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队长马上又把问题提到哲学的高度,说:“就是,就是。不 可避免。谁让老天爷不跟咱们商量呢!光凭主观愿望办事,就 是行不通。不可避免的,就是不可避免…” 我想问:假如既不让桥墩冲垮,又不出人身事故,岂不是更 好么?三分队的凌口大桥跟拱桥同在一条河上,不是也避免了 “不可避免”的灾害么? 一路上,我的思想里不停地翻腾着这个问题。是的,在我们 建设初期,由于缺乏经验,不能不遭受一些不可避免的损失。今 后,经验不足、自然灾害也是不能完全防止的。但是,我们少炼 出的每一吨钢水、少铺下的每一根钢轨、糟蹋掉的每一方木材和 多耗费的每一元资金都是“不可避免”的么?就在今天,条件完 全一样的两个地方,事故次数、工作速度和成本与质量的高低悬 殊很大,这又怎么解释呢? 五个月以后,一九五五年十月里,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 问题》的报告发表了。随着农业合作化高潮的到来,随着资本 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高潮的开始,工业建设战线上也发生 了深刻的变化。这一年年底,工人们听到了毛主席关于反对右倾 保守、加快建设速度的指示。工人们说,“毛主席给咱们撑腰了!刀 一个空前规模的劳动高潮首先从辽宁省、从抚顺的矿下和 沈阳的车间里出现,紧接着就开始在全国各地形成。群众的劳 动热情象潮水一般,冲破保守主义著设下的堤防,卷走了许许多 多据说是“祖传下来”因而“动不得”的东西。工人们扬眉吐气, 用自己的双手修改了计划和指标,扩大了先进生产者名单,打破 了许许多多似是而非的迷信。大批大批昨天的“落后分子”挤入 了最前列。一天干两个定额的青年突击手们越来越多了。 过去也有过劳动热潮,有过群众性的技术改革运动,但哪… 32
次也没有这么广泛,没有这么迅速;这是第一次,群众竞赛的矛 头首先指向保守主义和官僚主义。一再脚的、壮着胆子拟出的 规划,一拿到工人大会上就被更高的要求给突破了。愁坏了计 划工作者,忙坏了搞原材料供应的人… 二月里,我为一个采访任务去西北,路上忽然想起了老朋友 罗立正和他的桥梁队。这位仁兄今天在干些甚么?还是那么泰 然自若么?还是在群众大会上擦着汗朗读自己修改了几次的检 讨呢?想起这些,我忍不住要笑。 我决定颅便去看望看望他。 从高兰市乘公共汽车走二十多分钟,就到了西冈镇。从这 里,还要翻过几个山头,才是桥梁队队部的所在地。 这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沿着路轨走那段平路还没有甚么, '上山的时候可就有点艰摊了。我身上的老羊皮大衣镰然增加了 十几斤份量。翻过两个山头,我就累得满头大汗了。 走上最后一个山头,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面前是一片迷 人的雪景。无边的白雪罩住了目所能及的一切。黄河不见了。 。 没有风,缕缕炊烟从窑洞和土房的门前象条线般问空中升起。在 一片静穆之中,沐浴着阳光的枯树枝儿和一两声吱喳的鸟鸣,透 露着分外强烈的生气。我张开嘴,狠狠地吸了一口清鲜的,带着 一股甜味的空气。春天要到了。 阳光在那屹立在河心的拱桥石墩上抹下了最浓的色彩。这 时我才看见,一群稀稀拉拉的黑影在河边雪地上来回移动。对 岸也是一样。定睛看去,才知道这些工人们是在搬运木柱。一 定是一号墩的重新修建又要开始了。我在编辑部看过来稿,说 是五月的事故发生以后,在洪水的威胁下,半年多时间桥嫩不能 动工。十二月才请来潜水工人,在河底把一百多根钢板柱一一 拆开,有的还要一段段锯开,然后才慢慢打捞上来。看来这些工 33
作都已经作完了。 我身后传来吱吱咯咯的踏雪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工 人赶上了我。那个子稍矮的一个,穿着一身染满了油垢的黄色 棉大衣。看见我,他忽然站了下来,然后就迈着大步跑来拉我的 手。原来他是起重工张广发,从前教过我认各种绳扣的。我们 一起朝队部走去。这三里地路上,他忽而兴奋、忽而气愤地对我 追述着半年多时间里桥梁队发生的事情。他的脸通红,曾着热 气,眼睛显得分外地黑白分明,露着一股稚气。我奇怪为集么他 一句也没提到他十分敬爱的普工程师。问起曾工程师, 感忽然 ,站住,直瞪着我惊讶地问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曾工程师早就调走了?” 这回是轮到我惊讶了。他这才说道: “那还是六月的事,半年多了” 他的同伴,一路上一言未发的,这时忽然开口纠正他: “哪是六月,五月底么,棉衣还没脱下来呢” “对,许是五月底,”张广发郑重其事地说下去。显然,这次 人事调动在他们看来是桥梁队的一个大事件:“抢修五号墩过去 没几天,就给调走了。这都是咱们听说的。那几天队部里成天 开会,我们还以为是检查一号墩冲垮的事故呢。后来才知道是 讨论曾工程师跟周主任的关系问题。说是,两人都有缺点,曾工 程师骄做自满,周维本也有毛病·。最后领导上的意见是两 个人里一定得调走一个。我就不信曾工程师有缺点,可没想偏 偏就把曾工程师给调走了…” “那也不是,”那个个子稍微高一些的工人说,我这时才发觉 他年纪要比张广发大得多,四十岁总有了:“曾工程师也不是一 点缺点都没有。骄傲,大概也有点。可是人年轻,作事怎么能没 有点不是?就说你,张广发,要挑毛病也总能挑出一篓子。你别 34
笑。…我是说,不能光从这上看。凡事都得先把谁是谁非弄 清楚。主任跟工程师不和,不能说两人都不对。早先劝架的常 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是这一件跟吵嘴打架是两码事…” “就算是两人都不对,为甚么单把曾工程师给调走呢?我想 不通!”张广发说完把嘴一闭,脸更红了。 “吴书记的意思,是两个都不调。要调,就调主任走。局里 说,闹关系,就得拆开。偏巧水泥成品厂缺人。也怪,偏巧就非 曾工程师这样的人去不可…” 我们已经走到最后的一一个斜坡。队部办公室屋顶上滴下的 雪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我辞别了两位同伴,就朝队部走 去。 我推开门,就走进队长办公室。罗立正正伏在桌上,聚精会 神地好象在写甚么。仔细一看,原来他还在修理手表!见我进 来,他惊呼一声,就过来用左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一一右手上尽是 油泥。 他满面笑容地和我寒暄。他一点也没瘦,还是满面红光,倒 还胖了点。忽然间,他非常严肃地板起面孔,小声问我: “听见中央的指示了么?” 不等我回答,就一面海着红茶,感慨不己地说: “英明啊,党中央真是无限英明!你说,咱们怎么就那么迟 钝呢?故步自封,故步自封啊!” 接连歌颂了几句党中央英明之后,他瞅瞅我,忽然妙不可言 地大笑起来。喝了口红茶,才说: “小脚女人,哈,小脚女人,我们都是工业方面的小脚女人 啦!哈…没长犄角,我们都没长犄角啊…”一阵笑声过去以 后,他擦着哏泪,饿慨激昂地说:“豁然开朗,真叫是豁然开朗啊! 准说不保守?谁说中国没有官僚主义?啊?我们不就是?” .35
我忽然想起一个熟识的厂长。这人平日矢口否认他有资本 主义经营思想。为了我们报纸上的一篇批评稿里有这个字样, 他竟争辩到面红耳赤,不肯退让,官司一直打到党省委工业部。 可是上面一批判这类现象,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检查出这一类思 想的时饮,他又逢人便说自己就是“最典型”的资本主义经营思 想的代表,而且作了“深刻”的检查。这次反保守斗争,他又是奋 勇承认白己是“最典型”的一个。而且多么巧,这人在谈到这些 话的时候,也象今天罗立正这样大笑。连笑的声音都那么相似! 罗立正接着又谈了许多事例,证明“我们”过去是如何保守。 他说了那么多“我们”,从话音里看,他这“我们”里既包括了他, 也有全体干部和一切工人,好象除了党中央,大家都保守,而罗 立正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我提醒他,不久以前就在这个桥梁队,有人反对过保守,可 是保守主义者不仅自己不长“犄角”,也不许别入头上长这类东 西,把一切意见、建议都给打回去了。 他不笑了,可也没怎么介意,随便说道: “那时节,还不是谁都一样?没有中央的指示嘛…。”沉思 了一会儿,他忽然若有所感,激动地说:“这就叫党的领导啊!有 了党的领导,我们还怕甚么?啊?还怕甚么?无论甚么问题,中 央都想得周周到到,迟早总要解决的。”说完,他又笑了。 不知是因为黄土墙上那只大钟的响声太单调了呢,还是因 为罗立正的笑容过于熟悉了,我觉得烦闷起来。我信步走到窗 边,向外而看去。拱桥附近燃起的灯火,象星星似地在蓝色的黄 河上颤抖。这个劳动日的第三班开始了。这些将要在零下十几 度的严寒里工作的共产党员,青年团员和普通工人们,是不是也 在想“反正有了党的领导,一切都没有问题”昵?… 在这里再坐下去,已经无聊,可是我还是随便问了一句: 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