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所知道的关于公元前五世纪希腊的情景是有缺点的,这主 要不是因为许多部分已偶尔丧失,而是因为大体说来这种叙 述是由雅典一小部分人作出的。五世纪时的希腊在雅典公民 看来是怎样的,我们知道得很多,可是从斯巴达人、哥林多人、 须卜兹人看来它是怎样的,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更别提对于波 斯人,对于奴隶,或者居住在雅典的非公民它是怎样的了。我 们看到的这幅图景是为我们预先选择好、决定好了的,而且与 其说是偶尔选择决定的,倒不如说是由一些人选择决定的。 这些人有意无意地受一特定观点的影响,并且认为支持这 特定观点的一些事实是有保存价值的。同样,当我在一本现 代人写的中世纪历史中读到中世纪人对宗教十分虔诚时,我 就在揣度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其真实性如何。我们所知道的 这些中世纪历史的事实,差不多全是由历代的编年史家为我 们选择的。他们的专业就是从事宗教理论工作和实际工作 的,因此,他们认为宗教最为重要,便把有关宗教的每一件事 都纪载下来,而别的东西便纪载得极少。把俄国农民描绘成 虔诚地信奉宗教的这种形象,被1917年的革命摧毁了。中世 纪人虔诚地信奉宗教的形象,不管是否真实,都是摧毁不了 的,因为关于中世纪人的一切已知的事实都是人家预先为我 们选择好了的。这些人相信这一点,而且要求别人也相信这 一点。其它的我们也许可以从中找到证据反驳这一说法的大 量事实,却又已经无可挽回地失散了。已经死去的历代史学 家,纪事者和编年史家一手确定了过去的型式,毫无挽回的可 能。巴勒克拉夫教授本人是个有素养的中古史学家,他这么 写道:“我们所读的历史,虽然是以事实为根据的,但严格说起 9
来一点也不合乎事实,只不过是-一系列已经接受下来的判断 而已。”@ 让我再看看近代历史学家的另一种、但是同样严重的情 况。古代史和中古史的历史学家对于大规模的甄别选择的过 程,可能是很感激的。这一过程,经过这些年代,提供给他由 他自由处理的大量历史事实。利顿·史特雷奇说过这样俏皮 的话:“愚昧是历史学家的第一要素,这是指能简化、阐明的那 种愚昧,能选择、省略的那种愚味。⑨当我总是美幕,我有时 候也的确总是羡幕从事写作古代史或中古史的同事们的极大 能耐时,我却在这样的想法里找到了安慰。这种想法便是:他 们有那么大的能耐,只因为他们对他们从事的学科愚昧无知。 近代历史学家并没有从这种内在的愚昧无知得到任何好处。 他立该为自己培养这种必需的愚昧一他越这样就越接近他 自己的时代。他有双重的责任,一方面发现少数有意义的事 实,使它们变成历史事实;另一方面把许多不重要的事实当作 非历史事实而抛弃掉。可是,这跟十九世纪的那个异端恰恰 相反。那个异端就是:历史包括编纂最大数量无可辩驳的、客 观的事实。任何屈服于这种异端的人,要么得把历史当作一 件坏事加以放弃,开始热衷于集邮或其它爱好古董的方式;要 么就只好进疯人院去终其天年。正是这种异端,在过去的百 来年里,对近代历史学家发生了那么大的摧毁性的影响,在德 ①巴勒克拉夫:g在变化的世界中的历史》(Geofftey Barraclough::His tory in a Changing World,London,Basil Blackwell Mott;1955), 14页。 ②利顿·斯特雷奇:维多利亚时代的杰出人物序言(Lytton Strachey: Preface to Eminent Victorians). 10
国、英国以及美国产生了一大批、而且还在增长的大批枯燥无 味、充满事实的史书,专门已极的论著,还有一批未来的历史 学家,他们在越来越小的范围里知道得越来越多的东西,不 留一点痕迹地沉没到事实的大洋中去了。我想就是这种异 端一一而不是所谓忠实于自由主义与忠实于天主教教义之间 的斗争一使阿克顿这个历史学家遭到挫败。在一篇早期的 论文里,他这么谈论他的老师德林格尔①:“他是不肯用不完 全的材料进行写作的,而对他说来,材料总是不完全的。”@阿 克顿在这里肯定是预先给自己作了一个判断,也就是给一个 历史学家的一种奇怪的现象预先作了一个判断。这位历史学 家是大家公认的这个大学里近代史软定讲座最有名的主拼人 一可是,他写的不是历史。在阿克顿逝世不久后发表的剑 桥近代史第一卷的序言里,他哀叹着压在历史学家身上的要 求,“大有迫使他从一个饱学之士变成一个百科全书的编纂 者之势”,®说这种话的时候,他实际上为自己写下了基志铭。 这里面是有毛病的。毛病就在于相信不知疲惫地、无止境她 积累不可动摇的事实是历史的基础,相信事实自已可以说明 问题,我们决不嫌事实之多。这种信念在当时显得如此不必 怀疑,因而没有什么历史学家想到还有必要一一有些历史学 ①原文为Dollinger。一译者 ②乔治·古治:《十九世纪的历史和历史华家(George P.Gooh:H tory and Hisorians in the Ninetnth Century,Lodon:Lor ©n&Company,.1952),第385页,引用了这段话。以后阿克颜又曾谈到德林 格尔,说“他的历史哲学建立在人们可能得到的最大的归纳的推理之上。”见自 由史及其它短论>(History of Freedom and Other Essays,London:Mac millan&Co,1907),第435页。 ●③《剑桥近代史,第1卷(1902年),第4页。 11
家今天仍旧认为没有必要一向他们提出这么个问题:历史 是什么? 十九世纪对文件的崇拜使这一时期对于事实的崇拜更是 无以复加,且更具有理由。文件就是事实这座圣殿里那个盛 摩西十诫的大柜。虔诚的历史学家低着头走近它们,用敬畏 的音调谈论它们。只要你在文件中发现是如此,那无疑便是 如此。然而,只要好好加以研究,这些文件一这些法令、条 约、地租帐簿、政府或议会的报告书、公文、私人信件和日记 一到底告诉了我们什么呢?没有一个文件能告诉我们此文 件的作者想到的更多的东西一一他想象中的已经发生了的事 情,他认为应该发生或将会发生的事情,或者只是他希望别人 想到他所想的事情,甚至只是他自己认为他想了的事情。所 有这一切,在历史学家在它上面加过工,作过解释以前,是毫 无意义的。这些事实,不论出自文件与否,在一个历史学者加 以利用以前,还必须由他加工处理。如果能这么说的话,我就 要说历史学家对这些文件的利用就是加工处理的过程。 让我举一个我很熟悉的例子来说明我打算要说的话。当 魏玛共和国外交部长高斯塔夫·施特雷泽曼0于1929年逝 世后,他留下来一大批一装满三百箱的一—官方、半官方以 及私人的文件,差不多全跟他担任六年的外交部长职务有关。 他的朋友和亲戚很自然地认为应该建立一座石碑来纪念这么 伟大的人物。他的忠实的秘书伯恩哈特⑨便开始工作。三年 之内便出现了从三百个箱子里挑选出来的厚厚的三大册文 @原文为Gustav Stresemann.。一译者 ②原文为Bernhardt(一译博哈特)。一译者 12
件,每册约六百页,冠以这样的引人注目的书名《施特雷泽曼 的遗产①。在一般的情况下,这些文件原会在某一个地窖或 阁楼里自己朽坏掉,从此永远消失。或者,也可能在一百多年 以后,有那么个好奇的学者偶然看到这些文件,便动手拿它们 跟伯恩哈特的版本加以比较。已发生的情况比这个要富于戏 剧性得多。1945年,这些文件落到英国和美国政府的手里。 它们把这大批文件照了相,而且把影印照片交由伦敦的公共 案卷处和华盛顿的国家档案局的专家们使用。因此,我们如 果有足够的耐心和好奇心,便可以发现伯恩哈特到底做了些 什么。他所做的事既不特殊,也不惊人。施特雷泽曼死的时 候,他的西方政策似乎已经获得一系列辉煌的成就一一罗加 诺条约之缔结,德国之加入国际联盟,道威斯与杨格赔款计 划,美国贷款,协约国军队自莱茵地域的撤退。这似乎就是施 特雷泽曼外交政策的重要的和有收获的部分。在伯恩哈特的 文件选集中过分着重表现了这一部分,这也不是不自然的事。 在另一方面,施特雷泽曼的东方政策,他跟苏联的关系都没有 得到什么特别的成就。既然谈判只产生一些微不足道的结 果,大量有关谈判的材料便没有多大意思,也不能增加施特雷 泽曼的声誉,因此,选择这些材料的办法就可以严厉一些。事 实上,施特雷泽曼经常地也是忧心仲忡地花更多力量注意着 跟苏联的关系。就他整个的外交政策看,德苏关系所起的作 用,远远超过伯恩哈特选集的读者所能推测得到的。不过,我 认为伯恩哈特的几册书,跟坊间出版的,为寻常的历史学家所 官目信赖的许多文件汇编比起来,那要好得多。 ④原文为Stresemanns Vermachtnis。一一译者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