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的朱吟秋就不禁愤愤了,就觉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对, 而且也觉得唐云山的议论越发离开他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他鼻子里轻轻 哼了一声,就冷冷地说: “唐云翁,尽管你那么说,我总以为做标金做公债的人们别有心肝! 未必政府发行了振兴实业的公债,他们就肯踊跃认购罢?银行的业务以 放款为大宗,认购公债也是放款之一种;可是放款给我们,难道就没有 抵押品,没有利息么?自然有的哪!可是他们都不肯放款,岂非存心一 “哈,哈,哈,哈一一” 朱吟秋的牢骚被周仲伟的一阵笑声扰乱了。这位矮胖子跳起来叉开 了两臂,好像劝架似的站在唐云山和朱吟秋中间,高声 说道: “你们不要争论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赚钱,而且想赚得爽快!朱 吟翁有他的苦处,银行家也有他们的困难一” “可不是!他们的准备金大半变成了公债,那么公债起了跌风的时 候,他们基本动摇,自然要竭力搜罗现款,一譬如说,放给朱吟翁的 款子就急于要收回了。所以我说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哪。” 唐云山赶快抢着又来回护他的主张了。这时周仲伟也在接下去说: “刚才孙吉人先生有一个主意,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是随便开 玩笑的!” 这最后一句,周仲伟几乎是涨红了脸喊出来,居然把大家的注意都 吸引住了。唐云山和朱吟秋的眼光都转到孙吉人那方面。陈君宜更着急, 就问道: “请吉翁讲出来罢!是什么办法?” 孙吉人却只是微笑,慢慢地抽着雪茄烟,不肯马上就说。旁边的王 和甫却耐不住了,看了孙吉人一眼,似乎是征求他的同意,便咳了一声, 轻描淡写地说出孙吉人的“好主意”来: “这件事,吉翁和我谈过好几回了。说来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联 合实业界同人来办一个银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机关。现在内地的现 银都跑到上海来了,招股也还容易,吸收存款更不成问题,有一百万资 本,再吸收一二百万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个局面来。如果再请准了发 行钞票,那就更好办了。一只是这么一个意思,我们偶然谈起而已, 并没放手进行。现在既经周仲翁一口喊了出来,就大家谈谈罢。” 王和甫本来嗓子极响亮,此时却偏偏用了低调,而且隔壁“灵堂” 的喧闹声,也实在太厉害,所以大家都尖起了耳朵来听,方才听明白了。 当真“说来也平常”!实业界联合同业办银行,早已有过不少的先例; 只不过孙吉人的主张是联合各业而非一业罢了。眼前这几位实业家就不 是一业,他们各人的本身利害关系就彼此不尽相同。在静听王和甫慢慢 地申说的时候,各位实业家的敏捷的思想就立刻转到这一层了;各人心 里替自己打算的心计,就立刻许多许多地涌上来。王和甫说完了以后, 大家竟默然无言,哑场了好半响。 最后还是并非实业家的唐云山先发言: “办法是错不了的。总得要联络各方面有力的人,大规模组织起来。 我有一个提议,回头邀吴荪甫来商量。这件事,少了他是不行的。咳
这么想着的朱吟秋就不禁愤愤了,就觉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对, 而且也觉得唐云山的议论越发离开他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他鼻子里轻轻 哼了一声,就冷冷地说: “唐云翁,尽管你那么说,我总以为做标金做公债的人们别有心肝! 未必政府发行了振兴实业的公债,他们就肯踊跃认购罢?银行的业务以 放款为大宗,认购公债也是放款之一种;可是放款给我们,难道就没有 抵押品,没有利息么?自然有的哪!可是他们都不肯放款,岂非存心— —” “哈,哈,哈,哈——” 朱吟秋的牢骚被周仲伟的一阵笑声扰乱了。这位矮胖子跳起来叉开 了两臂,好像劝架似的站在唐云山和朱吟秋中间,高声 说道: “你们不要争论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赚钱,而且想赚得爽快!朱 吟翁有他的苦处,银行家也有他们的困难——” “可不是!他们的准备金大半变成了公债,那么公债起了跌风的时 候,他们基本动摇,自然要竭力搜罗现款,——譬如说,放给朱吟翁的 款子就急于要收回了。所以我说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哪。” 唐云山赶快抢着又来回护他的主张了。这时周仲伟也在接下去说: “刚才孙吉人先生有一个主意,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是随便开 玩笑的!” 这最后一句,周仲伟几乎是涨红了脸喊出来,居然把大家的注意都 吸引住了。唐云山和朱吟秋的眼光都转到孙吉人那方面。陈君宜更着急, 就问道: “请吉翁讲出来罢!是什么办法?” 孙吉人却只是微笑,慢慢地抽着雪茄烟,不肯马上就说。旁边的王 和甫却耐不住了,看了孙吉人一眼,似乎是征求他的同意,便咳了一声, 轻描淡写地说出孙吉人的“好主意”来: “这件事,吉翁和我谈过好几回了。说来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联 合实业界同人来办一个银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机关。现在内地的现 银都跑到上海来了,招股也还容易,吸收存款更不成问题,有一百万资 本,再吸收一二百万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个局面来。如果再请准了发 行钞票,那就更好办了。——只是这么一个意思,我们偶然谈起而已, 并没放手进行。现在既经周仲翁一口喊了出来,就大家谈谈罢。” 王和甫本来嗓子极响亮,此时却偏偏用了低调,而且隔壁“灵堂” 的喧闹声,也实在太厉害,所以大家都尖起了耳朵来听,方才听明白了。 当真“说来也平常”!实业界联合同业办银行,早已有过不少的先例; 只不过孙吉人的主张是联合各业而非一业罢了。眼前这几位实业家就不 是一业,他们各人的本身利害关系就彼此不尽相同。在静听王和甫慢慢 地申说的时候,各位实业家的敏捷的思想就立刻转到这一层了;各人心 里替自己打算的心计,就立刻许多许多地涌上来。王和甫说完了以后, 大家竟默然无言,哑场了好半晌。 最后还是并非实业家的唐云山先发言: “办法是错不了的。总得要联络各方面有力的人,大规模组织起来。 我有一个提议,回头邀吴荪甫来商量。这件事,少了他是不行的。咳
众位看来我这话对么?” “对,对!我和孙吉翁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王和甫接着说,他的声音又和平常一样响亮了。 于是大家都来发表意见,渐渐地谈到具体办法方面去了。本身力量 不很充足的陈君宜和周仲伟料想孙吉人一一一位航商,王和甫一一一位 矿主,在银钱上总很“兜得转”;而孙王两位呢,则认定了洋行买办起 家的周仲伟和陈君宜在上海的手面一定也很可观。但大家心里还是注意 在吴荪甫。这位吴三爷的财力,手腕,魄力,他们都是久仰的。只有朱 吟秋虽然一面也在很起劲地谈,一面却对于吴荪甫的肯不肯参加,有点 怀疑。他知道吴荪甫并没受过金融界的压迫,并且当此丝业中人大家叫 苦连天之时,吴荪甫的境况最好:在四五个月前,厂经尚未猛跌的时候, 吴荪甫不是抛售了一千包洋庄么?因此在目前丝业中人大家都想暂时停 工的时候,吴荪甫是在赶工交货的。不过吴荪甫也有一点困难,就是缺 乏干茧。新茧呢,现在蚕汛不好,茧价开盘就大。自然他还可以用日本 干茧,但自从东汇飞涨以后,日本干茧进口尽管是免税,划算起来,却 也不便宜。一一这一些盘算,在朱吟秋脑筋上陆续通过,渐渐使他沉入 了深思,终于坐在一边不再发言。 忽然一个新的主意在他思想中起了泡沫。他回头看看唐云山,恰好 唐云山也正在看他。 “云翁,办银行是我们的自救,可是实业有关国计民生,难道政府 就应该袖手旁观么?刚才云翁说,政府发行公债应该全数用在振兴实业 一这自然目前谈不到,然而为救济某一种实业,发行特项公债,想来 是应该办的?” 朱吟秋就对唐云山说了这样的话。这是绕圈子的话语,在已经盘算 了好半晌的朱吟秋自己,当然不会感得还欠明了。可是唐云山却暂时愣 住了。他还没回答,那边通到“灵堂”去的门忽然开了,首先进来的是 丁医生。照例搓着手,丁医生轻轻吁一口气说: “完了,万国殡仪馆的生活还不差!施了彩色以后,吴老太爷躺在 棺材里就和睡着一样,脸色是红喷喷的!一怎么?已经三点半了!” 两个当差此时送进点心盘子来。汽水,冰淇淋,冰冻杏酪,八宝羹, 奶油千层糕,以及各种西式糕点,摆满了一桌子。这些食品就把人们的 谈话暂时塞住。 丁医生将那些点心仔细看了一回,摇着头,一点也不吃。他的讲究 卫生,是有名的。唐云山正想取笑他,忽然有一个女仆探头在大餐室后 边的门口说:“请丁医生去。”原来是吴少奶奶有点不舒服。丁医生匆 匆走后,前边门里却是吴荪甫来了,他特来向众人道谢。唐云山立刻放 下手里的点心,站起来喊道: “真来得凑巧!有大计画和你商量呢!是这位孙吉人先生和王和甫 先生的提议。” 孙王两位谦逊地笑了笑,就把刚才谈起想办银行的事,约略说了个 大概。王和甫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斜指着唐云山哈哈地笑着,又加了几 句: “我们不过是瞎吹一顿,不料唐云翁立刻又拉上了您三爷了。今天 您辛苦得很,我们改天再谈罢
众位看来我这话对么?” “对,对!我和孙吉翁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王和甫接着说,他的声音又和平常一样响亮了。 于是大家都来发表意见,渐渐地谈到具体办法方面去了。本身力量 不很充足的陈君宜和周仲伟料想孙吉人——一位航商,王和甫——一位 矿主,在银钱上总很“兜得转”;而孙王两位呢,则认定了洋行买办起 家的周仲伟和陈君宜在上海的手面一定也很可观。但大家心里还是注意 在吴荪甫。这位吴三爷的财力,手腕,魄力,他们都是久仰的。只有朱 吟秋虽然一面也在很起劲地谈,一面却对于吴荪甫的肯不肯参加,有点 怀疑。他知道吴荪甫并没受过金融界的压迫,并且当此丝业中人大家叫 苦连天之时,吴荪甫的境况最好:在四五个月前,厂经尚未猛跌的时候, 吴荪甫不是抛售了一千包洋庄么?因此在目前丝业中人大家都想暂时停 工的时候,吴荪甫是在赶工交货的。不过吴荪甫也有一点困难,就是缺 乏干茧。新茧呢,现在蚕汛不好,茧价开盘就大。自然他还可以用日本 干茧,但自从东汇飞涨以后,日本干茧进口尽管是免税,划算起来,却 也不便宜。——这一些盘算,在朱吟秋脑筋上陆续通过,渐渐使他沉入 了深思,终于坐在一边不再发言。 忽然一个新的主意在他思想中起了泡沫。他回头看看唐云山,恰好 唐云山也正在看他。 “云翁,办银行是我们的自救,可是实业有关国计民生,难道政府 就应该袖手旁观么?刚才云翁说,政府发行公债应该全数用在振兴实业 ——这自然目前谈不到,然而为救济某一种实业,发行特项公债,想来 是应该办的?” 朱吟秋就对唐云山说了这样的话。这是绕圈子的话语,在已经盘算 了好半晌的朱吟秋自己,当然不会感得还欠明了。可是唐云山却暂时愣 住了。他还没回答,那边通到“灵堂”去的门忽然开了,首先进来的是 丁医生。照例搓着手,丁医生轻轻吁一口气说: “完了,万国殡仪馆的生活还不差!施了彩色以后,吴老太爷躺在 棺材里就和睡着一样,脸色是红喷喷的!——怎么?已经三点半了!” 两个当差此时送进点心盘子来。汽水,冰淇淋,冰冻杏酪,八宝羹, 奶油千层糕,以及各种西式糕点,摆满了一桌子。这些食品就把人们的 谈话暂时塞住。 丁医生将那些点心仔细看了一回,摇着头,一点也不吃。他的讲究 卫生,是有名的。唐云山正想取笑他,忽然有一个女仆探头在大餐室后 边的门口说:“请丁医生去。”原来是吴少奶奶有点不舒服。丁医生匆 匆走后,前边门里却是吴荪甫来了,他特来向众人道谢。唐云山立刻放 下手里的点心,站起来喊道: “真来得凑巧!有大计画和你商量呢!是这位孙吉人先生和王和甫 先生的提议。” 孙王两位谦逊地笑了笑,就把刚才谈起想办银行的事,约略说了个 大概。王和甫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斜指着唐云山哈哈地笑着,又加了几 句: “我们不过是瞎吹一顿,不料唐云翁立刻又拉上了您三爷了。今天 您辛苦得很,我们改天再谈罢
“就是今天!办起事来,荪甫是不知道疲倦的!” 唐云山反对。比谁都热心些的样子,他一面招呼大家都到大餐室的 后半间里,一面就发挥他的“实业家必须团结,而使政治上轨道”的议 论;他认为联合办银行就是实业家大团结的初 吴荪甫先不发表意见,听任唐云山在那里夸夸而谈。眼前这几位实 业家的资力和才干,荪甫是一目了然的;单靠这几个人办不出什么大事。 但对于自己,荪甫从来不肯“妄自菲薄”,有他自己加进去,那情形当 然不同了;他有手段把中材调弄成上驷之选。就是不知道眼前这几个人 是否一致把他当首领拥戴起来。这么在那里忖量的吴荪甫就运动他的尖 利的眼光观察各人的神色。只有朱吟秋显得比别人冷淡,并且不多说话。 于是在众人的谈锋略一停顿的时候,吴荪甫就对朱吟秋说: “吟翁,你以为怎样?照目前我们丝业的情形而论,几方面受压迫, 我是很希望有那样一个调剂企业界的金融机关组织起来。” “吓,荪翁说的哪里话呀!大家都是熟人,彼此情形全知道;眼前 只有荪翁力量充足,我们都要全仗大力帮忙的。” 朱吟秋这话原也是真情实理。所以陈君宜和周仲伟就首先鼓掌赞成 了。吴荪甫却忍不住略皱一下眉头。现在他看准了朱吟秋他们三个并非 热心于自己来办银行,却是希望别人办了起来对他们破例宽容地放款。 他正想回答,那边孙吉人却说出几句精彩的话来了: “诸位都不要太客气。兄弟原来的意思是打算组织一个银行,专门 经营几种企业。人家办银行,无非吸收存款,做投机事业,地皮,金子, 公债,至多对企业界做做押款。我们这银行倘使开办起来,一定要把大 部分的资本来经营几项极有希望的企业。 譬如江北的长途汽车,河南省内的矿山。至于调剂目前搁浅的企业, 那不过是业务的一部分罢了。一一只是兄弟一个人也还是心有余而力不 足!” 料不到孙吉人还藏着这一番大议论,直到此时方才说出来,陈君宜 和周仲伟愕然相顾,觉得这件事归根对于他们并没多大好处,兴致便冷 了一半。朱吟秋却在那里微笑;他听得孙吉人提到了什么长途汽车,什 么矿山,他便老实断定孙吉人的办银行是“泡浴主义”①;他是最会以己 之心度人之心的。 只有吴荪甫的眼睛里却闪出了兴奋的光彩。和孙吉人尚属初交,真 看不出这个细长脖子的小脑袋里倒怀着那样的高瞻远瞩的气魄。吴荪甫 觉得遇到一个“同志”了。荪甫的野心是大的。他又富于冒险的精神, 硬干的胆力;他喜欢和同他一样的人共事,他看见有些好好的企业放在 没见识,没手段,没胆量的庸才手里,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么似 的。对于这种半死不活的所谓企业家,荪甫常常打算毫无怜悯地将他们 打倒,把企业拿到他的铁腕里来。 当下吴荪甫的尖利的眼光望定了孙吉人的脸孔,沉静地点着头;可 是他还想要知道王和甫的气魄有多么大;他回过脸来看着左边的王和 ①“泡浴主义”作者于一九二四年间在《泡浴》一文中曾说:“…和泡浴同性质的事甚多。最普通的如妓 女嫁人之后,再重理旧业,便叫做泡浴,推而广之,…不专心求学,只想混个博士头衔的,便是在外国 去泡海水浴,我看现在抱泡浴主义的人很多,…”泡浴,苏、沪一带方言,即洗澡
“就是今天!办起事来,荪甫是不知道疲倦的!” 唐云山反对。比谁都热心些的样子,他一面招呼大家都到大餐室的 后半间里,一面就发挥他的“实业家必须团结,而使政治上轨道”的议 论;他认为联合办银行就是实业家大团结的初 吴荪甫先不发表意见,听任唐云山在那里夸夸而谈。眼前这几位实 业家的资力和才干,荪甫是一目了然的;单靠这几个人办不出什么大事。 但对于自己,荪甫从来不肯“妄自菲薄”,有他自己加进去,那情形当 然不同了;他有手段把中材调弄成上驷之选。就是不知道眼前这几个人 是否一致把他当首领拥戴起来。这么在那里忖量的吴荪甫就运动他的尖 利的眼光观察各人的神色。只有朱吟秋显得比别人冷淡,并且不多说话。 于是在众人的谈锋略一停顿的时候,吴荪甫就对朱吟秋说: “吟翁,你以为怎样?照目前我们丝业的情形而论,几方面受压迫, 我是很希望有那样一个调剂企业界的金融机关组织起来。” “吓,荪翁说的哪里话呀!大家都是熟人,彼此情形全知道;眼前 只有荪翁力量充足,我们都要全仗大力帮忙的。” 朱吟秋这话原也是真情实理。所以陈君宜和周仲伟就首先鼓掌赞成 了。吴荪甫却忍不住略皱一下眉头。现在他看准了朱吟秋他们三个并非 热心于自己来办银行,却是希望别人办了起来对他们破例宽容地放款。 他正想回答,那边孙吉人却说出几句精彩的话来了: “诸位都不要太客气。兄弟原来的意思是打算组织一个银行,专门 经营几种企业。人家办银行,无非吸收存款,做投机事业,地皮,金子, 公债,至多对企业界做做押款。我们这银行倘使开办起来,一定要把大 部分的资本来经营几项极有希望的企业。 譬如江北的长途汽车,河南省内的矿山。至于调剂目前搁浅的企业, 那不过是业务的一部分罢了。——只是兄弟一个人也还是心有余而力不 足!” 料不到孙吉人还藏着这一番大议论,直到此时方才说出来,陈君宜 和周仲伟愕然相顾,觉得这件事归根对于他们并没多大好处,兴致便冷 了一半。朱吟秋却在那里微笑;他听得孙吉人提到了什么长途汽车,什 么矿山,他便老实断定孙吉人的办银行是“淴浴主义”①;他是最会以己 之心度人之心的。 只有吴荪甫的眼睛里却闪出了兴奋的光彩。和孙吉人尚属初交,真 看不出这个细长脖子的小脑袋里倒怀着那样的高瞻远瞩的气魄。吴荪甫 觉得遇到一个“同志”了。荪甫的野心是大的。他又富于冒险的精神, 硬干的胆力;他喜欢和同他一样的人共事,他看见有些好好的企业放在 没见识,没手段,没胆量的庸才手里,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么似 的。对于这种半死不活的所谓企业家,荪甫常常打算毫无怜悯地将他们 打倒,把企业拿到他的铁腕里来。 当下吴荪甫的尖利的眼光望定了孙吉人的脸孔,沉静地点着头;可 是他还想要知道王和甫的气魄有多么大;他回过脸来看着左边的王和 ① “淴浴主义”作者于一九二四年间在《淴浴》一文中曾说:“……和淴浴同性质的事甚多。最普通的如妓 女嫁人之后,再重理旧业,便叫做淴浴,推而广之,……不专心求学,只想混个博士头衔的,便是在外国 去淴海水浴,我看现在抱淴浴主义的人很多,……”淴浴,苏、沪一带方言,即洗澡
甫,故意问道: “和翁的高见呢?” “大致差不多。可是我们的目的尽管是那么着,开头办的时候,手 段还得圆活些。要人家投资到专办新企业的银行,恐怕目前的局面还不 行;开头的时候,大概还得照普通银行的办法。” 王和甫仍是笑嘻嘻地说。他的老是带几分开玩笑似的笑嘻嘻,和孙 吉人的沉默寡言是很相反的。他有北方人一般的诙谐气质,又有北方人 一般的肯死心去干的气质。 吴荪甫笑起来了;他把两个指头在他坐椅的靠臂上猛击一下,毅然 说: “好罢!有你们两位打先锋,我跟着干罢!” “三爷又说笑话了。我和吉翁专听您的指挥。” “哈,你们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敌!这三角恋爱准是成功的了!” 唐云山插进来说,拍着腿大笑起来。但他立刻收住笑容,贡献了一 个意见: “依我看来,你们三位何不先组织起一个银团来一” 这么说着,他又回头招呼着朱吟秋他们,一似乎怕冷落了他们三 个: “哎, 一吟翁,君翁和仲翁,我这话对么?今天在场的就都是发 起人。” 静听着的三位,本来都以为孙吉人那样大而无当的计画未必能得吴 荪甫赞成的,现在听出了相反的结果来,并且又凑着唐云山巴巴地来问, 一时竟无言可答。莫说他们现时真无余力,即使他们银钱上活动得转, 对于那样的太野心的事业,他们也是观望的。 情形稍稍有点僵。恰好当差高升进来请吴荪甫了: “杜姑老爷有请。在对面的小客厅。” 吴荪甫似乎料到了是什么事,站起来说过“少陪”,立刻就走。但 是刚刚跑出大餐室的门,后边追上了朱吟秋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杜竹翁那边到期的押款,要请荪翁居中斡旋。” 吴荪甫眼睛一转,还没回答,朱吟秋早又接上来加一句: “只要展期三个月,也是好的!” “前天我不是同竹斋说过的么?大家都是至好,能够通融的时候就 得通融一遭。只是据他说来,好像也困难。银根紧了,他怕风险,凡是 到期的押款,他都要收回去,不单是吟翁一处一” “那么我只有一条路了:宣告破产!” 朱吟秋说这话时,态度异常严肃,几乎叫吴荪甫相信了;可是吴荪 甫尖锐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以后,仍然断定这是朱吟秋的外交手腕,但也 不给他揭破,只是淡淡地说: “何至于此!你的资产超过你的债务,怎么谈得到破产呢!” “那么,还有第二条路:我就停工三个月!” 这句话却使吴荪甫险一些变了脸色。他知道目前各丝厂的情形,就 像一个大火药库,只要一处爆发了一点火星,立刻就会蔓延开来,成为 总同盟罢工的,而他自己此时却正在赶缫抛售出去的期货,极不愿意有 罢工那样的事出来。这一切情形,当然朱吟秋都知道,因而他这什么“停
甫,故意问道: “和翁的高见呢?” “大致差不多。可是我们的目的尽管是那么着,开头办的时候,手 段还得圆活些。要人家投资到专办新企业的银行,恐怕目前的局面还不 行;开头的时候,大概还得照普通银行的办法。” 王和甫仍是笑嘻嘻地说。他的老是带几分开玩笑似的笑嘻嘻,和孙 吉人的沉默寡言是很相反的。他有北方人一般的诙谐气质,又有北方人 一般的肯死心去干的气质。 吴荪甫笑起来了;他把两个指头在他坐椅的靠臂上猛击一下,毅然 说: “好罢!有你们两位打先锋,我跟着干罢!” “三爷又说笑话了。我和吉翁专听您的指挥。” “哈,你们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敌!这三角恋爱准是成功的了!” 唐云山插进来说,拍着腿大笑起来。但他立刻收住笑容,贡献了一 个意见: “依我看来,你们三位何不先组织起一个银团来——” 这么说着,他又回头招呼着朱吟秋他们,——似乎怕冷落了他们三 个: “哎,——吟翁,君翁和仲翁,我这话对么?今天在场的就都是发 起人。” 静听着的三位,本来都以为孙吉人那样大而无当的计画未必能得吴 荪甫赞成的,现在听出了相反的结果来,并且又凑着唐云山巴巴地来问, 一时竟无言可答。莫说他们现时真无余力,即使他们银钱上活动得转, 对于那样的太野心的事业,他们也是观望的。 情形稍稍有点僵。恰好当差高升进来请吴荪甫了: “杜姑老爷有请。在对面的小客厅。” 吴荪甫似乎料到了是什么事,站起来说过“少陪”,立刻就走。但 是刚刚跑出大餐室的门,后边追上了朱吟秋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杜竹翁那边到期的押款,要请荪翁居中斡旋。” 吴荪甫眼睛一转,还没回答,朱吟秋早又接上来加一句: “只要展期三个月,也是好的!” “前天我不是同竹斋说过的么?大家都是至好,能够通融的时候就 得通融一遭。只是据他说来,好像也困难。银根紧了,他怕风险,凡是 到期的押款,他都要收回去,不单是吟翁一处——” “那么我只有一条路了:宣告破产!” 朱吟秋说这话时,态度异常严肃,几乎叫吴荪甫相信了;可是吴荪 甫尖锐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以后,仍然断定这是朱吟秋的外交手腕,但也 不给他揭破,只是淡淡地说: “何至于此!你的资产超过你的债务,怎么谈得到破产呢!” “那么,还有第二条路:我就停工三个月!” 这句话却使吴荪甫险一些变了脸色。他知道目前各丝厂的情形,就 像一个大火药库,只要一处爆发了一点火星,立刻就会蔓延开来,成为 总同盟罢工的,而他自己此时却正在赶缫抛售出去的期货,极不愿意有 罢工那样的事出来。这一切情形,当然朱吟秋都知道,因而他这什么“停
工三个月”就是一种威胁。吴荪甫略一沉吟,就转了口气: “我总竭力替你说。究竟竹斋肯不肯展期,回头我们再谈罢。” 不让朱吟秋再往下纠缠,吴荪甫就跑了,脸上透出一丝狞笑来。 杜竹斋在小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他嗅了多量的鼻烟,打过两个喷 嚏,下意识地走到门边开门一看,恰好看见吴荪甫像逃走似的离开了朱 吟秋来了。吴荪甫那一股又忿恨又苦闷的神色,很使竹斋吃了一惊,以 为荪甫的厂里已经出了事,不然,便是家乡又来了电报。他迎上来慌忙 问道: “什么事?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么?” 吴荪甫还是狞笑,不回答。关上了门,十分疲倦似的落在一张沙发 里,他这才说: “简直是打仗的生活!脚底下全是地雷,随时会爆发起来,把你炸 得粉碎!” 杜竹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以为自己的预料不幸而中了。可是吴荪 甫突然转了态度,微微冷笑,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又加了一句: “朱吟秋这家伙一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原来是朱吟秋呵!” 杜竹斋心头一松,随即打了一个大喷嚏。 “是呀!你刚才看见的。他要求你那边的押款再展期三个月一一好 像还是至少三个月!这且不谈,他竟打算用手段,什么‘宣告破产 什么‘停工’,简直是对我恫吓。他以为别人全是傻子,可以随他摆布 的!” “哦—你怎样回答他呢?” “我说回头再谈。一一可是,竹斋,你让他再展期么?” “他一定不肯结清,那也没办法。况且说起来不过八万块钱,他又 有抵押品,中等干经一百五十包。” 杜竹斋的话还没说完,吴荪甫早已跳起来了,像一只正要攫食的狮 子似的踱了几步,然后回到沙发椅里,把屁股更埋得深些,摇着头冷冷 地说: “何必呢?竹斋,你又不是慈善家;况且犯不着便宜了朱吟秋。一 一你相信他当真是手头调度不转么?没有的事!他就是太心狠,又是太 笨;我顶恨这种又笨又心狠的人!先前B字级丝价还在九百两的时候, 算来也已经可以归本,他不肯抛出;这就是太心狠!后来跌到八百五六 十两了,他妄想还可以回涨,他倒反而吃进五十包川经;这又是他的太 笨,而这笨也是由于心狠!这种人配干什么企业!他又不会管理工厂。 他厂里的出品顶坏,他的丝吐头里,女人头发顶多;全体丝业的名誉, 都被他败坏了!很好的一副意大利新式机器放在他手里,真是可惜!一 “照你说,怎么办呢?” 对于丝厂管理全然外行的杜竹斋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了吴荪甫的议 论。 “怎么办?你再放给他七万,凑成十五万!” “啊!什么!加放他七万?” 杜竹斋这一惊愕可不小,身体一跳,右手中指上老大一堆鼻烟末就
工三个月”就是一种威胁。吴荪甫略一沉吟,就转了口气: “我总竭力替你说。究竟竹斋肯不肯展期,回头我们再谈罢。” 不让朱吟秋再往下纠缠,吴荪甫就跑了,脸上透出一丝狞笑来。 杜竹斋在小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他嗅了多量的鼻烟,打过两个喷 嚏,下意识地走到门边开门一看,恰好看见吴荪甫像逃走似的离开了朱 吟秋来了。吴荪甫那一股又忿恨又苦闷的神色,很使竹斋吃了一惊,以 为荪甫的厂里已经出了事,不然,便是家乡又来了电报。他迎上来慌忙 问道: “什么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么?” 吴荪甫还是狞笑,不回答。关上了门,十分疲倦似的落在一张沙发 里,他这才说: “简直是打仗的生活!脚底下全是地雷,随时会爆发起来,把你炸 得粉碎!” 杜竹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以为自己的预料不幸而中了。可是吴荪 甫突然转了态度,微微冷笑,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又加了一句: “朱吟秋这家伙——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原来是朱吟秋呵!” 杜竹斋心头一松,随即打了一个大喷嚏。 “是呀!你刚才看见的。他要求你那边的押款再展期三个月——好 像还是至少三个月!这且不谈,他竟打算用手段,什么‘宣告破产’, 什么‘停工’,简直是对我恫吓。他以为别人全是傻子,可以随他摆布 的!” “哦——你怎样回答他呢?” “我说回头再谈。——可是,竹斋,你让他再展期么?” “他一定不肯结清,那也没办法。况且说起来不过八万块钱,他又 有抵押品,中等干经一百五十包。” 杜竹斋的话还没说完,吴荪甫早已跳起来了,像一只正要攫食的狮 子似的踱了几步,然后回到沙发椅里,把屁股更埋得深些,摇着头冷冷 地说: “何必呢?竹斋,你又不是慈善家;况且犯不着便宜了朱吟秋。— —你相信他当真是手头调度不转么?没有的事!他就是太心狠,又是太 笨;我顶恨这种又笨又心狠的人!先前 B 字级丝价还在九百两的时候, 算来也已经可以归本,他不肯抛出;这就是太心狠!后来跌到八百五六 十两了,他妄想还可以回涨,他倒反而吃进五十包川经;这又是他的太 笨,而这笨也是由于心狠!这种人配干什么企业!他又不会管理工厂。 他厂里的出品顶坏,他的丝吐头里,女人头发顶多;全体丝业的名誉, 都被他败坏了!很好的一副意大利新式机器放在他手里,真是可惜!— —” “照你说,怎么办呢?” 对于丝厂管理全然外行的杜竹斋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了吴荪甫的议 论。 “怎么办?你再放给他七万,凑成十五万!” “啊!什么!加放他七万?” 杜竹斋这一惊愕可不小,身体一跳,右手中指上老大一堆鼻烟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