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ku”的诞生 21 父亲的财富很多就来自二战、美占期间和朝鲜战争)。 “鼠”在一次翻江倒海的狂吐之后,原本对文学丝毫不感兴趣的 他转而开始专注于厚重的西方文学经典,后来开始自己写小说。 “尾声”告诉我们,故事结束后,“我”已经二十九岁,结了婚住在东 京,“鼠”呢,已经三十岁了,正在一部部地写不会出版的小说(其中 溉没有性,也没有死),寄给自己的朋友作为圣诞兼生日礼物。 在“鼠”身上,我们会发现想当作家的作者带点冷嘲的自画像。 “怎么得了这么个名号?” “记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起初给人这么叫,心里是 不痛快,现在无所谓了。什么都可以习惯的嘛。” 这是个如此古老的绰号一在精神的原初泥潭里埋藏得如此 之深一他都“记不得”是怎么得来的了。这个只专注于自身的年 轻人倒确实是与“鼠”这种没有神经、一心探察那些深藏的黑暗空 间的黑夜生物两两对应。村上或许确实没能“理解”他第一本书里 的所有内容,但他知道他是在深掘他精神上的过去,那些半已遗忘 的记忆和不甚了了的形象会出人意料地从“彼一世界”浮出水面。 正如早期一个短篇(容后详细讨论)中的作家兼叙述者所言:“不知 为什么,那些抓住我不放的总是那些我不能了解的事。”不能在理 性上予以归类、遗忘以及自由联想:如此这般就凿开了那个通往永 恒存在的、与此一世界平行的彼一世界的深井和暗廊。而且此后, 村上会带着越来越强的自信继续探索那个“彼一世界”。甚至连杰 氏酒吧都提供了一个进入精神世界的入口: 杰氏酒吧的柜台上方,挂着一幅被烟熏得变了色的版画
22 洗耳倾听:村上春树的世界 实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便不厌其烦地盯着那幅画,一町就是 几个钟头。那俨然用来进行罗夏测验的图案,活像两只同我 对坐的绿毛猴在相互传递两个漏完了气的网球… “可象征什么呢?”我问(杰)。 “左边的猴子是你,右边的是我。我扔啤酒瓶,你扔钱 过来。” 村上春树一般说来总是对动物意象以及象征主义之类的说法 一笑置之。他一贯固执地否认在他的作品中有什么“象征”。但诸 如“罗夏猴子”之类却又是他总在读者眼前“招摇”的一个堪称典型 的“意象”,此外还有村上无论在采访还是文本中都拒绝予以限定 的那些并不稀罕的动物或水域、植物或地貌“意象”,这些意象本身 就如同罗夏墨迹,会作用于每个读者的心上。 如果说“鼠”是位专注于象征的内部世界的作家,那相比而言, 叙述者则仅是一位赋予“这些事件”一个外型的记录者。他只是对 进入他视线的那些事件和人物做出反应一更准确地说,只是在观 察,这些事件和人物往往比他本人更显得有趣。小时候,他最大的 问题就是无法与外部世界沟通。他太沉默寡言了,以至于父母决定 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文明就意味着传达,”医生告诉他。“不能表达 的东西,就等于其并不存在。”大了以后回想此事,他也表示同意:“一 旦再也没有需要传达或者表达之事,文明即寿终正寝。咔嚓… O℉。”十四岁那年,有三个月时间,他突然犹如河堤决口般说了起来, 不过此事过去之后,他终于变“正常”了,既不口讷,也不再饶舌。 高中最后一年的时候,叙述者开始有意识地采取一种冷淡、疏 离的态度,立誓脑子里想什么嘴里最多说出一半;现在成了作家, 他发现他这种习惯性的冷淡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种障碍。肯定
“Boku”的诞生23 在跟“鼠”的关系上成了一种障碍,他觉得无法真正与他坦诚相见。 就像杰所言,“你是个好孩子,不过总给人感觉太过冷淡超然。”叙 述者发誓要跟“鼠”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但他们俩实际上从来没 能真正互吐衷肠。作为作家的这两个方面一直两不相干。 作为小说中的作者,叙述者将他的“冷感”(“酷”)传给了小说 的语言。毫无疑问,这部相对而言分量并不轻的处女作最吸引人 的地方正是它的风格,村上对语言的运用令人兴味盎然。在他又 写了几部小说后,他的一位采访者对他说:“我喜欢你风格中很好 玩的那种感觉,对语言的畅意游戏。跟更早期的作品相比,在你和 你的语句之间存在一种距离感。”村上春树答道:“喔,那种感觉来 自于我有一种很强的想要书写的欲望,但却一点可写的东西都没 有。有那么多东西我原本并不想写,当我把它们都剥离之后也就 一无所剩了。”村上对此哈哈大笑,不过又继续说:“所以我单只挑 出70年代的背景,开始码字。我想以前也说过这话:鬼才知道为 什么,这么做就真会有东西出来,真值得一试。现在想来,可能是 这么回事,不管我怎么把字码起来,那总是我自己在这么做,我的 意识也就注定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随着这些字句流淌出来。” 村上春树在伯克利发表讲演时曾谈起他在风格问题上的挣 扎,特指他所受的影响均来自日本以外: 我猜在座的诸位中有很多会对我再也没提一位对我有影 响的日本作家感到奇怪。这是事实:我提到的所有作家不是 美国人就是英国人。很多日本评论家已经在按图索骥,拿我 的作品跟他们比了。美国也有很多研究日本文学的学生和教 授在做同样的工作。 事实就这么简单,在我真正开始写作前,我爱读的作家是理
24 洗耳倾听:村上春树的世界 查德·布劳提甘和库特·冯尼哥特这一类的。在拉美作家中我 喜欢曼纽埃尔·普伊格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约翰·欧文①和 雷蒙德·卡弗②还有蒂姆·奥布莱恩③开始发表作品后,我也觉 得他们很让人享受。他们每个人的风格都令我着迷,他们的小 说中带着某种属于他们本人的魔力。坦率地说,我设能从同时 阅读的日本当代小说中感受到这种魅力。我觉得这很让人挠 头。日本的语言为什么就不能创造出那样的魅力? 所以,我就着手创造属于自己的风格。 村上提到普伊格真是别有趣味,这位《蜘蛛女之吻》和《被丽 塔·海华斯背叛》的作者④恰好被中上健次称为“拉美的村上春 ①Raymond Carver((1938一1989),美国小说家,尤以创作短篇小说著称。生于 俄勒冈州。大学毕业后在加州大学任教。著有短篇小说集《请你别出声,好吗?》 (1976)、《喧闹的四季》(1978)、《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都说些什么?》(1981)及《我打 电话的地方》(1988)。作品通过对平凡的生活细节的不露声色的描绘,反映世界和人 生现实的荒诞。 ②John Irving(1942一),美国小说家。成名作为《据加尔普记载的世界》,记 录了诗人加尔普的悲剧一生,糅合了喜剧性和暴力。前期代表作有《放熊归山》、《接 受水浸疗法的人》、《一百五十八镑的婚姻》等。后期作品有《新罕布舍尔旅馆》、《苹果 酒屋的规侧》(已有中泽本)、《为欧文·米尼的祈祷》以及《马戏团的儿子》等。 ③TimO'Brien(全名William Timothy C'Brien,1956一),以描述越战美军著 称的美国小说家。《北部灯火》(1975)中的主人公之一是个受伤的战地英雄,《追随西 西亚托》(1978)写一个士兵放弃了越南的连队,想步行走到巴黎的故事。《核时代》出 版于1981年,写一个一直害怕死于核弹的人的故事,而《他们背负的重担》(1990)则 重返越战主题。 ④Manuel Puig(1932一1990),阿根廷著名小说家,拉美先锋派文学的代表 作家之一。曾侨居美国和欧洲,从事过电影导演和摄制工作。创作上主张形式 的绝对自由,认为小说创作的关键不在题材、情节和结构,而在于语言。《被丽 塔·海华斯背叛》(1968)是其处女作,记述阿根廷外省一个典型中产阶级家庭的 枯燥生活,并以日记、书信、对话和独白等形式刻画书中人物的挫折与矛盾心理。 《蜘蛛女之吻》描写一位被捕入狱的革命者与同狱的一位认同女性的男同性恋者 (蜘蛛女)之间的情感纠葛,曾被改编为电影上映,国内也出版过中译本
“Boku”的诞生 25 树”。他正是村上非常喜爱、广泛阅读的少数几位拉美作家之一。 村上在别处也曾论到风格问题:“一开始,我竭力真实地去写, 但结果却无法卒读。于是我就试着用英文重写开头。我把它翻回 日文,再加工一下。用英文写的话,我的词汇有限,就不能写长句 子。在这种情况下,竟然给我抓到了一种节奏,比较而言词语精练、句 子简洁。”这正是他在冯尼哥特和布劳提甘身上感觉到的那种调调。 这令人想起塞缪尔·贝克特①在法国写作的经历,明显可以 看出两人所受的影响都是一种故意的冷然和疏离感,不仅表现在 语言上,还有那种略带幽默的对人生一以及死亡所抱的“间离” 视角。当然,村上春树的世界里绝少贝克特式棱角粗砺的嘲笑所 带来的严厉和沉重感;那是一个更容易消受、色彩柔和得多的世 界,不时还容许感伤的思绪慢慢划过。 村上春树是通过几个途径达到这种既疏离又舒服的境界的。 叙述者通过稍稍年长之后但又丝毫没染上成年人市侩气的自家的 视角来讲述他二十岁出头时候的经历。很重要的一点是,小说出 现“我”时,自始至终使用的都是“boku”这个词。虽然所谓“私小 说”在日本严肃文学史上源远流长,但叙述者最常用的第一人称代 词是带有正式语气的“watakushi'”或“watashi'”,②村上春树特意 ①Samuel Beckett(1906一1989),爱尔兰戏剧家、小说家,荒诞派戏剧创始 人之一。学生时代在巴黎结识乔伊斯,曾任其私人秘书,人称“小乔伊斯”。后漫 游欧洲大陆并最终定居巴黎。创作上受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等人影响,多 采用意识流手法。代表作为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等。作品多描写单调可憎和 毫无意义的人生侧面,情节和人物环境奇特怪诞,呈现出全面反传统的特点。还 尝试将戏剧和小说糅合起来,创造一种没有对话的戏剧。1969年获诺贝尔文 学奖。 ②这几个词在日语中都是“我”的意思,但有明显的语气差异:“watakushi'” 是最正式最恭敬的说法,其次是“watashi'”,“boku”带有自表谦逊的非正式语气。 更加随意、大大咧例的说法是“ore”可译作“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