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作品集·长篇小说卷 所写的是一种新体的小说,而并非散文,高行健接着又完成了 一部博大的巨构—一《灵山》。 《灵山》确是一部小说,不可能错认为是一篇特长的散文。 理由是不但其所运用的语言艺术足以唤起读者真切的感受, 而且它发挥了小说中想像、虚构的特质,并利用双重观点的交 插观照把小说的叙述体朝前推进了一步。 《灵山》是怎么写出来的?这该从我认识高行健说起。我 在伦敦大学执教的那些年代,每年都举办一次“大英中国研究 学会”(British Association for Chinese Studies)的年会。在四人帮 垮台以后,中国的作家、学者终于可以外放的时候,我们总利 用年会的机会邀请一两位中国作家来访,像曹禺、唐啵、北岛、 古华和高行健就是这样在不同的年代到了英国。高行健来访 的那一次,年会好像是在牛津大学举行的,我恰恰跟高行健住 在一墙之隔的两个爬满青藤的房间,会前会后便有不少交谈 的机会。他是一个健谈的人,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谈到在北京 时因为抽烟过度的缘故,被医生诊断为患了来日无多的肺癌。 这样的一种宜告,使他骤然间觉得万念俱灰,在旁徨无依的心 情下,放下了北京人艺的编剧工作,离开了亲人,背起了一个 简单的行囊,一心只想在仅有的数月的生命中一览中国富丽 奇幻的深山大川。他踏上了中国西南边区人迹罕到的探险征 途。等他游荡了数月又返回北京之后,肺部疑似癌症的黑影 竟然奇迹般地消褪了。他如此神奇地夺回了即将失去的生 命,也神奇地再度进发出文学的创造力。《灵山》就是这样产 生的。 《灵山》采用了第二人称和第一人称交互运用的叙述方 8 ni
灵 山 式。“你”和“我”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不是一个人,这并不十 分重要,重点是他们都是叙述的主体,前者是分析式的,后者 是综合式的,共同体现一个向灵山朝圣的心路历程。在这部 也可以称作是“寻根”的巨大的架构中,高行健有意摆脱了传 统的编织情节和塑造人物的累赘,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语 言的实现上,使语言澄澈犹如雪山的涧流,直接呈现出叙述者 的心象。 这样的写法,仍然算是一种散文化的小说模式。就其篇 幅的巨大而论,这是一种崭新的尝试,端看他语言的艺术是否 承托得起这巨大的篇幅所带来的重量。如果说传统小说的 “人物一情节”模式早已经形成读者固定的审美经验,那么任 何小说的新模式都将诉求于读者审美经验的调整,拒斥的心 理和新景观的刺激将会同时产生。 《灵山》的中文版还没有出版的时候,这部小说的手稿已 经放在瑞典皇家学院马悦然教授的案头在进行瑞典文的翻译 了。久居四川的马悦然,大概是受了书中西南边区神秘气氛 的迷惑吧!然而把书中精心营构的语言译成另一种截然不同 的文字,又是多么艰巨的工程呀! 如果说高行健和他同代的作家都在努力使小说回归到语 言的艺术这一个原始的课题上来,那么可以说中国大陆上在 小说中退位已久的艺术,到了八○年代,终于又找回了它应有 的位子。 一九九O年九月二十七日于台南古城 9 Π
1 你坐的是长途公共汽车,那破旧的车子,城市里淘汰下来 的,在保养的极差的山区公路上,路面到处坑坑洼注,从早起 颠簸了十二个小时,来到这座南方山区的小县城。 你背着旅行袋,手里拎个挎包,站在满是冰棍纸和甘蔗屑 子的停车场上环顾。 从车上下来的,或是从停车场走过来的人,男的是扛着大 包小包,女的抱着孩子。那空手什么包袱和篮子也不带的一 帮子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葵花籽,一个接一个扔进嘴里,又立 即用嘴皮子把壳儿吐出来,吃得干净俐落,还哔剥作响,那分 优闲,那种洒脱,自然是本地作风。这里是人家的故乡,活得 没法不自在,祖祖辈辈根就扎在这块土地上,用不着你远道再 来寻找。而早先从此地出走的,那时候当然还没有这汽车站, 甚至未必有汽车,水路得坐乌篷船,旱路可雇独轮车,实在没 钱则靠两张脚底板。如今,只要还有口气在,那怕从太平洋的 彼岸,又都纷纷回来了。坐的不是小卧车,就是带空调的大轿 子。有发财了的,有出了名的,也有什么都不是,只因为老了, 就又都往这里赶,到头来,谁又不怀念这片故土?压根儿也没
你坐的是长途公共汽车,那破旧的车子,城市里淘汰下来 的,在保养的极差的山区公路上,路面到处坑坑洼洼,从早起 颠簸了十二个小时,来到这座南方山区的小县城。 你背着旅行袋,手里拎个挎包,站在满是冰棍纸和甘蔗屑 子的停车场上环顾。 从车上下来的,或是从停车场走过来的人,男的是扛着大 包小包,女的抱着孩子。那空手什么包袱和篮子也不带的一 帮子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葵花籽,一个接一个扔进嘴里,又立 即用嘴皮子把壳儿吐出来,吃得干净俐落,还哔剥作响,那分 优闲,那种洒脱,自然是本地作风。这里是人家的故乡,活得 没法不自在,祖祖辈辈根就扎在这块土地上,用不着你远道再 来寻找。而早先从此地出走的,那时候当然还没有这汽车站, 甚至未必有汽车,水路得坐乌篷船,旱路可雇独轮车,实在没 钱则靠两张脚底板。如今,只要还有口气在,那怕从太平洋的 彼岸,又都纷纷回来了。坐的不是小卧车,就是带空调的大轿 子。有发财了的,有出了名的,也有什么都不是,只因为老了, 就又都往这里赶,到头来,谁又不怀念这片故土?压根儿也没
有动过念头死也不离开这片土地的,更理所当然,甩着手臂, 来去都大声说笑,全无遮拦,语调还又那么软款,亲昵得动人 心肠。熟人相见,也不学城里人那套虚礼,点个头,握个手。 他们不是张口直呼其名,便从背后在对方的肩上猛击一掌,也 还作兴往怀里一搂,不光是女人家同女人家,而女人家倒反不 这样。冲洗汽车的水泥槽边上,就有一对年纪轻轻的女人,她 们只手拉着手,叽叽喳喳个不停。这里的女人说话就更加细 软,叫你听了止不住还瞟上一眼,那背朝你的扎着一块蓝印花 布头巾,这头巾和头巾的扎法也世代相传,如今看来,分外别 致。你不觉走了过去,那头巾在下巴颏上一系,对角尖尖翘 起,面孔果真标致。五官也都小巧,恰如那一抹身腰。你挨近 他们身边走过,始终绞在一起的那两双手都一样红,一样糙, 指节也都一样粗壮。她们该是走亲友或是回娘家的新鲜媳 妇,可这里人媳妇专指的是儿子的老婆,要照北方老侉那样通 称已婚的年轻妇女,立刻会招来一顿臭骂。做了老婆的女人 又把丈夫叫做老公,你老公,我老公,这里人有这里人的语调, 虽然都是炎黄子孙,同文同种。 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只是偶然在火 车上,闲谈中听人说起这么个叫灵山的地方。这人就坐在你 对面,你的茶杯挨着他的茶杯,随着行车的震盈,两只茶杯的 盖子也时不时碰得铮铮直响。要是一直响下去或是响一下便 不再出声倒也罢了。巧就巧在这两个茶杯盖铮铮作响的时 候,你和他正想把茶杯挪开,便都不响了。可大家刚移开视 线,两只盖子竟又碰响起来。他和你都一齐伸手,却又都不响 了。你们于是不约而同笑了笑。把茶杯都索性往后挪了一
有动过念头死也不离开这片土地的,更理所当然,甩着手臂, 来去都大声说笑,全无遮拦,语调还又那么软款,亲昵得动人 心肠。熟人相见,也不学城里人那套虚礼,点个头,握个手。 他们不是张口直呼其名,便从背后在对方的肩上猛击一掌,也 还作兴往怀里一搂,不光是女人家同女人家,而女人家倒反不 这样。冲洗汽车的水泥槽边上,就有一对年纪轻轻的女人,她 们只手拉着手,叽叽喳喳个不停。这里的女人说话就更加细 软,叫你听了止不住还瞟上一眼,那背朝你的扎着一块蓝印花 布头巾,这头巾和头巾的扎法也世代相传,如今看来,分外别 致。你不觉走了过去,那头巾在下巴颏上一系,对角尖尖翘 起,面孔果真标致。五官也都小巧,恰如那一抹身腰。你挨近 他们身边走过,始终绞在一起的那两双手都一样红,一样糙, 指节也都一样粗壮。她们该是走亲友或是回娘家的新鲜媳 妇,可这里人媳妇专指的是儿子的老婆,要照北方老侉那样通 称已婚的年轻妇女,立刻会招来一顿臭骂。做了老婆的女人 又把丈夫叫做老公,你老公,我老公,这里人有这里人的语调, 虽然都是炎黄子孙,同文同种。 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只是偶然在火 车上,闲谈中听人说起这么个叫灵山的地方。这人就坐在你 对面,你的茶杯挨着他的茶杯,随着行车的震盈,两只茶杯的 盖子也时不时碰得铮铮直响。要是一直响下去或是响一下便 不再出声倒也罢了。巧就巧在这两个茶杯盖铮铮作响的时 候,你和他正想把茶杯挪开,便都不响了。可大家刚移开视 线,两只盖子竟又碰响起来。他和你都一齐伸手,却又都不响 了。你们于是不约而同笑了笑。把茶杯都索性往后挪了一
下,便攀谈上了。你问他哪里去? “灵山。” “什么?” “灵山,灵魂的灵,山水的山。” 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到过的名山多了,竞未听说过这么 个去处。 你对面的这位朋友微眯眼晴,正在养神。你有一种人通 常难免的好奇心,自然想知道你去过的那许多名胜之外还有 什么遣漏。你也有一种好强心,不能容忍还有什么去处你竞 一无所闻。你于是向他打听这灵山在哪里。 “在尤水的源头,”他睁开了眼睛。 这尤水在何处你也不知道,又不好再问。你只点了点头, 这点头也可以有两种解释:好的,谢谢,或是,噢,这地方,知 道。这可以满足你的好胜心,却满足不了你的好奇。隔了一 会,你才又问怎么个走法,从哪里能进山去。 “可以坐车先到乌伊那个小镇,再沿尤水坐小船逆水而 上。” “那里有什么?看山水有寺庙?还是有什么古迹?”你 问得似乎漫不经心。 “那里一切都是原生态的。” “有原始森林?” “当然,不只是原始森林。” “还有野人?”你调笑道。 他笑了,并不带椰榆,也不像自嘲,倒更刺激了你你必 须弄明白你对面的这位朋友是哪路人物
下,便攀谈上了。你问他哪里去? “灵山。” “什么?” “灵山,灵魂的灵,山水的山。” 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到过的名山多了,竟未听说过这么 个去处。 你对面的这位朋友微眯眼睛,正在养神。你有一种人通 常难免的好奇心,自然想知道你去过的那许多名胜之外还有 什么遣漏。你也有一种好强心,不能容忍还有什么去处你竟 一无所闻。你于是向他打听这灵山在哪里。 “在尤水的源头,”他睁开了眼睛。 这尤水在何处你也不知道,又不好再问。你只点了点头, 这点头也可以有两种解释:好的,谢谢,或是,噢,这地方,知 道。这可以满足你的好胜心,却满足不了你的好奇。隔了一 会,你才又问怎么个走法,从哪里能进山去。 “可以坐车先到乌伊那个小镇,再沿尤水坐小船逆水而 上。” “那里有什么 ?看山水 ?有寺庙 ?还是有什么古迹 ?”你 问得似乎漫不经心。 “那里一切都是原生态的。” “有原始森林?” “当然,不只是原始森林。” “还有野人?”你调笑道。 他笑了,并不带椰榆,也不像自嘲,倒更刺激了你。你必 须弄明白你对面的这位朋友是哪路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