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是宗教色彩的渗透。与我国民族文化中宗教意识的积淀相 适应,《红楼梦》也不可避免地抹上了一重浓重的宗教色彩。在艺 术构思上有色空观念的笼罩,在艺术结构上有仙道神僧形象的渗 透。故事一开头就借空空道人之口提出了“因空见色,由色生情, 传情入色,由色悟空”的问题。这个色空观念包含着深刻的两重 性;既有积极的美学创造意义,意味着隐去真人真事,通过虚拟的 幻形、幻缭想象的幻境幻情,来表现生活的真情实理;又包含消极 的宿命影响,仿佛现实人生真的是“到头一梦,万境皆空”。当然书 中的一系列充满“悲欢离合,兴衰际遇”的人物形象与生活画面,都 是按照作者“半世亲睹亲闻”的实人实境刻画的,也符合现实生活 的必然逻辑。但是,像具有深刻的反封建意义的宝焦爱情悲剧,却 用还泪的神话故事笼罩;大观园诸裙钗的人生悲剧,又借薄命司的 判词预示;贾府衰败趋势,也借警幻仙姑唱的曲子来宣喻;而且还 以一僧一道穿插于现实生活之中,把现实世界的人生变幻与虚幻 世界的前定作用沟通照应,便把“万艳同悲”与贾府的衰败,和宿命 的“运终数尽"照应起来,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是冥冥上苍事先安排 的。即使作者在描述人物形象时,也常用“命苦”“有运”“无运”“命 薄”等字样。迎春受丈夫虐待,王夫人说“这也是你的命”,迎春也 哭诉:“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黛玉也常说“死生有命”。这可 以看出:宗教意识、宿命观念是多么浓重地沉淀在人物的心灵深 处,甚至盘踞在作者的头脑中。所以,这个带宗教意识的安排,哪 怕有的是游戏笔墨或调侃韵味,甚至是艺术构思的需要,却不能不 给全书留下一些消极的影响,消解着全书反封建的锋芒。 以绚丽多姿的心理态文化,表现出形象体系 共通而又多彩的时代蕴涵 心理态文化是整个社会文化景观的核心,也是文学作品描绘 的重点。如果说物质态、制度态与意识态文化是可以感觉到、观赏 19
到的表层文化存在,那么,心理态文化则是无形的、难以看得见的 深层文化结构。如果说表层结构像文化磁场,孕育着民族的生存 状态、文化意识与心理状态;那么,深层结构则如文化磁场释放出 来的磁能,成为整个文化结构的核心,又反过来或强化或改造着表 层结构,甚至形成跨越时代的精神积淀承传下去。由于我国与宗 法制度有长期联系的伦理型文化特点,孕育着我们民族独特的精 神气质与心理特色,人们总是固绕着国家、社会—家族、家庭 个人的关系确定自我价值,把自我价值置于对皇权的忠、对国 家的爱、对家庭的孝、对师长的尊、对朋友的信的伦理规范之内。 这种精神规范既养成人们对群体的使命感,对中华民族的团结起 着凝聚作用,又造成对个人主体意识的严重萦铟。这种传统意识 不论是消极的或积极的因素,总是顽强地伴随着历史的脚步涌动 在现实生活中,并以当代意识的面孔出现,这样那样地承传下去。 人们总是在一定文化氛围中生活,社会文化中时代风尚与历 史积淀的互相渗透,优质因素与劣质因素的交相融汇,都必然像不 同的文化光源,辐射人人们的心灵世界,在人们的心灵深处留下现 实与历史、美善与丑恶、积极与消极的多重印记。任何人的个性特 色都是这多种文化蕴涵在他们身上交合运动的结晶。所以,巴尔 扎克指出:“这些人物是从他们的时代的五脏六腑孕育出来的,全 部人类感情都在他们的皮囊底下颤动着,里面往往掩盖着一套完 整的哲学。”曹雪芹笔下的艺术形象,正是写出了从“他们的时代的 五脏六蔚孕育出来的“文化蕴涵,就一反“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 恶,美则无一不美”的单色刻画,都写得富有丰富的文化韵味,即便 是他十分钟爱的人物也是如此。从而展现出丰富复杂文化氮围的 多辐射作用,同时又在杂色纷呈的心态中显现出人物性格的主色 基调,在卓异多姿的个体形象中更透视出民族的历史文化心态。 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国伦理型文化,为了维护皇权的统治地位, 极力倡导个体对皇权、族权的绝对服从,便把以礼与仁互为表里的 0
不走极端、崇尚调和中庸之道抬到了“尽喾尽美”的道德境界。强 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的泛爱观念,抑强扶弱惜老扶贫的恻隐之心,“以德报怨”“不念旧 恶”的忠恕之道。一句话,强调个人在社会中应尽的责任义务,以 获得自我的存在价值,道德的完满境界,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这 种心理定势的积极方面,在红楼世界中被普遍表现着,多方强调 着。宝玉对平辈、下辈、下人的不拘礼法,甚至“作小服低,赔身下 气”,看到龄官在蔷薇架下画蔷悄悄流泪,就十分关切;藕官在园内 烧纸钱,被夏妈发现拽着上告,便主动出面保护;平儿受贾琏凤姐 无理打骂,他百般安慰,代赔不是。平儿是个通房丫头,处在贾琏 之淫、风姐之威的夹缝中生活,却常冒着风险,背着风姐作好事,保 护弱者,尤二姐被风姐骗进府后,备受虐待,她常自己掏钱弄菜安 慰。袭人尽管颇多奴性,但并不损人利已、落井下石。晴雯多次挖 苦讽刺她,但在宝玉一气之下要撵晴雯时,却跪下劝阻,才避免事 态的恶化。当嵴雯被王夫人以莫须有罪名攆走后,她不仅暗自流 泪,还背着王夫人将晴雯的衣物悄悄派人送去,更以自己的钱相 送。都显出了宽厚待人、以德报怨、怜弱济困的民族传统美德。就 是面善心狠的王夫人,在逼得金钏儿跳井自杀后,也有一番“岂不 是我的罪过”的自责,尽管只是一句话一闪念,却看出民族传统的 潜在影响,使她也感到有违做人道德了。 在伦理型文化制约下,个人在社会上没有多少自由的空间,只 有在诗的创作中才有较自由的思维空间,以独特的想象驰骋进行 宣泄补偿,表达在现实中难以抒发的思想感情。尽管这种想象还 不免受到社会现实的制约,但毕竟给人提供了某种超越现实的想 象余地。曹雪芹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薰陶下,创造出大观园那 样充满诗情画意的文化环境,及与这样的诗境相适应的极富诗心 诗情的人物,和因景生情、由情化景的诗化意境。林黛玉被“一年 三百六十日,风刀籍剑严相逼”的封建氤氲,几乎窒息得透不过气 21
来,经常触景生悲,以泪洗面。可是,一旦成立诗社进入诗塘,便表 现出少有的活泼天真,不仅心情开朗,该谐有趣,而且诗想敏捷,才 华横溢,显得何等风流潇洒。她的菊花诗被公认为“题目新,诗也 新,立意更新”。就是“有命无运”的薄命女香菱,也在随宝钗进大 观园后,受到诗情诗境的薰陶,居然也学起诗来,而且探得了诗的 奥秘,说出了独到的赏诗见解,写出了被黛玉赞为“新奇有意趣”的 诗来。那个青春丧偶、清净守节,几乎失去了人生乐趣、“竟如槁水 死灰一般"的李纨,一听到成立诗社,便表现出少有的热情,不仅自 荐掌坛,自任社长,自号稻香老农,还自揽东道,要把诗社设在她 处,还主动找风姐要款要物,且评诗论诗,显得分外诙谐开朗,青春 勃发,简直判若两人。可以看出:被封建礼教扼杀的人性余光,在 诗歌创作中得到了某种宜泄与复苏。 但是,这种有益国家、有益社会的使命感,重视诗歌创作的优 秀传统,又总是与封建意识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以封建礼教为核心 的民族心理定势,渗透到各色人等的心灵深处,成为一种潜意识形 态,顽强地规制着人们的心理活动与外化行动,成为一种消极的因 袭重负,阻碍着人们的精神视野与前进脚步。恿格斯指出:“传统 是一种巨大的阻力,是历史的情性力。”民族文化中积淀的消极因 素就是这种“巨大的阻力”“惰性力”,它无孔不入地潜藏在社会的 各个角落,甚至人们的意识深层,使人们自觉不自觉地沿袭着习惯 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感情方式思考着,行动着,纵然是理想化人 物也难以完全摆脱。这就是时代的局限,历史的制约。 在红楼世界中就表现出对封建礼教的潜在遵奉力量。贾府的 当权人物不用说了,就是贸宝玉那样厌恶仕途经济道路,抵制封建 礼教的禁铟,甚至发出不少带民主性思想风光的言论,作出许多有 道封建礼教的事情,但对忠君、孝道也没有非议,甚至自觉尊崇。 他对君臣之道议论颇多,也很激烈,然而并未否定君权,却是从怎 样才能符合“君臣大义”着眼去反对“文死谏,武死战”。他厌恶读
《四书》八股文,在父逼母劝下却又屈从;他追求与黛玉的爱情,却 又自觉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王夫人邏死金铆、晴雯, 他心中愤愤不平,当面却不敢多说一句,更不要说据理抗争了。就 是反抗性很强的晴雯,极力维护个人的人格尊严,但对比她低一等 的小丫头却要摆出高人一头的架势;对坠儿的小窃行为,却又以主 子对丫头的办法,又是辱骂,又是用簪子戳,自己作主撵了出去。 说明她潜意识中还有个等级观念的王国。可见,封建礼教是多么 顾强地沉积在社会深层,左右着许多人的感情方式与行为方式。 对人生归宿的态度也不例外。家学说在封建时代虽处于主 导地位,但又与佛道各家互相参化、分立合流,形成相互渗透、相互 补充的大一统局面。贾府内就既倡导读《四书》、八股文,强求子孙 走仕途经济道路;又经常祭祖拜宗、烧香拜佛、参禅悟道。在通常 情况下,有的以礼修身,成为封建淑女;有的以仕途经济相求,跻身 官场;有的清心寡欲,离家修炼;有的吃斋念佛,慕名行善,出现雅 气与俗气并存、禅味与功名共处、功名与清高互参、贪婪与清廉互 容的复杂情状。然而,一且遇到人生转折无路可走时,就往往汇集 到一条邋路上来,那郑就是看破红尘,归隐出家。贾赦向鸳鸯逼婚, 鸳考誓死反抗时,就提出或是一死或是削发为尼;惜春这绣户侯门 之女,一旦难以过贵族小姐生活了,也走上“独卧青灯古佛旁”的道 路。芳官、藕官、蕊官被王大人诬为狐狸精攆出府去,“自行聘嫁”, 也采取寻死觅活办法去做尼姑。宝玉在梦醒了无路可走时,也选 择了离家出走道路。为什么这些不同身份、不同遭遇、不同个性的 人们都殊途同归,选择出家的道路呢?正因为整个时代的文化形 态不能为他们提供更新的观念,提出全新的人生道路,人们只能借 助当时的民族心理定势,选择当时条件下唯一可走的薏现实的 便道以求解脱了。可见,传统心理的消极因素对人们精神世界影 响的沉重。这正是《红楼梦》的时代局限与历史深刻性之处。 《红楼梦》的文化蕴涵就是在作者审美意识的融贯下,通过与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