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藤野先生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 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 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 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 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 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 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 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 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 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 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 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 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 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 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 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 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 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 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 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 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 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 独的头骨中间, 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 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 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借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 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
1 藤野先生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 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 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 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 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 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 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 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 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 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 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 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 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 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 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 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 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 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 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 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 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 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 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 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 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 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
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 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 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 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 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 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 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 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 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 是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 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 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 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 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 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 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 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 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 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 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 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 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 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 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 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 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 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 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 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 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 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 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 是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 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 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 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 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 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 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 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 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 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 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 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 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 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 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 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 样的一直到现在,竞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 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 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 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 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 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 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 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 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2我的母亲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 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 时侯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 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聘书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 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 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 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 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爱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 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 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 或拧我的肉,无论息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侯我母亲的 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 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 看见母样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 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的 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庆去睡。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我母样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 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侯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 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 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杂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 问他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 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二、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 广漠的人海里独扑克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 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一我都得感谢我的慈爱母。 3我的第一本书 诗人蔡其矫来访,看见我在稿纸上写的这个题目,以为是写我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我说: “不是,是六十年前小学一年级的国语课本。”他笑着说:“课本有什么好写的?”我向他解释 说:“可是这一本却让我一生难以忘怀,它酷似德国卜劳恩的《父与子》中的一组画,不过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 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 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 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 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 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 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 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 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 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 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2 我的母亲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 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 时侯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 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聘书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 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 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 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 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爱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 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 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 或拧我的肉,无论息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侯我母亲的 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 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 看见母样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 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的 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庆去睡。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我母样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 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侯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 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 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杂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 问他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 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二、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 广漠的人海里独扑克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 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爱母。 3 我的第一本书 诗人蔡其矫来访,看见我在稿纸上写的这个题目,以为是写我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我说: “不是,是六十年前小学一年级的国语课本。”他笑着说:“课本有什么好写的?”我向他解释 说:“可是这一本却让我一生难以忘怀,它酷似德国卜劳恩的《父与子》中的一组画,不过
看了很难笑起来。”我的童年没有幽默,只有从荒寒的大自然间感应到的一点生命最初的快 乐和幻梦 我们家有不少的书,那是父亲的,不属于我。父亲在北京大学旁听过,大革命失败后返 回家乡,带回一箱子书和一大麻袋红薯。书和红薯在我们村里都是稀奇东西。父亲的藏书里 有鲁迅、周作人、朱自清的,还有《新青年》、《语丝》、《北新》、《新月》等杂志。我常常好 奇地翻看,不认字,认画。祖母嘲笑我,说:“你这叫做瞎狗看星星。”那些本头大的杂志里 面,夹着我们全家人的“鞋样子”和花花绿绿的窗花。书里有很多奇妙的东西。我父亲在离我 家十几里地的崔家庄教小学,不常回家。 我是开春上的小学,放暑假的第二天,父亲回来了。我正在院子里看着晾晒的小麦,不 停地轰赶麻雀,祖母最讨厌麦子里掺和上麻雀粪。新打的小麦经阳光晒透得发出甜蜜蜜的味 道,非常容易催眠和催梦。父亲把我喊醒,我见他用手翻着金黄的麦粒,回过头问我:“你 考第几名?”我说:“第二名。”父亲摸摸我额头上的“马鬃”,欣慰地夸奖了我一句:“不错。” 祖母在房子里听着我们说话,大声说:“他们班一共才三个学生。”父亲问:“第三名是谁?” 我低头不语,祖母替我回答:“第三名是二黄毛。”二黄毛一只手几个指头都说不上来,村里 人谁都知道。父亲板起了面孔,对我说:“把书本拿来,我考考你。”他就地坐下,我磨磨蹭 蹭,不想去拿,背书认字难不住我,我怕他看见那本凄惨的课本生气。父亲是一个十分温厚 的人,我以为可以赖过去。他觉出其中有什么奥秘,逼我立即拿来,我只好进屋把书拿了出 来。父亲看着我拿来的所谓小学一年级国语第一册,他愣了半天,翻来覆去地看。我垂头立 在他的面前 我的课本哪里还像本书!简直是一团纸。书是拦腰断的,只有下半部分,没有封面,没 有头尾。我以为父亲要揍我了,没有。他愁苦地望着我泪水盈眶的眼睛,问:“那一半呢? 我说:“那一半送给乔元贞了。”父亲问:“为什么送给他?”我回答说:“他们家买不起书, 老师规定,每人要有一本,而且得摆在课桌上,我只好把书用刀砍成两半,他一半我一半。 父亲问我:“你两人怎么读书?”我说:“我早已把书从头到尾背熟了。乔元贞所以考第 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把史承汉的承字中间少写了一横。”父亲深深叹着气。他 很了解乔元贞家的苦楚,说:“元贞比你有出息。”为了好写,后来父亲把我的名字中的“承” 改作“成”。 父亲让我背书,我一口气背完了。“狗,大狗,小狗,大狗跳,小狗也跳,大狗叫,小 狗也叫..背得一字不差。 父亲跟乔元贞他爹乔海自小是好朋友,乔家极贫穷,乔海隔两三年从静乐县回家住一阵 ,他在静乐县的山沟里当塾师。脸又黑又皱,脊背躬得像个“驮灯狮子”(陶瓷灯具)。 父亲对我说:“你从元贞那里把那半本书拿来。”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这样,送给人家的 书怎么好意思要回来?元贞把半本书交给我时,哭着说:“我妈不让我上学了。 晚上,我看见父亲在昏黄的麻油灯下裁了好多白纸。第二天早晨,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 子里,把两本装订成册的课本递给我。父亲的手真巧,居然把两半本书修修补补,装订成了 两本完完整整的书,补写的字跟印上去的一样好看,还用牛皮纸包了皮,写上名字。元贞不 再上学了,但我还是把父亲补全的装订好的课本送给他 这就是我的第一本书。对于元贞来说,恐怕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本书 父亲这次回家给我带回一个书包,还买了石板石笔。临到开学时,父亲跟我妈妈商量, 觉得我们村里的书房不是个念书的地方,父亲让我随他到崔家庄小学念书。我把这本完整的 不同寻常的课本带了去。到崔家庄之后,才知道除了《国语》之外,本来还应该有《算术》 和《常识》,因为弄不到这两本书,我们就只念一本《国语》。 还应当回过头来说说我的第一本书,我真应当为它写一本比它还厚的书,它值得我用崇 敬的心灵去赞颂
看了很难笑起来。”我的童年没有幽默,只有从荒寒的大自然间感应到的一点生命最初的快 乐和幻梦。 我们家有不少的书,那是父亲的,不属于我。父亲在北京大学旁听过,大革命失败后返 回家乡,带回一箱子书和一大麻袋红薯。书和红薯在我们村里都是稀奇东西。父亲的藏书里 有鲁迅、周作人、朱自清的,还有《新青年》、《语丝》、《北新》、《新月》等杂志。我常常好 奇地翻看,不认字,认画。祖母嘲笑我,说:“你这叫做瞎狗看星星。”那些本头大的杂志里 面,夹着我们全家人的“鞋样子”和花花绿绿的窗花。书里有很多奇妙的东西。我父亲在离我 家十几里地的崔家庄教小学,不常回家。 我是开春上的小学,放暑假的第二天,父亲回来了。我正在院子里看着晾晒的小麦,不 停地轰赶麻雀,祖母最讨厌麦子里掺和上麻雀粪。新打的小麦经阳光晒透得发出甜蜜蜜的味 道,非常容易催眠和催梦。父亲把我喊醒,我见他用手翻着金黄的麦粒,回过头问我:“你 考第几名?”我说:“第二名。”父亲摸摸我额头上的“马鬃”,欣慰地夸奖了我一句:“不错。” 祖母在房子里听着我们说话,大声说:“他们班一共才三个学生。”父亲问:“第三名是谁?” 我低头不语,祖母替我回答:“第三名是二黄毛。”二黄毛一只手几个指头都说不上来,村里 人谁都知道。父亲板起了面孔,对我说:“把书本拿来,我考考你。”他就地坐下,我磨磨蹭 蹭,不想去拿,背书认字难不住我,我怕他看见那本凄惨的课本生气。父亲是一个十分温厚 的人,我以为可以赖过去。他觉出其中有什么奥秘,逼我立即拿来,我只好进屋把书拿了出 来。父亲看着我拿来的所谓小学一年级国语第一册,他愣了半天,翻来覆去地看。我垂头立 在他的面前。 我的课本哪里还像本书!简直是一团纸。书是拦腰断的,只有下半部分,没有封面,没 有头尾。我以为父亲要揍我了,没有。他愁苦地望着我泪水盈眶的眼睛,问:“那一半呢?” 我说:“那一半送给乔元贞了。”父亲问:“为什么送给他?”我回答说:“他们家买不起书, 老师规定,每人要有一本,而且得摆在课桌上,我只好把书用刀砍成两半,他一半我一半。” 父亲问我:“你两人怎么读书?”我说:“我早已把书从头到尾背熟了。乔元贞所以考第一, 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把‘史承汉’的‘承’字中间少写了一横。”父亲深深叹着气。他 很了解乔元贞家的苦楚,说:“元贞比你有出息。”为了好写,后来父亲把我的名字中的“承” 改作“成”。 父亲让我背书,我一口气背完了。“狗,大狗,小狗,大狗跳,小狗也跳,大狗叫,小 狗也叫……”背得一字不差。 父亲跟乔元贞他爹乔海自小是好朋友,乔家极贫穷,乔海隔两三年从静乐县回家住一阵 子,他在静乐县的山沟里当塾师。脸又黑又皱,脊背躬得像个“驮灯狮子”(陶瓷灯具)。 父亲对我说:“你从元贞那里把那半本书拿来。”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这样,送给人家的 书怎么好意思要回来?元贞把半本书交给我时,哭着说:“我妈不让我上学了。” 晚上,我看见父亲在昏黄的麻油灯下裁了好多白纸。第二天早晨,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 子里,把两本装订成册的课本递给我。父亲的手真巧,居然把两半本书修修补补,装订成了 两本完完整整的书,补写的字跟印上去的一样好看,还用牛皮纸包了皮,写上名字。元贞不 再上学了,但我还是把父亲补全的装订好的课本送给他。 这就是我的第一本书。对于元贞来说,恐怕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本书。 父亲这次回家给我带回一个书包,还买了石板石笔。临到开学时,父亲跟我妈妈商量, 觉得我们村里的书房不是个念书的地方,父亲让我随他到崔家庄小学念书。我把这本完整的 不同寻常的课本带了去。到崔家庄之后,才知道除了《国语》之外,本来还应该有《算术》 和《常识》,因为弄不到这两本书,我们就只念一本《国语》。 还应当回过头来说说我的第一本书,我真应当为它写一本比它还厚的书,它值得我用崇 敬的心灵去赞颂
我们那里管“上学”叫“上书房”。每天上书房,我家的两条狗都跟着我。课本上的第一个 字是“狗”,我有意把狗带上。两条狗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教室的窗户外面等我。我早已 经把狗调教好了,当我说“大狗叫”,大狗就汪汪叫几声,当我说“小狗叫”,小狗也立即叫几 声。我们是四个年级十几个学生在同一教室上课,引得哄堂大笑。课没法上了。下课后,老 师把我叫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看在你那知书识礼的父亲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打你 手板了。”他罚我立在院当中背书,我大声地从头到尾地背书。两只狗蹲在我的身边,陪我 背书,汪汪地叫着.抗日战争期间,二黄毛打仗不怕死,负了几回伤。他其实并不真傻, 只是心眼有点死,前几年去世了。他的一生受到乡里几代人的尊敬。听说乔元贞现在还活着 他一辈子挎着篮子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叫卖纸烟、花生、火柴等小东小西。 诗人蔡其矫再来我这里时,一定请他看看这篇小文。我的第一本书实在应当写写,如果 不写,我就枉读了这几十年的书,更枉写了这几十年的诗 人不能忘本 4列夫·托尔斯泰 他生就一副多毛的脸庞,植被多于空地,浓密的胡髭使人难以看清他的内心世界。长髯 覆盖了两颊,遮住了嘴唇,遮住了皱似树皮的黝黑脸膛,一根根迎风飘动,颇有长者风度 宽约一指的眉毛像纠缠不清的树根,朝上倒竖。一绺绺灰白的鬈发像泡沫一样堆存额头上。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都能见到热带森林般茂密的须发。像米开朗琪罗画的摩四一样,托尔 斯泰给人留下的难忘形象,来源于他那天父般的犹如卷起的滔滔白浪的大胡子。 人们无不试图用自己的想像除去他那盖着面孔的头发,修剪疯长的胡须,以他年轻时刮 去胡须的肖像作为参照,希望用魔法变出一张光洁的脸。 这是引向内心世界的路标。这样一来,我们不免开始畏缩起来。因为,无可否认的是, 这个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男子长相粗劣,生就一张田野村夫的脸孔。灭才的灵魂自甘寓居低矮 的陋屋,而天才灵魂的工作问,比起吉尔吉斯人搭建的皮帐篷来好不了多少。小犀粗制滥造, 出自一个农村木匠之手,而小是由古希腊的能L巧匠建造起来的。架在小窗卜方的横梁小 眼睛上方的额头,倒像是用用胡乱劈成的树柴。皮肤藏污纳垢,缺少光泽,就像用枝条扎成 的村舍外墙那样粗糙,在四力脸中间,我们见到的是一只宽宽的、两孔朝天的狮子鼻,仿佛 被人-拳头扣塌了的样子。在乱蓬蓬的头发后面,怎么也遮不住那对难看的招风耳。凹陷的 脸颊中间生着两片厚厚的嘴唇。留给人的总印象是失调、崎岖、平庸,甚至粗鄙 这副劳动者的忧郇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住他脸上找不到一点 奋发向上的灵气,找不到精神光彩,找小到陀斯妥耶夫斯摹眉宇之间那种像大理石穹顶一样 缓缓隆起的非凡器宇。他的面容没有一点光彩可言。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没有讲真话。无疑, 这张脸平淡无奇,障碍重重,没法弥补,不是传播智慧的庙堂,而是禁锢思想的囚牢:;这张 脸蒙昧阴沉,郁郁寡欢,丑陋可憎。从青年时代起,托尔斯泰就深深意识到自己这副嘴脸是 不讨人喜欢的。他说,他讨厌任何对他长相所抱有的幻想。“像我这么个生着宽鼻子、厚嘴 唇、灰色小眼睛的人,难道还能找到幸福吗?正因为如此,他不久就任凭须发长得满脸都是 把自己的嘴唇隐藏在黑貂皮面具般的胡须里,直到年纪大了以后胡子才变成白色,冈而显出 几分慈祥可敬。直到生命的最后十年,他脸上笼罩的厚厚一层阴云才消除了:直到人生的晚 秋,俊秀之光才使这块悲凉之地解冻。 永远流浪的灭才灵魂,竟然在一个土头土脑的俄国人身上找到了简陋归宿,从这个人身 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的东西,缺乏诗人、幻想者和创造者的气质。从少年到青壮年,甚至到 老年,托尔斯泰一直都是长相平平,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来。对他来说。穿这件大衣,还 是那件大衣,戴这顶帽子,还是那顶帽子,都没什么小合适。一个人长着这么一张在俄罗斯 随处可见的脸,既有可能在台上主持大臣会议,也有可能在酒肆同一帮酒徒鬼混:既有可能 在市场上卖面包,也有可能披着大主教的法衣,举起十字架从跪地的教徒的头上掠过。带着
我们那里管“上学”叫“上书房”。每天上书房,我家的两条狗都跟着我。课本上的第一个 字是“狗”,我有意把狗带上。两条狗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教室的窗户外面等我。我早已 经把狗调教好了,当我说“大狗叫”,大狗就汪汪叫几声,当我说“小狗叫”,小狗也立即叫几 声。我们是四个年级十几个学生在同一教室上课,引得哄堂大笑。课没法上了。下课后,老 师把我叫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看在你那知书识礼的父亲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打你 手板了。”他罚我立在院当中背书,我大声地从头到尾地背书。两只狗蹲在我的身边,陪我 背书,汪汪地叫着……抗日战争期间,二黄毛打仗不怕死,负了几回伤。他其实并不真傻, 只是心眼有点死,前几年去世了。他的一生受到乡里几代人的尊敬。听说乔元贞现在还活着, 他一辈子挎着篮子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叫卖纸烟、花生、火柴等小东小西。 诗人蔡其矫再来我这里时,一定请他看看这篇小文。我的第一本书实在应当写写,如果 不写,我就枉读了这几十年的书,更枉写了这几十年的诗。 人,不能忘本。 4 列夫·托尔斯泰 他生就一副多毛的脸庞,植被多于空地,浓密的胡髭使人难以看清他的内心世界。长髯 覆盖了两颊,遮住了嘴唇,遮住了皱似树皮的黝黑脸膛,一根根迎风飘动,颇有长者风度。 宽约一指的眉毛像纠缠不清的树根,朝上倒竖。一绺绺灰白的鬈发像泡沫一样堆存额头上。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都能见到热带森林般茂密的须发。像米开朗琪罗画的摩四一样,托尔 斯泰给人留下的难忘形象,来源于他那天父般的犹如卷起的滔滔白浪的大胡子。 人们无不试图用自己的想像除去他那盖着面孔的头发,修剪疯长的胡须,以他年轻时刮 去胡须的肖像作为参照,希望用魔法变出一张光洁的脸。 这是引向内心世界的路标。这样一来,我们不免开始畏缩起来。因为,无可否认的是, 这个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男子长相粗劣,生就一张田野村夫的脸孔。灭才的灵魂自甘寓居低矮 的陋屋,而天才灵魂的工作问,比起吉尔吉斯人搭建的皮帐篷来好不了多少。小犀粗制滥造, 出自一个农村木匠之手,而小是由古希腊的能 L 巧匠建造起来的。架在小窗卜方的横梁小 眼睛上方的额头,倒像是用用胡乱劈成的树柴。皮肤藏污纳垢,缺少光泽,就像用枝条扎成 的村舍外墙那样粗糙,在四力脸中间,我们见到的是一只宽宽的、两孔朝天的狮子鼻,仿佛 被人-拳头扣塌了的样子。在乱蓬蓬的头发后面,怎么也遮不住那对难看的招风耳。凹陷的 脸颊中间生着两片厚厚的嘴唇。留给人的总印象是失调、崎岖、平庸,甚至粗鄙。 这副劳动者的忧郇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住他脸上找不到一点 奋发向上的灵气,找不到精神光彩,找小到陀斯妥耶夫斯摹眉宇之间那种像大理石穹顶一样 缓缓隆起的非凡器宇。他的面容没有一点光彩可言。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没有讲真话。无疑, 这张脸平淡无奇,障碍重重,没法弥补,不是传播智慧的庙堂,而是禁锢思想的囚牢;这张 脸蒙昧阴沉,郁郁寡欢,丑陋可憎。从青年时代起,托尔斯泰就深深意识到自己这副嘴脸是 不讨人喜欢的。他说,他讨厌任何对他长相所抱有的幻想。“像我这么个生着宽鼻子、厚嘴 唇、灰色小眼睛的人,难道还能找到幸福吗?”正因为如此,他不久就任凭须发长得满脸都是, 把自己的嘴唇隐藏在黑貂皮面具般的胡须里,直到年纪大了以后胡子才变成白色,冈而显出 几分慈祥可敬。直到生命的最后十年,他脸上笼罩的厚厚一层阴云才消除了;直到人生的晚 秋,俊秀之光才使这块悲凉之地解冻。 永远流浪的灭才灵魂,竟然在一个土头土脑的俄国人身上找到了简陋归宿,从这个人身 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的东西,缺乏诗人、幻想者和创造者的气质。从少年到青壮年,甚至到 老年,托尔斯泰一直都是长相平平,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来。对他来说。穿这件大衣,还 是那件大衣,戴这顶帽子,还是那顶帽子,都没什么小合适。一个人长着这么一张在俄罗斯 随处可见的脸,既有可能在台上主持大臣会议,也有可能在酒肆同一帮酒徒鬼混;既有可能 在市场上卖面包,也有可能披着大主教的法衣,举起十字架从跪地的教徒的头上掠过。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