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 张爱玲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 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一一不问 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 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住胡琴 正拉着,楼底下门铃响了。这在白公馆是件稀罕事。按照从前的规矩,晚上绝对不作兴 出去拜客。晚上来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个电报,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的紧急大事,多半 是死了人。 四爷凝神听着,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么。阳台 后面的堂屋里,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这时都有些皇皇然。 四爷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只见门一开,三爷穿着汗衫短裤,揸开两腿站在门 槛上,背过手去,啪啦啪啦扑打股际的蚊子,远远的向四爷叫道:“老四你猜怎么着?六妹 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爷放下胡琴往房里走,问道:“是谁来给的信?” 三爷道:“徐太太。”说着,回头用扇子去撵三奶奶道:“你别跟上来凑热闹呀!徐太太还在 楼底下呢,她胖,怕爬楼。你还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的那个不 是徐太太的亲戚么?”三爷道:“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 们的,当然是有用意的。”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 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他们同时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 斯理绣着一只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 地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 可是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么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现在人 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 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 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 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依你 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三爷道:“你别动不 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 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一一”流苏站起身来道:“你这话,七 八年前为什么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道:“哦? 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上道:“我 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 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 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一一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
倾城之恋 -------------------------------------------------------------------------------- 张爱玲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 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 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 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住胡琴 正拉着,楼底下门铃响了。这在白公馆是件稀罕事。按照从前的规矩,晚上绝对不作兴 出去拜客。晚上来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个电报,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的紧急大事,多半 是死了人。 四爷凝神听着,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么。阳台 后面的堂屋里,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这时都有些皇皇然。 四爷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只见门一开,三爷穿着汗衫短裤,揸开两腿站在门 槛上,背过手去,啪啦啪啦扑打股际的蚊子,远远的向四爷叫道:“老四你猜怎么着?六妹 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爷放下胡琴往房里走,问道:“是谁来给的信?” 三爷道:“徐太太。”说着,回头用扇子去撵三奶奶道:“你别跟上来凑热闹呀!徐太太还在 楼底下呢,她胖,怕爬楼。你还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的那个不 是徐太太的亲戚么?”三爷道:“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 们的,当然是有用意的。”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 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他们同时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 斯理绣着一只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 地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 可是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么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现在人 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 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 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 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依你 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三爷道:“你别动不 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 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流苏站起身来道:“你这话,七 八年前为什么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道:“哦? 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上道:“我 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 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 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
不能用六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 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一一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 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流苏气得浑身乱颜,把一只绣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颌,下颌抖得仿佛要落下来。 三爷又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着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汉子,眼见你给他 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 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少年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了回娘家来住个三年五载的,两下里 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断,我会帮着你办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这 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的人,我还指望他们养老呢!”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 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本, 是我带累了你们。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 衣领,把他的头去撞流苏,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儿子死了, 我就得找你!”流苏连忙一闪身躲过了,抓住四爷道:“四哥你瞧,你瞧一一你一一你倒是评 评理看!”四爷道:“你别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三哥这都是为你打算一一”流苏 赌气摔开了手,一径进里屋去了。 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挥动白团 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妈。”白老太太耳朵 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枕边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 一口痰,方才说道:“你四嫂就是这么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 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向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出 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用了公帐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 不下这口气,着实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 谅他们一点。”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 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动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在可 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 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太还在楼下 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屋里点上了灯, 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道:“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适的 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 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 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 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 别弄错了。”四奶奶一面答应着,一面叫喊道:“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来 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七妹,你 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宝络细声道:“我在 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 一点,别由着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 不成材,我干吗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
不能用六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 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 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流苏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只绣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颌,下颌抖得仿佛要落下来。 三爷又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着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汉子,眼见你给他 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 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少年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了回娘家来住个三年五载的,两下里 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断,我会帮着你办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这 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的人,我还指望他们养老呢!”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 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本, 是我带累了你们。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 衣领,把他的头去撞流苏,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儿子死了, 我就得找你!”流苏连忙一闪身躲过了,抓住四爷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评 评理看!”四爷道:“你别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三哥这都是为你打算——”流苏 赌气摔开了手,一径进里屋去了。 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挥动白团 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妈。”白老太太耳朵 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枕边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 一口痰,方才说道:“你四嫂就是这么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 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向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出 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用了公帐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 不下这口气,着实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 谅他们一点。”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 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动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在可 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 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太还在楼下 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屋里点上了灯, 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道:“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适的 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 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 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 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 别弄错了。”四奶奶一面答应着,一面叫喊道:“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来 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七妹,你 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宝络细声道:“我在 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 一点,别由着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 不成材,我干吗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
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着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 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 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 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 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鸣鸣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 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 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 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 一层无形的玻璃罩一一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 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 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开口,却是徐太太的声音。徐太太劝道:“六小姐,别伤心了, 起来,起来,大热的天…”流苏撑着床勉强站了起来,道:“婶子,我…我在这儿再也 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着我,就只差明说。今儿当面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 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 欺负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流苏难得听见这几句公道话,且不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就从心上热起来,泪如雨下, 道:“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徐太太道:“年纪轻轻 的人,不怕没有活路。”流苏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没念过两句书,肩不能挑,手不 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流苏道:“那 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徐太太道:“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 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一 一离不了人!”流苏低头不语。徐太太道:“你这件事,早两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苏微 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经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着你这样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 什么。我替你留心着。说着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早点儿拿定了主意,远走高 飞,少受多少气!”流苏道:“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 交际?倚仗着家里人罢,别说他们根本不赞成,就是赞成了,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没出阁, 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孩子也渐渐地长大了,张罗她们还来不及呢,还顾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还等他们的回话呢。”流苏道:“七妹的事,有希望么?” 徐太太道:“说得有几分眉目了。刚才我有意的让娘儿们自己商议商议,我说我上去瞧瞧六 小姐就来。现在可该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苏只得扶着徐太太下楼,楼梯又旧, 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到了堂屋里,流苏欲待开灯,徐太太道:“不用了,看 得见。他们就在东厢房里。你跟我来,大家说说笑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不然,明儿吃饭的 时候免不了要见面的,反而僵得慌。”流苏听不得“吃饭”这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硬着 嗓子,强笑道:“多谢婶子一一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 落魄的,说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见流苏一定不肯,也就罢了, 自己推门进去。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
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着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 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 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 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 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 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 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 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 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 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 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开口,却是徐太太的声音。徐太太劝道:“六小姐,别伤心了, 起来,起来,大热的天„„”流苏撑着床勉强站了起来,道:“婶子,我„„我在这儿再也 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着我,就只差明说。今儿当面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 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 欺负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流苏难得听见这几句公道话,且不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就从心上热起来,泪如雨下, 道:“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徐太太道:“年纪轻轻 的人,不怕没有活路。”流苏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没念过两句书,肩不能挑,手不 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流苏道:“那 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徐太太道:“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 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 —离不了人!”流苏低头不语。徐太太道:“你这件事,早两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苏微 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经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着你这样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 什么。我替你留心着。说着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早点儿拿定了主意,远走高 飞,少受多少气!”流苏道:“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 交际?倚仗着家里人罢,别说他们根本不赞成,就是赞成了,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没出阁, 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孩子也渐渐地长大了,张罗她们还来不及呢,还顾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还等他们的回话呢。”流苏道:“七妹的事,有希望么?” 徐太太道:“说得有几分眉目了。刚才我有意的让娘儿们自己商议商议,我说我上去瞧瞧六 小姐就来。现在可该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苏只得扶着徐太太下楼,楼梯又旧, 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到了堂屋里,流苏欲待开灯,徐太太道:“不用了,看 得见。他们就在东厢房里。你跟我来,大家说说笑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不然,明儿吃饭的 时候免不了要见面的,反而僵得慌。”流苏听不得“吃饭”这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硬着 嗓子,强笑道:“多谢婶子——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 落魄的,说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见流苏一定不肯,也就罢了, 自己推门进去。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
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 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 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 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 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 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 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 青春一一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 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 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晴。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楼,到了 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 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 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一一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 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 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 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着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 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 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一一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 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这时候,四爷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没有他置 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馆里少不得将她的建议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宝 络做媒说给一个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的联络,徐太太对于他的家 世一向就很熟悉,认为绝对可靠。那范柳原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华侨,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 锡兰马来亚等处。范柳原今年三十三岁,父母双亡。白家众人质问徐太太,何以这样的一个 标准夫婿到现在还是独身的,徐太太告诉他们,范柳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急 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要哑〔“提手”旁代替“口”旁)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 大大热闹过一番。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时代的 特殊环境,他的脾气本来就有点怪僻。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父亲有一次出洋考察, 在伦敦结识了一个华侨交际花,两人秘密地结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点风闻。因为惧怕太太 的报复,那二夫人始终不敢回国。范柳原就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父亲故世以后,虽然大太太 只有两个女儿,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却有种种棘手之处。他孤身流落在英伦, 很吃过一些苦,然后方才获得了继承权。至今范家的族人还对他抱着仇视的态度,因此他总 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里去。他年纪轻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 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说:“这样的 人,想必是喜欢存心挑剔。我们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着这么一门好亲戚, 怪可惜了儿的!”三爷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厉害呀,就凭我们七 丫头那股子傻劲儿,还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个大女孩子机灵些,别瞧她,人小心不小, 真识大体!”三奶奶道:“那似乎年纪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哟!你不知道,越是那种人, 越是喜欢年纪轻的。我那个大的若是不成,还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个二的比姓范 的小二十岁。”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颜厉色地道:“三嫂,你别那么糊涂!护着七丫头, 她是白家的什么人?隔了一层娘肚皮,就差远了。嫁了过去,谁也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么好
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 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 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 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 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 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 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 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 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 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楼,到了 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 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 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 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 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 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着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 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 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 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这时候,四爷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没有他置 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馆里少不得将她的建议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宝 络做媒说给一个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的联络,徐太太对于他的家 世一向就很熟悉,认为绝对可靠。那范柳原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华侨,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 锡兰马来亚等处。范柳原今年三十三岁,父母双亡。白家众人质问徐太太,何以这样的一个 标准夫婿到现在还是独身的,徐太太告诉他们,范柳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急 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要哑〔“提手”旁代替“口”旁〕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 大大热闹过一番。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时代的 特殊环境,他的脾气本来就有点怪僻。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父亲有一次出洋考察, 在伦敦结识了一个华侨交际花,两人秘密地结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点风闻。因为惧怕太太 的报复,那二夫人始终不敢回国。范柳原就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父亲故世以后,虽然大太太 只有两个女儿,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却有种种棘手之处。他孤身流落在英伦, 很吃过一些苦,然后方才获得了继承权。至今范家的族人还对他抱着仇视的态度,因此他总 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里去。他年纪轻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 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说:“这样的 人,想必是喜欢存心挑剔。我们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着这么一门好亲戚, 怪可惜了儿的!”三爷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厉害呀,就凭我们七 丫头那股子傻劲儿,还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个大女孩子机灵些,别瞧她,人小心不小, 真识大体!”三奶奶道:“那似乎年纪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哟!你不知道,越是那种人, 越是喜欢年纪轻的。我那个大的若是不成,还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个二的比姓范 的小二十岁。”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颜厉色地道:“三嫂,你别那么糊涂!护着七丫头, 她是白家的什么人?隔了一层娘肚皮,就差远了。嫁了过去,谁也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么好
处!我这都是为了大家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亲戚议论她亏待了没娘的七小姐, 决定照原来计划,由徐太太择日请客,把宝络介绍给范柳原。 徐太太双管齐下,同时又替流苏物色到一个姓姜的,在海关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丢下 了五个孩子,急等着续弦。徐太太主张先忙完了宝络,再替流苏撮合,因为范柳原不久就要 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馆里对于流苏的再嫁,根本就拿它当一个笑话,只是为了要打发她出门, 没奈何,只索不闻不问,由着徐太太闹去。为了宝络这头亲,却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 一样是两个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茶,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实让人难堪。白老太太 将全家的金珠细软,尽情搜刮出来,能够放在宝络身上的都放在宝络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 过生日的时候,干娘给的一件累丝衣料,也被老太太逼着三奶奶拿了出来,替宝络制了旗袍。 老太太自己历年攒下的私房,以皮货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质了一件貂皮大袄, 用那笔款子去把几件首饰改镶了时新款式。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自不必说, 务必把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爷,三奶奶,四爷,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宝络辗转听到四奶 奶的阴谋,心里着实恼着她,执意不肯和四奶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场,又不好意思说不要她 们,便下死劲拖流苏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车黑压压坐了七个人,委实再挤不下了,四奶奶的 女儿金枝金蝉便惨遭淘汰。他们是下午五点钟出发的,到晚上十一点方才回家。金枝金蝉哪 里放得下心,睡得着觉?眼睁睁盼着他们回来了,却又是大伙儿哑口无言。宝络沉着脸走到 老太太房里,一阵风把所有的插戴全剥了下来,还了老太太,一言不发回房去了。金枝金蝉 把四奶奶拖到阳台上,一叠连声追问怎么了。四奶奶怒道:“也没看见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 家,又不是你自己相亲,要你这样热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来,柔声缓气说道:“你这话, 别让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冲着流苏的房间嚷道:“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又怎 么着?又不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子汉,怎么一闻见生人气,就痰迷心窍,发了疯了?”金枝 金蝉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三奶奶做好做歹稳住了她们的娘,又告诉她们道:“我们先去看 电影的。”金枝诧异道:“看电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着奇怪,专为看人去的,倒去坐 在黑影子里,什么也瞧不见,后来徐太太告诉我说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张,他在那里掏坏的。 他要把人家搁在那里搁个两三个钟头,脸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亲切些。 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据我看来,那姓范的始终就没有诚意。他要看电影,就为着懒得跟我们 应酬。看完了戏,他不是就想溜么?”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儿的话,今儿的事,一上 来挺好的,要不是我们自己窝儿里的人在里头捣乱,准有个七八成!”金枝金蝉齐声道:“三 妈,后来呢?后来呢?”三奶奶道:“后来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块儿去吃饭。他就说 他请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饭就吃饭,明知道我们七小姐不会跳舞,上跳舞场去干坐着, 算什么?不是我说,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听见姓范的吩附汽车夫上舞场 去,也不拦一声!”三奶奶忙道:“上海这么多饭店,他怎么知道哪一个饭店有跳舞,哪一个 饭店没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爷是个闲人哪,他没那么多的工夫去调查这个!”金枝金蝉还 要打听此后的发展,三奶奶给四奶奶几次一打岔,兴致索然。只道:“后来就吃饭,吃了饭, 就回来了。” 金蝉道:“那范柳原是怎样的一个人?”三奶奶道:“我哪儿知道?统共没听见他说过三 句话。”又寻思了一会,道:“跳舞跳得不错罢!”金枝咦了一声道:“他跟谁跳来着?”四奶 奶抢先答道:“还有谁,还不是你那六姑!我们诗礼人家,不准学跳舞的,就只她结婚之后 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爷学会了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问你,说不会跳不就结了?不会也不是 丢脸的事。像你三妈,像我,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活了这半辈子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我
处!我这都是为了大家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亲戚议论她亏待了没娘的七小姐, 决定照原来计划,由徐太太择日请客,把宝络介绍给范柳原。 徐太太双管齐下,同时又替流苏物色到一个姓姜的,在海关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丢下 了五个孩子,急等着续弦。徐太太主张先忙完了宝络,再替流苏撮合,因为范柳原不久就要 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馆里对于流苏的再嫁,根本就拿它当一个笑话,只是为了要打发她出门, 没奈何,只索不闻不问,由着徐太太闹去。为了宝络这头亲,却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 一样是两个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实让人难堪。白老太太 将全家的金珠细软,尽情搜刮出来,能够放在宝络身上的都放在宝络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 过生日的时候,干娘给的一件累丝衣料,也被老太太逼着三奶奶拿了出来,替宝络制了旗袍。 老太太自己历年攒下的私房,以皮货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质了一件貂皮大袄, 用那笔款子去把几件首饰改镶了时新款式。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自不必说, 务必把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爷,三奶奶,四爷,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宝络辗转听到四奶 奶的阴谋,心里着实恼着她,执意不肯和四奶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场,又不好意思说不要她 们,便下死劲拖流苏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车黑压压坐了七个人,委实再挤不下了,四奶奶的 女儿金枝金蝉便惨遭淘汰。他们是下午五点钟出发的,到晚上十一点方才回家。金枝金蝉哪 里放得下心,睡得着觉?眼睁睁盼着他们回来了,却又是大伙儿哑口无言。宝络沉着脸走到 老太太房里,一阵风把所有的插戴全剥了下来,还了老太太,一言不发回房去了。金枝金蝉 把四奶奶拖到阳台上,一叠连声追问怎么了。四奶奶怒道:“也没看见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 家,又不是你自己相亲,要你这样热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来,柔声缓气说道:“你这话, 别让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冲着流苏的房间嚷道:“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又怎 么着?又不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子汉,怎么一闻见生人气,就痰迷心窍,发了疯了?”金枝 金蝉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三奶奶做好做歹稳住了她们的娘,又告诉她们道:“我们先去看 电影的。”金枝诧异道:“看电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着奇怪,专为看人去的,倒去坐 在黑影子里,什么也瞧不见,后来徐太太告诉我说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张,他在那里掏坏的。 他要把人家搁在那里搁个两三个钟头,脸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亲切些。 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据我看来,那姓范的始终就没有诚意。他要看电影,就为着懒得跟我们 应酬。看完了戏,他不是就想溜么?”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儿的话,今儿的事,一上 来挺好的,要不是我们自己窝儿里的人在里头捣乱,准有个七八成!”金枝金蝉齐声道:“三 妈,后来呢?后来呢?”三奶奶道:“后来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块儿去吃饭。他就说 他请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饭就吃饭,明知道我们七小姐不会跳舞,上跳舞场去干坐着, 算什么?不是我说,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听见姓范的吩咐汽车夫上舞场 去,也不拦一声!”三奶奶忙道:“上海这么多饭店,他怎么知道哪一个饭店有跳舞,哪一个 饭店没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爷是个闲人哪,他没那么多的工夫去调查这个!”金枝金蝉还 要打听此后的发展,三奶奶给四奶奶几次一打岔,兴致索然。只道:“后来就吃饭,吃了饭, 就回来了。” 金蝉道:“那范柳原是怎样的一个人?”三奶奶道:“我哪儿知道?统共没听见他说过三 句话。”又寻思了一会,道:“跳舞跳得不错罢!”金枝咦了一声道:“他跟谁跳来着?”四奶 奶抢先答道:“还有谁,还不是你那六姑!我们诗礼人家,不准学跳舞的,就只她结婚之后 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爷学会了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问你,说不会跳不就结了?不会也不是 丢脸的事。像你三妈,像我,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活了这半辈子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