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梦幻识通贸雨村风尘怀国秀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目地陷东南①,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闾门⑨者, 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闾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 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 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 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 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目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 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 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六),年方三岁 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 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 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 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 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 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 ①地陷东南——东甫大地塌陷下沉。古代神话;共工与颛顼( huan xI专须) 争帝,怒而触不周山,折天柱,绝地维,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见《淮南子·天文 训》 ②姑苏、闾< chang昌)门—姑苏:苏州的别称,因其西南有站苏山而得名这 里是指旧苏州府辖境。闾门:苏州城的西北门,又名破楚门。这里代指苏州城。 ⑥风流冤家一“冤家”,原为佛教用语。《五灯会元》“佛教慈悲,冤亲平 婷。”后既作“仇人”“对头”解,也用作对听爱之人的昵称,即爱极的反语。“风流冤 家”指极相爱恋之男女
第 回 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 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 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 形仅修成个女体,终目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蛮青果为膳,泅期 饮滥愁海②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⑧便郁 绪蒼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抻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居 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瞥 幻亦曾河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x 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 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 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邀:“果 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 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 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邦 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 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西灵河岸上:作者假想的神仙境界。西方:欧 指佛教的发地天竺(古代印度)。灵河:原指恒河,今印度人犹称之为圣水”。三 生:指萌生,今生科米生,这是佛教宜扬转世投胎的迷信说法。三生石:传说唐代孝 派与和尚圆观交情很好;一次,圆观对他说:十二年后的中秋月夜,在抗州天竺寺 外,和你相见。说光就死了;后米李源如期去杭州、過见一牧口唱山歌:“三生石上 田特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这个牧童就是圆观的 后身,见唐代郊《甘泽谣·圆观》。斥常用“三生石”比啦因缘前定 ②高恨天蜜青果灌猫海—一离恨天:俗传“三十三天,窝恨天最两;四百四 病相思病最苦。蛮青谐“秘情”。灌愁海:喻愁深。皆寓男女之讷及其怨恨愁苦。 ④五内——五脏即心肝脾肺肾。亦泛言内心探处
隐梦幻诀通灵雨村风尘怀调秀 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癣色鬼、贤愚不肖① 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 度脫②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 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劉清楚,符这一于风流孳鬼下世已 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 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上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 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 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阔者。但弟子愚浊,不 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颃,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熊警 省,亦可免沉沦③之皆。”二仙笑道:“此乃玄机④不可预泄者。到 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岀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 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 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岀递与士隐,士隐 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 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肴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 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竞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 “太虚幻境”⑤。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很,无为有处有还无七) 不肖-一F时称不能继承父业之子口不肖。肖象。 ②度聪-一佛家用话。超度解脱 聱省(xng)、沉沦—均份家用语。警省警觉省恬。沉沦:指在生死轮 回中永远不得解脱。 ④玄机——道家用语。谓玄奧微妙的道理。这里义同天机。 ⑤太虚幻瘡——作者虚拟的仙境。太虚;空幻虚无的意思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 地阵。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 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 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仲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 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 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娳跛足蓬头,疯疯嶽攧,挥 霍①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 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②、累及爹娘之物, 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 “含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耍进去,那僧乃指 着他大笑,『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蒌花空对雪澌澌③。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 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 邙山⑨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 ①拌揎——亦作“挥摧”。《韵会》:“摇手曰挥,反手臼擢。”本谓动作轻捷,这 里是挥洭自如的意思。 ②有命无运一一旧时“算命”,用人出生的年、月,日、时所属的千支和金、木 水、火、土五行的生尅来推斯人的吉凶祸福;称一生的境遇好坏为“命”,一段时间的 造际为“运”。有命无运,这里意谓乎生“行运”乖逆,遭际堪悲。 ③“菱花”句——隐喻英莲被呆额王薛蝠强占作妾的不幸避遇。菱花:指后来 英莲收名香菱。雪:谐音“薛”’指薛蟠。菱在复日开花而竟遇冰雪,喻英莲“生不逢 时,過又非偶”(雅评),定然遭到擢残。渐澌(5T5可司):形容雪卢。 ④北邙(mng芒)山一也作“北芒山”即邙山、在令河南省洛阳市北。东汉 及北魏的王侯公师多于砒。后常被用来泛指墓地
甄士隐梦幻识灵豆村风尘怀闫秀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 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片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一姓 贾名化、字表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 州八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闪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 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 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②住了,智寄庙中安身,每日 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 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 “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 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 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 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③之 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 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 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逶,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 眉目清叨,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 那甄家丫授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 ①胡州—一地名。脂评:谐音“胡诌也”。 ②淹蹇(ynn烟简)—即偃蹇。原指塘遇困頓,不得意,这里是耽搁、阻 滞的意思。 ③诳驾—邀来客人后,囚故不能陪待,向各人道默之诃。诳(kung狂)或作 “逛”,欺骗的意思。驾:对寳人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