唾潮沫。 g
14 吃饭,饭后到浅水湾喝茶,晚上看电影,好不好?” 苏小姐笑道:“方先生,想得真周到!一天的事全计划好了。”她不知道方鸿渐只在出国 时船过香港一次,现在方向都记不得了。 二十分钟后,阿刘带了衣包在室里等法国总管来查过好上岸,舱洞口瞥见方鸿渐在苏小 姐后面,手傍着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又诧异,又佩服,又瞧不起,无法表示这种复杂的情绪, 便“啐”的一声向痰盂里射出一口浓浓的唾潮沫
第二章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 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 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 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 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 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 这个感觉。他发现苏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可 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她比鲍小姐大 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 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 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他打 趣个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温和 了许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 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 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 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 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 能连皮吃。”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 。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 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小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 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一一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 喜欢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 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两天 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 15
15 第二章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 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 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 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 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 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 这个感觉。他发现苏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可 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她比鲍小姐大 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 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 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他打 趣个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温和 了许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 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 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 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 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 能连皮吃。”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 。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 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小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 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 喜欢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 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两天 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