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痛录 语)啦,由江青把他找到中南海亲自接见啦,全国铺开地大 闹腾。好像是全国的文化界都在支持《武训传》。起码是杨 耳本人,本来是一篇随便写的小文章,闹成轩然大波,之后 江青老找杨耳,要他写这个抓那个,他实在感到不堪其扰, 曾对我们当面说过。 尤其令人想不通的是附带打击(《清宫秘史》,说是“卖国 主义的影片”。这个,我就感到更与前两个问题不同了,这 不是马列主义常识问题,而是违反马列主义历史唯物主义 的提法了。以光绪帝与慈禧来比,谁是开明的谁是守旧的? 以戊戌六君子与荣禄比,谁是爱国的谁是卖国的?这不是 我们在中学念历史时就知道的吗?马列主义总不能违反历 史吧。那时候我们还很尊敬苏联,学苏联。苏联不也肯定 库图佐夫甚至肯定彼得大帝吗?骂戊戌变法是卖国主义, 当时我实在无法想通。但是,这句话终归是附带骂的,我就 马虎过去了。而且,我由十几岁时培养起来的对党忠诚,十 分牢固。又是刚开国不久,那一片万象更新的气象掩盖了 一切,我就没有再深思了。后来由于习惯地接受上边一切 “布置”,我也就习惯地接受了这个我实在没有想通的小小 一句话。一句话算得了什么!我的脑子自此不大受自己支 配。换一句话说,变“僵化”了。 还有一件肃反中的故事,那实在是冤枉了人,我是一直 到1985年才觉悟的。杨述有-一位堂兄,叫杨肆。年轻时数 学极好,研究出一种破译密码的技术。抗战初期,他原在国 民政府交通部工作。后来抗战展开,他到武汉,碰见杨述和 他们这一大家子弟妹一全是救亡青年。他说,想跟大家 27
百年人生 一起去延安。想积极为党做贡献的杨述,当即把这件事秘 密报告了住在八路军办事处的李克农(中央调查部的),问 共产党需不需要这种人才。李克农当即表示:“好呀。叫他 打到国民党里边去,把破译到的情报交给我们。不要他上 延安。”于是,李克农亲自秘密召见了这个人,布置了任务, 而且决定把他发展为共产党员。这个人就此加入了军统局 戴笠系统,秘密为共产党搞情报,如此一干数年,一直升到 少将,戴笠始终没有发现他的秘密活动。和他联系的共产 党人,只有当时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长周怡一个。这样的 单线联系,在周怡被调往延安之后就中断了。他失去了关 系,在那个特务系统里继续做破译日本电码工作。至解放 前夕,他忍受不了,脱离了那系统,刚一解放就跑来北京找 关系。周怡已死,杨述把这人又来的事情报告了李克农。 李克农当即同意由军委技术部录用他,而且交代过:“可重 新入党。”可是没过多久,肃反运动一起来,忽然听说他以反 革命罪被捕。我们简直诧异万分。是怎么回事?后来,他 又被定成战犯,被拘押在徐州战犯集中营里许多年。释放 回上海,无事可干,只好到副食品商店当售货员。他们技术 部调查部,都是共产党内的绝密部门,外人无从打听,更无 从过问。这时杨述和我就分析:此中必有特殊机密,那种部 门既肯录用他,忽又拘捕他,一定是发现了他什么不可告人 的坏事。他一向置身于戴笠系统,又脱离组织那么多年。 有一度他到我婆婆(他的婶母)那里去,曾有特务跟踪过。 后来他回重庆又没事了。于是我们分析:可能是戴笠方面 发现了他和共产党有关系,所以才来盯梢:后来又能解脱 28
思痛录 开,准是他叛变投降,把党的事情向戴笠交代了。这事我党 过去不知道,大概到建国后组织上才调查清楚。这可是件 神秘而又机要的大案子!这样越分析越像,我们始终对这 种推理相信不疑,因此到杨述去世为止,我们一直对他冷冷 的,也是这个缘故,他来北京,也不热心招待他。 1984年初夏我为了改小说去上海,小说的背景牵涉到 我婆婆那段生活,于是我去访问他,问他那次到我婆婆家的 事。他很坦率地说:是国民党特务系统里两派之争,两派都 想要他。后来他赶回重庆面见戴笠,戴笠一句话就把这事 解开了。我一听,已经有点感到他的事未必如我们过去的 推测。此时潘汉年、杨帆等几个“铁证如山”的案子已经证 明全属子虚,我心中既无把握,也便怀着疑问告辞。 更没有想到的是,1985年春,他的结论来了。那个结 论本身很不公道(承认了他在李克农领导下做过地下工作, 同时却又说他身份是国民党军官,按投降起义论),且不去 说,最令我吃惊的是,全部结论没有一一句是说他干过什么坏 事或出卖党的机密的罪行,他的全部罪状只是在国民党内 所任的各级职务,别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神秘,没有机要! 他们逮捕他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国民党的少将!看来肯定是 那一年搞镇反和肃反运动,凡够“职务线”的一律或审查或 拘捕,就这么糊里糊涂让他坐了这么些年牢! 我觉得最惭愧、最对不起人的是我们那时那种分析,以 及由于那种错误分析而对他采取的冷淡态度。全错了!认 友为敌,眼睛全瞎。毛病出就出在对“组织上”的深信不疑。 我也跟着对一个遭冤枉的人采取了打击迫害的态度。更觉 29
业必 业 百年人生 得遗憾万分的是,杨述至死也不知道,年轻时曾影响过他的 堂兄并未犯罪。他从前是对我讲过的,最早给他进步书籍 看的,就是这个在上海上大学,回乡度暑假的四哥。他热心 介绍四哥去参加革命,但到最后却完全相信了哥哥就是坏 人。悲剧!无可挽回的悲剧!这悲剧,当然得由我们俩自 己负一部分责,可是,能完全由我们负责吗? 我心里难过极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斗争哲学”?把 家人父子弄到如此程度,把人的心伤到如此程度! 30
w 思痛录兴 三、我曾相信“反 胡风运动” “反胡风运动”,是从作家协会开始的。那时我正在作 家协会,而且参加党组。周扬对于胡风确实不满意,这是我 听得出来的。说他是个小宗派,说他想办同人刊物,不愿被 领导。对于他的那个“万言书”,更是极为生气,说要把它印 出来随(文艺报)附送,让文艺界大家评评理。但是,要把胡 风连同下面的青年都打成反革命分子,则实在没有听到周 扬说过。 我看过胡风一派的一些作品,例如《洼地上的战役》,还 比较喜欢,但是对于他们特别喜欢描写人的疯狂性,就不大 看得惯了。就像邵荃麟说的:“他们专爱写精神奴役创伤” 那种味儿。但是,谁喜欢什么味儿,绝对拉不到反革命上 去。这样做是谁也想不到的。 早年,我从书上得知鲁迅和周扬在左联取消与否的问 题上意见不一。取消左联是党中央的意见,这一点我早在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