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个屠维岳,叫他来见我。叫他今晚上来。都听明白了么?去罢!” 打发开了莫干丞以后,吴荪甫就站起来,轻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 地说: “开什么厂!真是淘气!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 神,办银行该不至于落在人家后面罢?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的 时候不过十万块钱…” 他顿了一顿,用手去摸下颔;但随即转成坚决的态度,右手握拳打 着左手的掌心: “不!我还是要干下去的!中国民族工业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 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途尤大!一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 政府,中国工业一定有希望的!一竹斋,我有一个大计画,但是现在 没有工夫细谈了,我们出去看看万国殡仪馆送来的棺材罢。” “不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杜竹斋把半段雪茄从嘴唇边拿开,也站了起来,挨近吴荪甫身旁, 就将赵伯韬他们的“密谋”从头说了一遍;最后他这么问道: “你看这件事有没有风险?要是你不愿意插一脚,那么,我也打算 不干。” “每人一百万,今天先交五十万?” 吴荪甫反过来问,并不表示对于这件事的意见,脸色异常沉静。 “这也是老赵他们的主张。老赵的步骤是:今天下午,就要卖出三 百万,把票价再压低一” “那是一定会压低的。说不定会跌落两三元。那时我们就补进?” “不!明天前市第一盘,我们再卖出五百万,由赵伯韬出面!” “哦!那就票价还要跌呢!老赵是有名的大户多头,他一出笼,散 户多头就更加恐慌,拚命要脱手了,而且一定还有许多新空头会乘势跳 落。” “是呀。所以要到明天后市我们这才动手补进来。我们慢慢地零零 碎碎地补进,就不至于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本月份交割前四五天,我们 至少要收足五千万一” “那时候,西北军退却的捷报也在各方面哄起来了!” “不错。那时候,散户又要一窝蜂来做多头,而且交割期近,又碰 着旧历端阳节,空头也急于要补进,涨风一定很厉害!” “我们的五千万就此放出去做了他们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说到这里,吴荪甫和杜竹斋一齐笑起来;两个人的眼睛都闪着兴奋 的光彩。 笑过了后,吴荪甫奋然说: “好!我们决定干一下罢!可是未免太便宜了老赵这个多头大户了。 我们在公账之外,应得对他提出小小的条件。我们找他谈判去!” 于是吴荪甫和杜竹斋就此离开了那书房。而那个久在吴荪甫构思中 的“大计画”,此时就更加明晰地兜住了吴荪甫的全意识
还有,那个屠维岳,叫他来见我。叫他今晚上来。都听明白了么?去罢!” 打发开了莫干丞以后,吴荪甫就站起来,轻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 地说: “开什么厂!真是淘气!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 神,办银行该不至于落在人家后面罢?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的 时候不过十万块钱……” 他顿了一顿,用手去摸下颔;但随即转成坚决的态度,右手握拳打 着左手的掌心: “不!我还是要干下去的!中国民族工业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 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途尤大!——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 政府,中国工业一定有希望的!——竹斋,我有一个大计画,但是现在 没有工夫细谈了,我们出去看看万国殡仪馆送来的棺材罢。” “不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杜竹斋把半段雪茄从嘴唇边拿开,也站了起来,挨近吴荪甫身旁, 就将赵伯韬他们的“密谋”从头说了一遍;最后他这么问道: “你看这件事有没有风险?要是你不愿意插一脚,那么,我也打算 不干。” “每人一百万,今天先交五十万?” 吴荪甫反过来问,并不表示对于这件事的意见,脸色异常沉静。 “这也是老赵他们的主张。老赵的步骤是:今天下午,就要卖出三 百万,把票价再压低——” “那是一定会压低的。说不定会跌落两三元。那时我们就补进?” “不!明天前市第一盘,我们再卖出五百万,由赵伯韬出面!” “哦!那就票价还要跌呢!老赵是有名的大户多头,他一出笼,散 户多头就更加恐慌,拚命要脱手了,而且一定还有许多新空头会乘势跳 落。” “是呀。所以要到明天后市我们这才动手补进来。我们慢慢地零零 碎碎地补进,就不至于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本月份交割前四五天,我们 至少要收足五千万——” “那时候,西北军退却的捷报也在各方面哄起来了!” “不错。那时候,散户又要一窝蜂来做多头,而且交割期近,又碰 着旧历端阳节,空头也急于要补进,涨风一定很厉害!” “我们的五千万就此放出去做了他们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说到这里,吴荪甫和杜竹斋一齐笑起来;两个人的眼睛都闪着兴奋 的光彩。 笑过了后,吴荪甫奋然说: “好!我们决定干一下罢!可是未免太便宜了老赵这个多头大户了。 我们在公账之外,应得对他提出小小的条件。我们找他谈判去!” 于是吴荪甫和杜竹斋就此离开了那书房。而那个久在吴荪甫构思中 的“大计画”,此时就更加明晰地兜住了吴荪甫的全意识
三 午后,满天乌云,闷热异常。已经是两点钟,万国殡仪馆还没把吴 二小姐指定要的那种棺盖上装着厚玻璃可以看见老太爷遗容的棺材送 来。先前送来的那口棺材,到底被二小姐和四小姐的联合势力反对掉了。 入殓的时间不得不改迟一个小时。电话和专差,不断地向万国殡仪馆送 去,流星似的催促着。吴府的上下人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专等那口棺 材来,就可以把这一天的大事了结。 吊丧的宾客也已经散去了许多。只剩下几位至亲好友,或者是身上 没有要紧事情的人们,很耐烦地等候着送殓,此时都散在花园里凉快的 地方,一簇一簇地随便谈话。 先前最热闹的大餐室前后,现在冷静了。四五个当差在那里收拾啤 酒瓶和汽水瓶,扫去满地的水果皮壳。他们中间时时交换着几句抱怨的 话: “三老爷真性急,老太爷这样一件大事,一天工夫怎么办得了!” “这就是他的脾气呀!一一听高升说,早半天,三老爷在书房里大 大的生气呢,厂里的账房莫先生险一些儿吓死了!一再说,你们看老 太爷的福气真不差!要是迟两天出来,嘿!一听说早上来了电报,那 边的乡下人造反了!一三老爷的生气,多半是为着这个!” 说这话的,叫做李贵,本来是吴少奶奶娘家的当差,自从那年吴少 奶奶的父母相继急病死后,这李贵就投靠到吴府来了。如果说吴府的三 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那么这李贵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 “今天的车饭钱就开销了五百六十几块。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 打。” 另一个当差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那么,三老爷回头给我们的赏钱,至少也得一千块了!” 又是李贵的声音。听得了“一千块”这三个字,当差们的脸上都放 红光了;但这红光只一刹那,就又消失了。根据他们特有的经验,知道 这所谓“一千元”是要分了等级派赏,而且即使平均分配,则连拿“引” 字帖的,伺候灵前的,各项杂差的,还有觉林素菜馆来的大批“火头军”, 一总共不下一百人的他们这当差“连”,每人所得也就戋戋了。这么 想着的他们四五人,动作就没有劲儿,反比没有提到赏钱以前更懒懒的 了。他们一股子不平之气正还要发泄,忽然一个人走进来了。 这是范博文,他那一脸没精打采的神气正不下于这些“失望”了的 当差。站在屋子中间旋一个圈子,范博文喃喃地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半个人!一一喂,李贵,你看见佩珊二小姐么?” 可是并没等李贵回答,范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过了那大餐室的后 半间,从后边的那道门跑到游廊上,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又闯进那通到 “灵堂”的门,睁大了他的找人的眼睛。“灵堂”里悄悄地没有声响; 太太小姐们一个也不在,只有四五个“伴灵”的女仆坐在靠墙壁的凳子 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吴老太爷的遗体停放在屋子中央,四围堆起了 鲜花的小山;而在这鲜花“山”中,这里那里亮晶晶闪着寒光的,是五 六座高大的长方形的机器冰。 范博文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赶快钻过那白布的孝帏,跑到“灵堂
三 午后,满天乌云,闷热异常。已经是两点钟,万国殡仪馆还没把吴 二小姐指定要的那种棺盖上装着厚玻璃可以看见老太爷遗容的棺材送 来。先前送来的那口棺材,到底被二小姐和四小姐的联合势力反对掉了。 入殓的时间不得不改迟一个小时。电话和专差,不断地向万国殡仪馆送 去,流星似的催促着。吴府的上下人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专等那口棺 材来,就可以把这一天的大事了结。 吊丧的宾客也已经散去了许多。只剩下几位至亲好友,或者是身上 没有要紧事情的人们,很耐烦地等候着送殓,此时都散在花园里凉快的 地方,一簇一簇地随便谈话。 先前最热闹的大餐室前后,现在冷静了。四五个当差在那里收拾啤 酒瓶和汽水瓶,扫去满地的水果皮壳。他们中间时时交换着几句抱怨的 话: “三老爷真性急,老太爷这样一件大事,一天工夫怎么办得了!” “这就是他的脾气呀!——听高升说,早半天,三老爷在书房里大 大的生气呢,厂里的账房莫先生险一些儿吓死了!——再说,你们看老 太爷的福气真不差!要是迟两天出来,嘿!——听说早上来了电报,那 边的乡下人造反了!——三老爷的生气,多半是为着这个!” 说这话的,叫做李贵,本来是吴少奶奶娘家的当差,自从那年吴少 奶奶的父母相继急病死后,这李贵就投靠到吴府来了。如果说吴府的三 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那么这李贵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 “今天的车饭钱就开销了五百六十几块。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 打。” 另一个当差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那么,三老爷回头给我们的赏钱,至少也得一千块了!” 又是李贵的声音。听得了“一千块”这三个字,当差们的脸上都放 红光了;但这红光只一刹那,就又消失了。根据他们特有的经验,知道 这所谓“一千元”是要分了等级派赏,而且即使平均分配,则连拿“引” 字帖的,伺候灵前的,各项杂差的,还有觉林素菜馆来的大批“火头军”, ——总共不下一百人的他们这当差“连”,每人所得也就戋戋了。这么 想着的他们四五人,动作就没有劲儿,反比没有提到赏钱以前更懒懒的 了。他们一股子不平之气正还要发泄,忽然一个人走进来了。 这是范博文,他那一脸没精打采的神气正不下于这些“失望”了的 当差。站在屋子中间旋一个圈子,范博文喃喃地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半个人!——喂,李贵,你看见佩珊二小姐么?” 可是并没等李贵回答,范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过了那大餐室的后 半间,从后边的那道门跑到游廊上,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又闯进那通到 “灵堂”的门,睁大了他的找人的眼睛。“灵堂”里悄悄地没有声响; 太太小姐们一个也不在,只有四五个“伴灵”的女仆坐在靠墙壁的凳子 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吴老太爷的遗体停放在屋子中央,四围堆起了 鲜花的小山;而在这鲜花“山”中,这里那里亮晶晶闪着寒光的,是五 六座高大的长方形的机器冰。 范博文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赶快钻过那白布的孝帏,跑到“灵堂
前石阶上松一口气,仰脸望着天空。一种孤伶无依,而又寂寞无聊的冷 味,灌满了他的“诗人的心”了。 石阶下,素牌楼旁边的一班“鼓乐手”,此时都抱着乐器在那里打 瞌睡,他们已经辛苦了半天,现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储蓄精力准备入殓 时最后一次的大紧张。 范博文觉得什么都是不顺眼的,都是平凡恶俗。他简直有点生气了。 恰在那时候,吴芝生从石阶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了来,满脸是发见了什 么似的高兴的神气,看见范博文独自站在那里,一把拖住他就跑。范博 文本能地跟着走,一面又是那句问话: “你看见佩珊么?” “回头再告诉你。可是此刻先跟我去看一件事一不!一幕活剧!” 吴芝生匆匆地说,拖住范博文穿过了一排密茂的丁香树,来到花园 最东端的幽静去处。这里有玻璃棚的“暖花房”,现在花房顶罩着芦帘 的凉棚。花房左边是小小的三开间洋式平房,窗是开着,窗外都挂着日 本式的印花细竹帘,一阵一阵的笑声从帘子里送出来。 “这是弹子房。我不爱这个!” 范博文摇着头说。但是吴芝生立刻用手掩住了范博文的嘴巴,在他 耳朵边轻声喝道: “不要嚷!你看,他们打的什么弹子呀!” 他们两个悄悄地走到一个窗子边,向里面窥望。多么快活的一群人 呀!交际花徐曼丽女士赤着一双脚,袅袅婷婷站在一张弹子台上跳舞哪! 她托开了两臂,提起一条腿一一提得那么高;她用一个脚尖支持着全身 的重量,在那平稳光软的弹子台的绿呢上飞快地旋转,她的衣服的下缘, 平张开来,像一把伞,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紧裹着臀部的淡红印度绸 的亵衣,全都露出来了。朱吟秋,孙吉人,王和甫,陈君宜他们四个, 高高地坐在旁边的看打弹子的高脚长椅上,拍手狂笑。矮胖子周仲伟手 里拿着打弹子的棒,一往一来地摆动,像是音乐队的队长。忽然徐曼丽 像燕子似的从她所站的弹子台跳到另一张弹子台上去了。轰雷似的一声 喝采!可是就在那时候,徐曼丽似乎一滑,腰肢一扭,屁股一撅,很像 要跌倒;幸而雷鸣抢上前去贴胸一把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这么揩的罢?” 唐云山跟着就上前干涉,他的光秃秃的头顶上,还顶着徐曼丽的黑 缎子高跟鞋。 于是一阵混乱。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荡,喊的更狂。坐在 那里旁观的四位也加入了。 范博文把吴芝生拉开一步,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这算什么希奇!拚命拉了我来看!更有甚于此者呢!” “可是一一平常日子高谈‘男女之大防'的,岂非就是他们这班‘社 会的栋梁么?” “哼!你真是书呆子的见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维持,‘死的 跳舞'却也不可不跳!你知道么?这是他们的‘死的跳舞'呀!农村愈 破产,都市的畸形发展愈猛烈,金价愈涨,米价愈贵,内乱的炮火愈厉 害,农民的骚动愈普遍,那么,他们一这些有钱人的‘死的跳舞’就 愈加疯狂!有什么希奇?看它干么?一还不如找林佩珊她们去罢!
前石阶上松一口气,仰脸望着天空。一种孤伶无依,而又寂寞无聊的冷 味,灌满了他的“诗人的心”了。 石阶下,素牌楼旁边的一班“鼓乐手”,此时都抱着乐器在那里打 瞌睡,他们已经辛苦了半天,现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储蓄精力准备入殓 时最后一次的大紧张。 范博文觉得什么都是不顺眼的,都是平凡恶俗。他简直有点生气了。 恰在那时候,吴芝生从石阶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了来,满脸是发见了什 么似的高兴的神气,看见范博文独自站在那里,一把拖住他就跑。范博 文本能地跟着走,一面又是那句问话: “你看见佩珊么?” “回头再告诉你。可是此刻先跟我去看一件事——不!一幕活剧!” 吴芝生匆匆地说,拖住范博文穿过了一排密茂的丁香树,来到花园 最东端的幽静去处。这里有玻璃棚的“暖花房”,现在花房顶罩着芦帘 的凉棚。花房左边是小小的三开间洋式平房,窗是开着,窗外都挂着日 本式的印花细竹帘,一阵一阵的笑声从帘子里送出来。 “这是弹子房。我不爱这个!” 范博文摇着头说。但是吴芝生立刻用手掩住了范博文的嘴巴,在他 耳朵边轻声喝道: “不要嚷!你看,他们打的什么弹子呀!” 他们两个悄悄地走到一个窗子边,向里面窥望。多么快活的一群人 呀!交际花徐曼丽女士赤着一双脚,袅袅婷婷站在一张弹子台上跳舞哪! 她托开了两臂,提起一条腿——提得那么高;她用一个脚尖支持着全身 的重量,在那平稳光软的弹子台的绿呢上飞快地旋转,她的衣服的下缘, 平张开来,像一把伞,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紧裹着臀部的淡红印度绸 的亵衣,全都露出来了。朱吟秋,孙吉人,王和甫,陈君宜他们四个, 高高地坐在旁边的看打弹子的高脚长椅上,拍手狂笑。矮胖子周仲伟手 里拿着打弹子的棒,一往一来地摆动,像是音乐队的队长。忽然徐曼丽 像燕子似的从她所站的弹子台跳到另一张弹子台上去了。轰雷似的一声 喝采!可是就在那时候,徐曼丽似乎一滑,腰肢一扭,屁股一撅,很像 要跌倒;幸而雷鸣抢上前去贴胸一把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这么揩的罢?” 唐云山跟着就上前干涉,他的光秃秃的头顶上,还顶着徐曼丽的黑 缎子高跟鞋。 于是一阵混乱。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荡,喊的更狂。坐在 那里旁观的四位也加入了。 范博文把吴芝生拉开一步,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这算什么希奇!拚命拉了我来看!更有甚于此者呢!” “可是——平常日子高谈‘男女之大防’的,岂非就是他们这班‘社 会的栋梁’么?” “哼!你真是书呆子的见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维持,‘死的 跳舞’却也不可不跳!你知道么?这是他们的‘死的跳舞’呀!农村愈 破产,都市的畸形发展愈猛烈,金价愈涨,米价愈贵,内乱的炮火愈厉 害,农民的骚动愈普遍,那么,他们——这些有钱人的‘死的跳舞’就 愈加疯狂!有什么希奇?看它干么?——还不如找林佩珊她们去罢!
这么说着,范博文掉转身体就想走,可是吴芝生又拉住了他。 此时弹子房里换了把戏了。有人在逼尖了嗓子低声唱。吴芝生拉着 范博文再近去看,只见徐曼丽还是那样站在弹子台上跳,然而是慢慢地 跳。她一双高跟鞋现在是顶在矮胖子周仲伟的头上了;这位火柴厂老板 曲着腿,一蹲一蹲地学虾蟆跳。他的嘴里“啧一一啧一”地响着,可 不是唱什么。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经地在唱的,是雷参谋。他挺直了胸 膛,微仰着头;光景他唱军歌的时候,也不能比这时的态度更认真更严 肃了。 吴芝生回头对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个箭步跳到那弹子房的门 前,一手飞开了那印花细竹软帘,抢进门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 “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声舞姿以及那虾蟆跳都停止了,这荒乐的一群僵在那里。可 就在这一刹那间,唢呐,笛子,大号筒的混合声音像春雷突发似的从外 面飞进来了!这是哀乐!吴老太爷入殓的时间终于到了。朱吟秋第一个 先跳起来,一边走,一边喊: “时候到了!走罢!” 经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脚来就跑。周仲伟忘记了头上还顶着那双 高跟鞋子,也跑出去了。徐曼丽赤着脚在弹子台上急得乱跳乱嚷。雷参 谋乘这当儿,抱起了徐曼丽也追出来,直到暖花房旁边,方才从地上拣 取那双小巧玲珑的黑缎子高跟鞋。 这一伙人到了“灵堂”外时,那五层石阶级上也已经挤满了人了。 满园子树荫间挂着的许多白纸灯笼此时都已经点上火了。天空是阴霾得 像在黄昏时刻,那些白纸灯宠在浓绿深处闪着惨淡的黄光。大号筒不歇 地“乌一都,都,都”地怪叫,听着了使人心上会发毛。有一个当差, 手里拿着一大束燃旺了的线香,看见朱吟秋这一班老爷们挤上来,就分 给每人一枝。 范博文接过香来,随手又丢在地下,看见人堆里有一条缝,他就挤 进去了。吴芝生也跟着,他却用手里的香来开辟一条路。 唐云山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就回头对孙吉人使了个眼色: “站在这里干什么?” “回老地方去罢?” “还是到大餐间去,我们抄后边的柏油路就行了。” 挤在孙吉人旁边的周仲伟说。同时他又用眼光去征求王和甫以及陈 君宜的同意。 “你们留意到么?少了人了:雷参谋和交际花!” 朱吟秋■着眼睛说。但是突然一阵更响亮的哀乐声浪把他这话吞没 了,而且陈君宜已经拉着他跟在周仲伟一班人的后面,抄过那大餐室前 面的走廊。他们刚走过那架木香花棚的时候,看见雷鸣和徐曼丽正从树 荫中走出来,匆匆地跑向”灵堂”前去 大餐间里果然没有一个人。但通到“灵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间 的那道门却关着。周仲伟跑过去拉开了这道门,扑面就闯进了大号筒, 喇叭,唢呐,笛子的混合声,还有哭声和吆喝声。并且就在那门口,放 着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殓用品。周仲伟赶快将门掩上,回身摇着头说: “还是坐在这里罢。隔一道墙也还是一样!
这么说着,范博文掉转身体就想走,可是吴芝生又拉住了他。 此时弹子房里换了把戏了。有人在逼尖了嗓子低声唱。吴芝生拉着 范博文再近去看,只见徐曼丽还是那样站在弹子台上跳,然而是慢慢地 跳。她一双高跟鞋现在是顶在矮胖子周仲伟的头上了;这位火柴厂老板 曲着腿,一蹲一蹲地学虾蟆跳。他的嘴里“啧——啧——”地响着,可 不是唱什么。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经地在唱的,是雷参谋。他挺直了胸 膛,微仰着头;光景他唱军歌的时候,也不能比这时的态度更认真更严 肃了。 吴芝生回头对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个箭步跳到那弹子房的门 前,一手飞开了那印花细竹软帘,抢进门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 “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声舞姿以及那虾蟆跳都停止了,这荒乐的一群僵在那里。可 就在这一刹那间,唢呐,笛子,大号筒的混合声音像春雷突发似的从外 面飞进来了!这是哀乐!吴老太爷入殓的时间终于到了。朱吟秋第一个 先跳起来,一边走,一边喊: “时候到了!走罢!” 经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脚来就跑。周仲伟忘记了头上还顶着那双 高跟鞋子,也跑出去了。徐曼丽赤着脚在弹子台上急得乱跳乱嚷。雷参 谋乘这当儿,抱起了徐曼丽也追出来,直到暖花房旁边,方才从地上拣 取那双小巧玲珑的黑缎子高跟鞋。 这一伙人到了“灵堂”外时,那五层石阶级上也已经挤满了人了。 满园子树荫间挂着的许多白纸灯笼此时都已经点上火了。天空是阴霾得 像在黄昏时刻,那些白纸灯宠在浓绿深处闪着惨淡的黄光。大号筒不歇 地“乌——都,都,都”地怪叫,听着了使人心上会发毛。有一个当差, 手里拿着一大束燃旺了的线香,看见朱吟秋这一班老爷们挤上来,就分 给每人一枝。 范博文接过香来,随手又丢在地下,看见人堆里有一条缝,他就挤 进去了。吴芝生也跟着,他却用手里的香来开辟一条路。 唐云山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就回头对孙吉人使了个眼色: “站在这里干什么?” “回老地方去罢?” “还是到大餐间去,我们抄后边的柏油路就行了。” 挤在孙吉人旁边的周仲伟说。同时他又用眼光去征求王和甫以及陈 君宜的同意。 “你们留意到么?少了人了:雷参谋和交际花!” 朱吟秋■着眼睛说。但是突然一阵更响亮的哀乐声浪把他这话吞没 了,而且陈君宜已经拉着他跟在周仲伟一班人的后面,抄过那大餐室前 面的走廊。他们刚走过那架木香花棚的时候,看见雷鸣和徐曼丽正从树 荫中走出来,匆匆地跑向”灵堂”前去 大餐间里果然没有一个人。但通到“灵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间 的那道门却关着。周仲伟跑过去拉开了这道门,扑面就闯进了大号筒, 喇叭,唢呐,笛子的混合声,还有哭声和吆喝声。并且就在那门口,放 着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殓用品。周仲伟赶快将门掩上,回身摇着头说: “还是坐在这里罢。隔一道墙也还是一样!
一面说着,他又从各人手里收齐了线香,一古脑儿插进了摆在桌子 上看样的福建脱胎朱漆花瓶,就把他的胖身体埋在沙发里了。好一会儿, 大家都没有说话。 朱吟秋坐在周仲伟对面,闭了眼睛,狂吸着茄立克,很在那里用心 思的样子;忽然他睁开眼来,看着旁边的陈君宜说: “节边收不起账,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大家都一样;难道你的往来 钱庄不能通融一下么?” “磋商过好几次了,总是推托银根紧啦,什么什么啦,我简直有点 生气了。一回头我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帮忙。” 陈君宜一边回答,就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钱庄经理的 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脸相,就近在咫尺,同时,一团和气的杜竹斋的山羊 脸也在旁边晃;陈君宜觉得这是一线希望。不料朱吟秋却冷冷地摇着头, 说了这么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扫兴的话: “竹斋么?一哎!” “什么!你看来不成功么?我的数目不大,十二三万也就可以过去 了。” 陈君宜急口问,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脸孔。还没得到朱吟秋的回答, 那边周仲伟忽然插进来说: “十二三万,你还说数目不大!我只要五六万,可是也没有办法。 金融界看见我们这伙开厂的一上门,眉头就皱紧了。但这也难怪。他们 把资本运用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一天工夫赚进十万八千,真是稀松平常 “对,对!周仲翁的话总算公平极了。所以我时常说,这是政治没 有上轨道的缘故。譬如政治上了轨道,发公债都是用在振兴工业,那么 金融界和实业界的关系就密切了。就不会像目前那样彼此不相关,专在 利息上打算盘了。然而要政治上轨道,不是靠军人就能办到。办实业的 人一工业资本家,应该发挥他们的力量,逼政治上轨道。” 唐云山立刻利用机会来替他所服务的政派说话了。他一向对于实业 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注意,很联络的;即使他的大议论早就被人听熟, 一碰到有机会,他还是要发表。他还时常加着这样的结论:我们汪先生 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中国不是没有钱 办工业,就可惜所有的钱都花在军政费上了。也是在这一点上,唐云山 和吴荪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们的谈话不得不暂时停顿。从隔壁“灵堂”传来了更震耳的 哀乐声和号哭声,中间还夹着什么木器沉重地撞击的声 这闹声一直在继续,但渐渐地惯了以后,大餐室里的人们又拾起那 中断了的谈话线索。 满心都在焦虑着端阳节怎么对付过去的朱吟秋,虽然未始不相信唐 云山的议论很有理,可是总觉得离开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一些。他 的问题很简单:怎样把到期的押款延宕过去,并且怎样能够既不必“忍 痛”卖出贱价的丝,又可以使他的丝厂仍引旧开工。总之,他的问题是如 何弄到一批现款。他实在并没负债,虽然有押款十多万压在他背上,他 不是现存着二百包粗细厂丝和大量的干茧么?金融界应该对于他的押款 放心的。然而事实上金融界却当他一个穷光蛋似的追逼得那么急
一面说着,他又从各人手里收齐了线香,一古脑儿插进了摆在桌子 上看样的福建脱胎朱漆花瓶,就把他的胖身体埋在沙发里了。好一会儿, 大家都没有说话。 朱吟秋坐在周仲伟对面,闭了眼睛,狂吸着茄立克,很在那里用心 思的样子;忽然他睁开眼来,看着旁边的陈君宜说: “节边收不起账,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大家都一样;难道你的往来 钱庄不能通融一下么?” “磋商过好几次了,总是推托银根紧啦,什么什么啦,我简直有点 生气了。——回头我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帮忙。” 陈君宜一边回答,就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钱庄经理的 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脸相,就近在咫尺,同时,一团和气的杜竹斋的山羊 脸也在旁边晃;陈君宜觉得这是一线希望。不料朱吟秋却冷冷地摇着头, 说了这么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扫兴的话: “竹斋么?——哎!” “什么!你看来不成功么?我的数目不大,十二三万也就可以过去 了。” 陈君宜急口问,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脸孔。还没得到朱吟秋的回答, 那边周仲伟忽然插进来说: “十二三万,你还说数目不大!我只要五六万,可是也没有办法。 金融界看见我们这伙开厂的一上门,眉头就皱紧了。但这也难怪。他们 把资本运用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一天工夫赚进十万八千,真是稀松平常 ——” “对,对!周仲翁的话总算公平极了。所以我时常说,这是政治没 有上轨道的缘故。譬如政治上了轨道,发公债都是用在振兴工业,那么 金融界和实业界的关系就密切了。就不会像目前那样彼此不相关,专在 利息上打算盘了。然而要政治上轨道,不是靠军人就能办到。办实业的 人——工业资本家,应该发挥他们的力量,逼政治上轨道。” 唐云山立刻利用机会来替他所服务的政派说话了。他一向对于实业 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注意,很联络的;即使他的大议论早就被人听熟, 一碰到有机会,他还是要发表。他还时常加着这样的结论:我们汪先生 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中国不是没有钱 办工业,就可惜所有的钱都花在军政费上了。也是在这一点上,唐云山 和吴荪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们的谈话不得不暂时停顿。从隔壁“灵堂”传来了更震耳的 哀乐声和号哭声,中间还夹着什么木器沉重地撞击的声 这闹声一直在继续,但渐渐地惯了以后,大餐室里的人们又拾起那 中断了的谈话线索。 满心都在焦虑着端阳节怎么对付过去的朱吟秋,虽然未始不相信唐 云山的议论很有理,可是总觉得离开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一些。他 的问题很简单:怎样把到期的押款延宕过去,并且怎样能够既不必“忍 痛”卖出贱价的丝,又可以使他的丝厂仍旧开工。总之,他的问题是如 何弄到一批现款。他实在并没负债,虽然有押款十多万压在他背上,他 不是现存着二百包粗细厂丝和大量的干茧么?金融界应该对于他的押款 放心的。然而事实上金融界却当他一个穷光蛋似的追逼得那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