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福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 问你一件事一—”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一”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 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 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 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 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想, 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一或者不如说希 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 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一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一论理, 就该也有。一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 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 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 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 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 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 7
鲁迅全集·彷徨 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一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 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 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 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 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 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 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 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 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 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 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 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嫩 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 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 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 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 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 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 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一这就可见是一个谬 种!” P
祝 福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 门外,准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 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 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 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一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一我说 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一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 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 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 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 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 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1),而 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 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 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严然的脸色上,又忽而
鲁迅全集·彷徨 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 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 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 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 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 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 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 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 常(12)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 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 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 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 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 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 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 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 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 在过厌她是下个寡妇。但看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 是顺眷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 的皱延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
祝 福 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 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 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 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 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 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 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 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 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 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 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 远地看见一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为 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 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 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 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能王 寒喧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 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