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到此尚未结束。伯恩哈特的几册书问世不久, 希特勒便上了台。施特雷泽曼的名字在德国被人置之脑后, 这几册书也就不再流传。有一些版本,也许是大部分版本想 必已经销毁。现在《施特雷泽曼的遗产已经成为相当稀有的 书籍。然而在西方,施特雷泽曼的声誉还是很高的。1935年, 英国一位出版商印行了一部伯恩哈特的著作的节译本一一伯 恩哈特的选集的选集,大约节略了原书的三分之一。萨顿⊙ 是个著名的德文著述的翻译家,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他在序言中这么说:英译本只是“略加压缩,而且压缩的办法 也只是删去一部分看来英国读者或研究者不感兴趣的、只有 一时意义的东西。”②这也是很自然的。然而结果却是在伯恩 哈特的书里已经表现得不够的施特雷泽曼的东方改策,在我 们的眼前就更加退居次要地位了。在萨顿的几册书里,苏联只 是作为一个偶尔出现、不受欢迎的、闯进施特雷泽曼大占优势 的西方外交政策中去的不速之客罢了。不过,这样说谁没有 错:所有的人之中,除开少数专家以外,都认为是萨顿,而不是 伯恩哈特—更不是那些文件本身一向西方世界表达了施 特雷泽曼的真实意见。如果这些文件在1945年的大轰炸中 毁灭了,如果剩下的伯恩哈特的书也没有了,萨顿的真实性和 权威就永远不会有问题了。由于缺乏原件,历史学家们带著 感激的心情采用了许多印行的文件汇编,而这些文件汇编并 不比上面所谈的这部书有更可靠的基础 @原文为Sutton。—译者 ②《高撕塔夫·施特雷译曼:日记、书信和文件》(Gustav Stresemann:His Diaries,Letters,and Papers,.London:Macmillan&Co.,l935)第1卷, 编者按语。 14
我还打算把这个故事谈得更深入一步,我们且先别管伯 思哈特和萨顿。我们应该表示感谢,因为只要我们愿意,我们 就能够查阅这位参预过当代欧洲历史中一些重大事件的领导 人物的真实文件。文件告诉了我们什么呢?文件之中除其它 一些东西之外,还包括了施特雷泽曼跟在柏林的苏联大使好 几百次谈话的纪录,跟契切林①二十来次谈话的纪录。这些 纪录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把施特雷泽曼描写成占住了这些 谈话中的绝大部分,而且他发表的论点全无例外地提得又好 又有力,跟他谈话的人的论点则大部分是零零落落、混乱而且 毫无说服力。这是一切外交谈话的纪录中人所熟知的一个特 点。这些文件没有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仅仅告诉我们施 特雷泽曼心里想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或者他要别人想象、甚至 要他自己想象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开始这种选择的过程的不 是萨顿或伯恩哈特,而是施特雷泽曼本人。如果我们手边有, 比如说,契切林关于相同的这些谈话的纪录,我们仍旧只能从 这些纪录知道契切林是怎么想的,真正发生了的事情也还只 能在历史学家的脑子里加以再创造。当然,事实和文件对于 历史学家是很重要的。但不要盲目崇拜它们。它们并不能单 熟地构成历史。它们本身也不对“历史是什么?”这个麻烦的 问题,提供现成的答案。 说到这里,我想就十九世纪历史学家对历史哲学一般表 示冷谈这个问题说上几句。这一术语是伏尔泰创造的,而自 他以后,运用起来便有各种不同的意义。我如果打算用它,我 便认为它的意义就是回答“历史是什么?”这个问题。十九世 ①原文为Chicherin。一译者 15
纪对于西欧的知识分子说来,是个称心如意的时代,它洋溢着 信心和乐观主义。这些事实总的说来是令人满意的。对这些 事实提出难题,并且要求解答的倾向也就相应地要弱一些 朗克虔诚地相信,如果他自己照管着事实,老天爷就会照管着 历史的意义。布尔克哈特①带着更为现代的冷嘲热讽的味道 说:“没有人叫我]知道永恒智慧的心意。”巴特菲尔德教 授③迟至1931年显然非常满意地写道:“历史学家很少想过 事物的性质,甚至很少想过他们自己的那个科目的性质。”⑧ 在我之前担任这个讲座的罗斯博士采取了比较恰当的批评态 度,对温斯顿·丘吉尔爵士的《世界的危机 一他那本关于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书一一写下了这样的话:这本书就其品评 人物、鲜明生动、充满活力而言,是与托洛茨基的《俄国革命 史相匹敌,但在一个方面稍逊一等,这就是:这本书里“没有 历史哲学”。©英国历史学家拒绝表示意见,不是因为他们相 信历史没有意义,而是因为他们相信历史的意义是含蓄的,同 时也是不讲自明的。十九世纪关于历史的自由主义的观点, 跟经济方面的自由竞争的学说是有血肉关系的一一这也是一 种沉着、自信的世界观的产物。让各人在自己的岗位工作上 好自为之,而那只神秘的手就会在暗中照应着整个世界的和 谐。历史事实的本身就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事实的明证,这就 是朝更高的境界仁慈亲切地,而且显然是永无止境地向前迈 ①原文为Burckhardt。一译者 ②原文为Butterfield。一译者 ③巴特菲尔德:g辉格派的历史观(Herbert Butterfield:The Whig In- terpretation of History,.London:George Bell&Sons,f93l),第67页。 ④罗斯:《一个时代的终结(Alfred L.Rowse::The End of an Epoch, London:Macmillan&Co.,1947),第282-283页。 16
进。这是天真无邪的时代,历史学家在伊甸园里走着,不用哲 学来遮蔽身体,在历史这位上帝的跟前,一丝不挂,也没有感 到害羞。从那以后,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罪恶,同时体验到了堕 落。那么,今天的历史学家安想抛开历史哲学,就只不过像一 些裸体主义者,徒然忸钮怩怩地,想在自己郊外的花园里重建 一座伊甸园一样。今天,这个使人作难的问题是不能再回避 的了。 在过去的五十年中,在“历史是什么?”这个问题上作过许 多严肃认真的工作。德国是个干了许多事情,搅扰了十九世 纪自由主义的称心如意的统治地位的国家。十九世纪八十年 代和九十年代,首先向历史事实该居首要地位,历史事实应该 独立自主这样的学说提出挑衅的,也就是德国。提出挑衅的哲 学家现在只不过留下了几个名字。他们之中也只有狄尔泰① 最近才在英国得到一些为时已晚的认可。在进人二十世纪以 前,英国极为繁荣,信心极大,因而对那些攻击崇拜事实的异 端,不加注意。但是在二十世纪的初期,这支火炬传入了意大 利。克罗齐开始提出他的历史哲学,这种历史哲学显然受了 德国大师们很大的影响。克罗齐宣称:一切历史都是“当代 史”。@这意思是说,历史主要在于以现在的眼光、根据当前的 ①原文为Dilthey。一译者 ②这一有名的格言的上下文是这样的:“作为每一历史判断的基础的实际 要求,使得一切历史具有当代史'的性质,因为,不管这样详加记述的事件的年 代看来有多么久远,而实际上,历史所涉及的是当前的需要以及这些事件活动 于共中的当前的局势。”(贝奈戴·克罗养:《作为自由史的历史》第19页。Bne detto Croce:History as the Story of Liberty,London:George Allen Unwin,1941) 17
问题来看过去;历史学家的主要任务不在于纪载,而在于评 价,因为,如果他不评价,他又如何知道什么是值得纪载下来 的?1910年,美国哲学家卡尔·贝克尔①故意使用挑战性的 语言论证道:“在历史学家创造历史事实之前,历史事实对于 任何历史学家而言都是不存在的。”②这些挑战在当时没有引 起注意。只是到1920年以后,克罗齐的学说才在法国和英国 相当风行。这也许不是因为克罗齐跟德国的前辈比起来,是 个更为精明的思想家,或者是个更富于文采的学者,而是因为 在第一次大战以后,事实向我们投过来的笑脸没有1914年以 前那些年那么慈祥了,因而我们便容易接受一种有意贬低事 实的威望的哲学了。克罗齐对于牛津大学的哲学家兼历史学 家科林伍德国有重大的影响,后者是本世纪对历史哲学作出 了重大贡献的、仅有的英国思想家。他没能写成他计划中的 系统论著便去世了,不过他关于这一主题的已出版或未出版 的文章,在他逝世后都已收集成书,定名历史的观念④,于 1945年问世。 科林伍德的观点可以总结为下列这些。历史哲学所牵涉 到的并不单是“过去”,也不单是“历史学家对过去的想法”,而 是“这两者之间的相互关系”。(这一断言反映了现在通用的、 “历史”这一词的两种意义一一历史学家所进行的探索以及历 史学家所探索的一系列过去的事件。)“历史学家所研究的过 去不是一个死的过去,而是在某种意义下仍然活在现在之中 ①原文为Carl Becker。一译者 ②《大西洋月刊,1928年10月号,第528页。 ③原文为Collinwood。一译者 @原文为The Idea of History。—译者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