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子夜 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北京
子夜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 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 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 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 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 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 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瞑色中, 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 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 的绿焰:Light,Heat,Power!① 这时候一一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年式的雪铁笼汽 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马路”, 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 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一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罢?”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他是 保镖的。此时汽车戛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郎宁, 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了车门,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 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 疱。看见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 人也就跳下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 梧,举止威严,一望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 坐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 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罢。一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面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 脸上的肌肉一动,似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 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 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白脸。女 的却高得多,也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译。两个都 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了,但女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 男的先开口: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个瘦长子早又陪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声。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 ①Light,Heat,Power!英语。意即光,热,力!
子 夜 一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 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 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 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 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 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 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瞑色中, 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 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 的绿焰:Light,Heat,Power!① 这时候——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年式的雪铁笼汽 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马路”, 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 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一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罢?”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他是 保镖的。此时汽车戛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郎宁, 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了车门,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 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 疱。看见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 人也就跳下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 梧,举止威严,一望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 坐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 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罢。——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面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 脸上的肌肉一动,似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 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 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白脸。女 的却高得多,也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泽。两个都 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了,但女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 男的先开口: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个瘦长子早又陪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声。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 ① Light, Heat,Power!英语。意即光,热,力!
专等船靠了码头,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 说你肯学好。你有几年不见老太爷罢?”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一姑太太请坐罢。” 叫做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 面急口回答,一面转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 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 俐,所以荪甫的父亲一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轮船局。 但是荪甫他们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一个 彪形大汉站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 的保镖。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丝巾,在嘴唇上抹 了几下,回头对荪甫说: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 单趟直放,不过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 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不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 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晕一”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 正想接下去说,猛的一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进来喊道: “云飞靠了码头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 抢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片声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 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 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八八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 带阿萱。”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 含着雪茄,微微地笑着,看了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罢”。恰好福 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一” “不要紧。我们到码头上去看罢!”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 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作 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一一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只大 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头,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地, 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 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时, 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过去,做 手势,命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 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色并不难 看,两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儿子,女儿,女婿
专等船靠了码头,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 说你肯学好。你有几年不见老太爷罢?”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姑太太请坐罢。” 叫做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 面急口回答,一面转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 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 俐,所以荪甫的父亲——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轮船局。 但是荪甫他们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一个 彪形大汉站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 的保镖。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丝巾,在嘴唇上抹 了几下,回头对荪甫说: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 单趟直放,不过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 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不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 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晕——”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 正想接下去说,猛的一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进来喊道: “云飞靠了码头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 抢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片声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 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 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八八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 带阿萱。”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 含着雪茄,微微地笑着,看了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罢”。恰好福 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 “不要紧。我们到码头上去看罢!”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 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作 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只大 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头,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地, 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 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时, 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过去,做 手势,命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 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色并不难 看,两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儿子,女儿,女婿
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 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一吴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姐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 萱就先走到码头上。一八八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 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小姐一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 边。本来还是闭着眼睛的吴老太爷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睁开 眼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说什么。老太 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 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小姐芙芳舍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 两位小姐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 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①!”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 似乎又复旺炽了;他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 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 的车子也跟着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 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 “福生,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是黄绫 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 感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 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 恭恭敬敬摆在膝头,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开车!” 二小姐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 不住微笑。这时候,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 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 新纪录。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 的大街,而却捧了《太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的“万恶淫为 首,百善孝为先”的诰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 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 ①《太上感应篇》书名。内容多取自东晋葛洪的《抱朴子》,是一部宣扬道家因果报应等迷信思想的书。 ①文昌帝君道教奉为主宰人间功名禄籍的神
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 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吴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姐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 萱就先走到码头上。一八八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 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小姐——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 边。本来还是闭着眼睛的吴老太爷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睁开 眼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说什么。老太 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 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小姐芙芳舍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 两位小姐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 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①!”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 似乎又复旺炽了;他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 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 的车子也跟着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 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 “福生,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是黄绫 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 感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 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 恭恭敬敬摆在膝头,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开车!” 二小姐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 不住微笑。这时候,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 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 新纪录。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 的大街,而却捧了《太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①的“万恶淫为 首,百善孝为先”的诰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 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 ① 《太上感应篇》书名。内容多取自东晋葛洪的《抱朴子》,是一部宣扬道家因果报应等迷信思想的书。 ① 文昌帝君道教奉为主宰人间功名禄籍的神
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 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 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 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习武骑马跌伤了腿,又不幸而渐渐成 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 至于整天捧着《太上感应篇》罢?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 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 二十五年来,除了《太上感应篇》,他就不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 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又在他 自己和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 僻,又执拗,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太 上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他坚决的拒绝了和儿子妥协,亦既有十 年之久了! 虽然此时他已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不是他对儿子 妥协。他早就说过,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的“离经叛道”的生活,倒不如 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也不坚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 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共产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老太爷高 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的孝心。吴老太爷根本就不相信什 么土匪,什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子!但是坐卧 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有什么办?他只好让他们从他的“堡 寨”里抬出来,上了云飞轮船,终于又上了这“子不语”的怪物一一汽 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维新 党”,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 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对新式企业家的“子”妥协了! 他就是那么样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 七少爷阿萱一对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 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 睛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 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 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 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 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一啵一一地 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 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 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 锥形的,一一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 轰,轰!轧,轧,轧!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 似的。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 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 ⑧赋悼亡西晋文学家潘岳长于诗赋,其妻死后,曾赋悼亡诗三首,后因称丧妻为“赋悼亡
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 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 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 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习武骑马跌伤了腿,又不幸而渐渐成 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 至于整天捧着《太上感应篇》罢?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 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 二十五年来,除了《太上感应篇》,他就不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 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又在他 自己和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 僻,又执拗,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太 上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他坚决的拒绝了和儿子妥协,亦既有十 年之久了! 虽然此时他已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不是他对儿子 妥协。他早就说过,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的“离经叛道”的生活,倒不如 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也不坚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 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共产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老太爷高 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的孝心。吴老太爷根本就不相信什 么土匪,什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子!但是坐卧 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有什么办法?他只好让他们从他的“堡 寨”里抬出来,上了云飞轮船,终于又上了这“子不语”的怪物——汽 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维新 党”,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 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对新式企业家的“子”妥协了! 他就是那么样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 七少爷阿萱一对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 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 睛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 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 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 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 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 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 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 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 锥形的,——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 轰,轰!轧,轧,轧!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 似的。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 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 ② 赋悼亡西晋文学家潘岳长于诗赋,其妻死后,曾赋悼亡诗三首,后因称丧妻为“赋悼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