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挤进了庙门,在人丛中争取了一席地,也跪下去向上面佛 帐里的一个有胡须的著萨拜了儿拜,又立起来向佛柜上的签筒里 抽了一枝签出来。 香的烟和灯的焰,熏得我眼泪流个不住,勉强立起,拿了一 枝签,摸问东廊下柜上去对签文的时候,我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 吉的豫感,因为被人一推,那枝签竟从我的手里掉落了。拾起签 来,到柜上去付了儿枚铜货,把那签文拿来一读,果然是一张不 大使人满意的下下签: 宋勒李使君灵签第八十四签下下 银烛一曲太妖娇 肠断人间紫玉箫 漫向金酸寻故事 啼鸦衰柳自无聊 我虽解不通这签诗的辞句,但看了末结一句啼鸦衰柳自无聊,总 觉得心里不大舒服。虽然是神鬼之事,大都含糊两可,但是既然 去求问了它,总未免有一点前因后果。况且我这一回的去求签, 系出乎一番到诚之心,困为今天的那一场奇遇,太使我满意了, 所以我只希望得一张上上火吉的签,在我的兴致上再加一点锦上 之花,到此刻我方党得自寻没趣了。 怀了一个不满的心,慢慢的从人丛中穿过了那池塘,走到戏 园子去的路上,我疑神疑鬼的又追想了许多次在塔上的她的举 动。一她对我亚然没有什么肯定的表示,狸是对我并没有恶 意,却是的的确确的。我对她的爱,她是可以承受的一点,也是 很明显的事实。但是到家之后,她并不对我打一个招呼,就跑了 进去,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一一想来想去想了半天,结果我还是 断定这是她的好意,因为在午后出来的时候,她曾经看见了我的 狼狈的态度的缘故。 28
到了这里,我的心月就又喜欢起来了,签诗之类,只付之 一笑,已经不在我的意中。放开了脚步,我衡很急速地到戏园 子电去 在台前头坐下,当谢月英没有上台的两三个钟头里面,我什 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在追求今天日里的她的幻影。 她今天穿的是…件银红的外国呢的长袍,腰部做得很紧,所以 样子格外的好看。头上戴着一顶黑绒的鸭苦女帽,是北方的女伶 最喜欢戴的那一种帼子。长圆的脸上,光着一双迷人的大眼。双 重眼睑上挂着的有点斜吊起的眉毛,大约是因为常扮戏的原因 吧?嘴唇很弯很曲,颜色也很红。脖子似乎太短一点,可是不 碍,因为她的头本来就不大,所以并没有破坏她全身的均称的地 方。啊啊,她那一双手,那一双轻软肥白,而又是很小的手!手 背上的五个指脊骨上的小孔。 我一想到这里,日间在塔上和她乎时的那一种战栗,又重 新逼上我的身来。摇了摇头,举起眼米向台上一看,好了好 了,是未后倒过来的第二出戏了。这时候台上在演的,正是陈莲奎 的<探阴山>,底下就是谢月英的《状元谱》,我把那些妄念胖了一胖 消,把头上的长发用手理丫一理,正襟危坐。重把注意的全部, 设法想候注到戏台上去,但无论如何,谢月英的那双同冷泉井似 的眼睛,总似在笑着招我,别的物事,总不能印到我的眼第上来。 最后是她的戏了,她的陈员外上台了,台前头起了一阵叫 声。她的眼睛向台下一扫,扫到了我的头上、果然停了儿秒钟。 眼睛又扫向没边去了。东边就又起了一阵狂噪声。我脸涨红了, 急等她再把跟睛扫回过来,可是等了儿分钟,终究不来。我急起 来了,听了那东边的儿个浮薄青年的叫声,心里只是不舒服,仿 9
佛是一锅沸水在肚里煎滚。那几个浮薄青年尽是叫着不已,她也 眼睛只在朝他们看,这时候我心里真想把一只茶碗丢掷过去。 可是生来就很懦弱的我,终于不敢放开喉咙来叫唤-一声,只是张 着怒目,在注视台上。她终于把眼晴回过来了,我一爹时就把怒 容收起,换了一副笑容。象这样的悲哀喜乐,起伏交换了许多次 数,我觉得心的紧张,怎么也持续不了了,所以不等她的那出戏 演完。就站起来走出了戏园。 门外头依旧是寒冷的黑夜,微微的凉风吹上我的脸来,我才 感觉到因兴奋过度而涨得绯红的两颊。在清冷的巷口,立了几分 钟,我终于舍不得这样的和她别去,所以就追向了北,摸到通后 舍的那条狭巷里去。 在那条漆黑漆黑的狭巷里,果然遇见了几个下台出来的女 伶,可是辨不清是谁,就匆匆的擦过了。到了后合房的门口,两 扇板门只是虑掩在那里。门中问的一条狭缝,露出了一道灯光 来,那些女孩子在台房里杂谈叫噪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我几 次想伸手出去,推开门来,可是终于在门上摸了一番,仍图将双 手缩了间来。又过了几分钟,有人自里边把门开了,我骇了一 跳,就很快的躲开,走向西去。这时候我心里的一种愤激羞惧之 情,北那天自戏园出来,在黑夜的空城里走到天亮的晚上,还 要压制不住。不得已只好在漆黑不平的路上,摸来摸去,另寻了 一条狭路,绕道走上了通北门的大道.绕来绕去,不知白走了多少 路,好容易子着了那大街,正拐了弯想走到旅馆中去的时候,后 面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来了几乘人力车。我把身子躲开,让车过 去,回转头来一看,在灰黄不明白的街灯光里,又看见了她一一 榭月英的一个侧面来 80
本来我是打算今晚上于戏散之后艳白天的那包缎子送去,顺 便也去看看姥姥李兰香她们的病的,可是在这一种兴奋状态之 下,这事情却不可能了,因为兴奋之极,在态度上言语上,不免 要露出不稳的痕迹来的。所以我虽则心里只在难过,只在妄想再 去见她一面,而一双已经走倦了的脚,只在冷清的长街上慢步, 慢慢的走回旅馆里去。 五 大约是几天来的锤眠不足,和咋晚上兴奋之后的半夜深夜游 行的结果,早晨醒转来的时候,觉得头有点昏痛,天井里的淡黄 的日光,已经射上格子窗上来了。鼻子往里一吸,只有半个鼻 孔,还可以通气,其他的部分,都已塞得繁紧,和一只铁锈住的 脚筒没有分别。朝里床翻了一个身,背脊和膝盖骨上下都觉得酸 痛得很,到此我晓得是已经中了风寒了。 午前的这小旅馆里的空气,静寂得非常,除有儿处脚步声和一 句两句继续的话声以外,什么响动也没有。我想勉强起来穿著衣 服,但又翻了一个身,觉得身上遍身都在胀痛,横竖起来也没有 事情,所以就又昏昏沉沉的睡著了。非常不安稳的睡眠,大约隔 一二分钟就要惊醒一次,在半睡半醒的中间,看见的尽是些前后 不接的离奇的幻梦。我看见已故的父亲,在我的前头跑,也看见 庙里的许多塑像,在放开脚步走路,又看见和月英两个人在水边 上走路,月英忽而跌入了水里。直到旅馆的茶房,进房搬中饭脸 水来的时候,我总算完全从睡眠里脱了出来。 头脑的昏痛,比前更加厉害了,鼻孔里虽则呼吸不自在,然 81
荷呼出来的气,只觉得烧热推受。 茶房叫醒了我,撩开帐子来对我一望,就很惊恐似的叫我 说 “王先生!你的脸怎么会红得这样?” 我对他说,好象是发烧了,饭也不想吃,叫他就把手巾打一 把给我。他介绍了许多医生和药方给我,我告拆他现在还想不吃 药,等晚上再说。我的和他说话的声气也变了,仿佛是一面敲破 的铜锣,在发哑声,自家听起来,也有点觉得奇异。 他走出去后,我把帐门钩起,躺在枕上看了一看斜射在格子 窗上的阳光,听了几声天井角上一棵老树上的小鸟的鸣声,头脑 倒觉得清醒了一点。可是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又有点糊涂懵懂, 和谢月英的一道出去,上塔看江,和戏院内的种种情景,上面都 象有一层薄纱裴着似的,似乎是几年前的事情。咳嗽了一阵,想 绅出头去吐痰,把服睛一转,我却看见了昨天月英买的那一包材 料,还搁在我的枕头边上。 比较得清楚地,再把昨天的事情想了一遍,我又不知几时昏 昏的睡着了。 在半醒半睡的中间,我听见有人在外边叫门。起来开门出 去,却看见谢月英含了微笑,说要出去。我硬是不要她出去,她 似乎已经是属于我的人了。她就变了脸色,把嘴唇突了起来,我 不问皂白,就一个哦巴打了过去。她被我打后,转身就往外跑。 我也拼命的在后边追。外边的天气,只是暗暗的,仿佛是十三四 的晚上,月亮被云遮住的暗夜的样子。外面也清静得很,只有她 和我两个在静默的长街上跑。转弯抹角,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前 面忽而来了一个人不是人,猿不象猿的野兽。这野兽的头包在一 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