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大批人被列为“审查对象”。全中国的每个“单位”,从高等学校 到乡村小学,从机关到工厂,都设立了自己的牢房,把那里的一些成员关押 禁闭在其中,时间可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因为文革当局把文革的打击对 象,叫做“牛鬼蛇神”,当时的人们把这种每个工作单位都设立的牢房叫做 “牛棚”。 学校和机关停课停工,早中晚三班从事“挖掘”“隐藏得很深的阶级 敌人”。年纪较大的人会因为几十年前作过的事情成为“历史反革命”,年 纪轻的人也可以为无心说的几句话而成为“现行反革命”。不小心弄脏了毛 泽东的照片像章,因口误念错了标语口号,就是“罪大恶极”。早上出门去 单位的人不知道今晚是可以回家还是将被关进“牛棚”。拷打、体罚、侮辱 和心理折磨,有时在公众场合,有时在“牛棚”的门背后,持续发生。仅仅 在北京一地,就有上万人在所谓的“审查”中被打死或者不明不白地“自 杀”。 在“清理阶级队伍”以及它的延续“一打三反”中,出现了大量的 “自杀”:尸体在水面浮起,鲜血从天花板上渗出,血和脑浆喷溅在水泥地 上。跳楼,喝杀虫剂“敌敌畏”,割动脉,投水,摸电门,上吊,卧轨,各 种可怕的方式被采用了。很多人是在被“隔离审查”时也就是被关在“牛 棚”的时候死去的。他们生前与世隔绝,死后由看管和审查他们的人宣布是 “自杀”的,没有遗书留下,也没有准许死者的家属查看尸体。在他们死后 还以他们的名义开“斗争会”,他们的漫画象甚至尸体被放在“斗争会”场 上。他们已经死了,还被诅咒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后来,从“隔离审查”中回来的幸存者讲出了他们身受的肉体和精神 的折磨,主管“牛棚”者中有人泄露出其中一二真情。从中可以知道,很多 “自杀”其实是“他杀”,是把打死了的人丢往楼下,或者悬挂在房梁上。 即使是那些在最后确是由他们自己的手结束了他们的生命的人,也是在受尽 侮辱和拷打之后,在绝望中才那样作的。导致他们杀死自己的原因不是因为 清高和孤傲,而是那些“审查”的方式难以想象的下流和残酷。这种“自 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自杀,实际上是被文革谋杀。这种谋杀性自杀的大量 发生,是文革的特产之一,也是历史上最为残酷卑劣的一种杀戮。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是文革中最为阴暗恐怖的季节。与1966年的 “红八月”杀戮相比,迫害变得更加有系统也更加旷日持久。大量的“专案 组”被建立起来。这些“专案组”人员到全国“外调”,深夜审讯“审查对 象”,用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定案”方法恐吓威逼被“审查” 者,并且强迫他们写下了大量的“认罪书”和“检讨”。这些文字材料一 中国信息中心制作 5
前言 中国信息中心制作 5 一大批人被列为“审查对象”。全中国的每个“单位”,从高等学校 到乡村小学,从机关到工厂,都设立了自己的牢房,把那里的一些成员关押 禁闭在其中,时间可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因为文革当局把文革的打击对 象,叫做“牛鬼蛇神”,当时的人们把这种每个工作单位都设立的牢房叫做 “牛棚”。 学校和机关停课停工,早中晚三班从事“挖掘”“隐藏得很深的阶级 敌人”。年纪较大的人会因为几十年前作过的事情成为“历史反革命”,年 纪轻的人也可以为无心说的几句话而成为“现行反革命”。不小心弄脏了毛 泽东的照片像章,因口误念错了标语口号,就是“罪大恶极”。早上出门去 单位的人不知道今晚是可以回家还是将被关进“牛棚”。拷打、体罚、侮辱 和心理折磨,有时在公众场合,有时在“牛棚”的门背后,持续发生。仅仅 在北京一地,就有上万人在所谓的“审查”中被打死或者不明不白地“自 杀”。 在“清理阶级队伍”以及它的延续“一打三反”中,出现了大量的 “自杀”:尸体在水面浮起,鲜血从天花板上渗出,血和脑浆喷溅在水泥地 上。跳楼,喝杀虫剂“敌敌畏”,割动脉,投水,摸电门,上吊,卧轨,各 种可怕的方式被采用了。很多人是在被“隔离审查”时也就是被关在“牛 棚”的时候死去的。他们生前与世隔绝,死后由看管和审查他们的人宣布是 “自杀”的,没有遗书留下,也没有准许死者的家属查看尸体。在他们死后 还以他们的名义开“斗争会”,他们的漫画象甚至尸体被放在“斗争会”场 上。他们已经死了,还被诅咒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后来,从“隔离审查”中回来的幸存者讲出了他们身受的肉体和精神 的折磨,主管“牛棚”者中有人泄露出其中一二真情。从中可以知道,很多 “自杀”其实是“他杀”,是把打死了的人丢往楼下,或者悬挂在房梁上。 即使是那些在最后确是由他们自己的手结束了他们的生命的人,也是在受尽 侮辱和拷打之后,在绝望中才那样作的。导致他们杀死自己的原因不是因为 清高和孤傲,而是那些“审查”的方式难以想象的下流和残酷。这种“自 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自杀,实际上是被文革谋杀。这种谋杀性自杀的大量 发生,是文革的特产之一,也是历史上最为残酷卑劣的一种杀戮。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是文革中最为阴暗恐怖的季节。与 1966 年的 “红八月”杀戮相比,迫害变得更加有系统也更加旷日持久。大量的“专案 组”被建立起来。这些“专案组”人员到全国“外调”,深夜审讯“审查对 象”,用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定案”方法恐吓威逼被“审查” 者, 并且强迫他们写下了大量的“认罪书”和“检讨”。这些文字材料一
前言 直密藏在各“单位”的“档案室”里。一所中学,就会有几个麻袋之多。 在其他的各种名目的“运动”中,还有大量的人被迫害而死。而1966 年夏天的“红卫兵”杀戮和1968年冬天的“革命委员会”杀戮,是文革死 亡的两个高峰。 本书中记录的文革受难者,绝大部分的人都死于这两个文革的死亡高 峰期间。 死亡于同一时期中的人们,他们的死亡模式都很一致。比如,死于暴 力性“斗争会”上或者死于“隔离审查”的“牛棚”之中。这些死亡模式 清楚地和文革的步骤直接相连。他们的死亡不是个别的孤立的案例也不是出 于意外事故,他们是作为文革的特定部署的打击对象而被杀害的。 这种大规模的对人的迫害,实际上是文革的最主要的场景。对大量的 人的生命的残害,是文革的最主要的罪恶。 在对人的残害方面,文革和希特勒屠杀犹太人,和斯大林迫害“古拉 格群岛”上的囚犯,性质、规模和程度都是相近的。它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是文革的这一方面的真相,被写出来的还非常稀少。由于不被记录和报告, 文革的这一方面因此被淡忘。 3,记录每一名受难者 从人类文明的早期开始,人们就开始记录死亡。在中华文化中,传统 地用地面的圆锥形土堆来标志坟墓,纪念死者。文字发明之后,死亡记录被 刻在石碑上,被铸在青铜上,被写在竹简上,更大量地被记录在纸面上。记 录死亡有各种各样的目的,死亡记录也有形形色色的意义。但是总的来说, 与死亡不被记录相比,记录死亡意味着对死亡的重视,纪念死者意味着对生 命的尊敬。 对于那些被杀害的人,自从有了社会的司法系统以后,更是一直需要 记录的。这种记录不仅是为了死者,也是为了生者。如果人的被害变成一件 无足挂齿的小事,如果害人者的罪恶不被记载,这样的杀戮会不受拘束无所 阻碍地重演。为活着的人的安全保障,被害者的死亡和对害人者的惩罚必须 被记录。这也是千百年来人们记录这一类死亡的动机之一。 但是,文革受难者的死亡却很少被记载。 当我开始探索文革历史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些未被记录未被 报告的死亡深深震动:不但为这些死亡,也为这些死亡的不被记录和报告。 文革死亡是极其残酷和恐怖的。在很多情况下,受难者不但被害死, 而且不是被用枪弹或者大刀一下子杀死,而是被虐杀的。他们被用棍棒和铜 6 中因信息中心制作
前言 6 中国信息中心制作 直密藏在各“单位”的“档案室”里。一所中学,就会有几个麻袋之多。 在其他的各种名目的“运动”中,还有大量的人被迫害而死。而 1966 年夏天的“红卫兵”杀戮和 1968 年冬天的“革命委员会”杀戮,是文革死 亡的两个高峰。 本书中记录的文革受难者,绝大部分的人都死于这两个文革的死亡高 峰期间。 死亡于同一时期中的人们,他们的死亡模式都很一致。比如,死于暴 力性“斗争会”上或者死于“隔离 审查”的“牛棚”之中。这些死亡模式 清楚地和文革的步骤直接相连。他们的死亡不是个别的孤立的案例也不是出 于意外事故,他们是作为文革的特定部署的打击对象而被杀害的。 这种大规模的对人的迫害,实际上是文革的最主要的场景。对大量的 人的生命的残害,是文革的最主要的罪恶。 在对人的残害方面,文革和希特勒屠杀犹太人,和斯大林迫害“古拉 格群岛”上的囚犯,性质、规模和程度都是相近的。它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是文革的这一方面的真相,被写出来的还非常稀少。由于不被记录和报告, 文革的这一方面因此被淡忘。 3,记录每一名受难者 从人类文明的早期开始,人们就开始记录死亡。在中华文化中,传统 地用地面的圆锥形土堆来标志坟墓,纪念死者。文字发明之后,死亡记录被 刻在石碑上,被铸在青铜上,被写在竹简上,更大量地被记录在纸面上。记 录死亡有各种各样的目的,死亡记录也有形形色色的意义。但是总的来说, 与死亡不被记录相比,记录死亡意味着对死亡的重视,纪念死者意味着对生 命的尊敬。 对于那些被杀害的人,自从有了社会的司法系统以后,更是一直需要 记录的。这种记录不仅是为了死者,也是为了生者。如果人的被害变成一件 无足挂齿的小事,如果害人者的罪恶不被记载,这样的杀戮会不受拘束无所 阻碍地重演。为活着的人的安全保障,被害者的死亡和对害人者的惩罚必须 被记录。这也是千百年来人们记录这一类死亡的动机之一。 但是,文革受难者的死亡却很少被记载。 当我开始探索文革历史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些未被记录未被 报告的死亡深深震动:不但为这些死亡,也为这些死亡的不被记录和报告。 文革死亡是极其残酷和恐怖的。在很多情况下,受难者不但被害死, 而且不是被用枪弹或者大刀一下子杀死,而是被虐杀的。他们被用棍棒和铜
前言 头皮带抽打至死,有的经历了长达数个小时甚至数天数月的各种酷刑。同 时,受难者往往被杀害在公众场合。杀戮可以在学校和街头大张旗鼓地进 行。参与杀戮者,不仅仅有成年人,还有未成年人,甚至小学生。 文革杀戮从来不是秘密,却又不被记载。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 在文革时代,受难者的名字没有被报道或记载,他们的骨灰没有被准 许保留,是对他们在被剥夺生命之后的进一层的蔑视、侮辱和惩罚。在文革 之后,权力当局只允许在报纸和书籍上发表了一些在文革中受难的极高级的 干部和社会名流的名字与生平。大量的普通人的受难被排除在历史的记录框 架之外。 关于文革死亡的记录的缺失,使得文革的整体图景被歪曲了。其实也 可以说,为了歪曲文革的大图景,需要在历史写作中对文革的受难者忽略不 计。大多数文革受难者的名字的湮没,也使得对文革灾难的原因的探索变得 无关紧要。这种原因探索必然会涉及文革的最高领导人以及使得文革产生的 意识形态以及社会制度,因此在中国不被允许。 另一方面,文革杀戮在毁灭生命的同时,也显然扭曲了人们关于同类 的生命的看法。先是人们被强迫接受这些文革死难者的死亡,然后,他们既 然把死难者的生命丧失都不再当作严重的罪行,对于在历史记录中他们的名 字的缺失也就视为当然。 两千年以前,当司马迁写作《史记》的时候,尽管那个时代的所有书 写工作都在竹子削成的薄片上进行而远比现在费力,尽管他写史以帝王而不 是以人民全体为主线,他在“秦始皇本纪”里记录了历时三年的后来被简称 为“焚书坑儒”的历史事件,包括起因、手段、经过和后果。他清楚记录了 在公元前214年,秦始皇把“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 惩后”。但是司马迁没有写出这460多人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在他的价值观 念中,不认为有必要一一写出受难者的名字,但更可能在最开始就没有作这 样的文书记录,而司马迁的写作年代,已经离开“焚书坑儒”有一百来年, 无从查找。 作为对比,文革中的受难者,如上面指出的死于1966年的红卫兵杀戮 和1968年的革命委员会迫害的人,未被记载也未被报告。受难者的生命被 彻底摧毁了,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骨灰,连一张被害者的名单都没有 留下来,甚至这两个事件在历史上也从来没有得到一个名称。 幸好,大多数文革的经历者们还活着。他们中有人记得文革死亡。在 调查中,我和数百名文革的经历者们当面谈话,也写信或者打电话,后来, 又开始写电子信。我和他们谈话,提出问题,并且一起回忆文革往事。他们 中国信息中心制作 7
前言 中国信息中心制作 7 头皮带抽打至死,有的经历了长达数个小时甚至数天数月的各种酷刑。同 时,受难者往往被杀害在公众场合。杀戮可以在学校和街头大张旗鼓地进 行。参与杀戮者,不仅仅有成年人,还有未成年人,甚至小学生。 文革杀戮从来不是秘密,却又不被记载。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 在文革时代,受难者的名字没有被报道或记载,他们的骨灰没有被准 许保留,是对他们在被剥夺生命之后的进一层的蔑视、侮辱和惩罚。在文革 之后,权力当局只允许在报纸和书籍上发表了一些在文革中受难的极高级的 干部和社会名流的名字与生平。大量的普通人的受难被排除在历史的记录框 架之外。 关于文革死亡的记录的缺失,使得文革的整体图景被歪曲了。其实也 可以说,为了歪曲文革的大图景,需要在历史写作中对文革的受难者忽略不 计。大多数文革受难者的名字的湮没,也使得对文革灾难的原因的探索变得 无关紧要。这种原因探索必然会涉及文革的最高领导人以及使得文革产生的 意识形态以及社会制度,因此在中国不被允许。 另一方面,文革杀戮在毁灭生命的同时,也显然扭曲了人们关于同类 的生命的看法。先是人们被强迫接受这些文革死难者的死亡,然后,他们既 然把死难者的生命丧失都不再当作严重的罪行,对于在历史记录中他们的名 字的缺失也就视为当然。 两千年以前,当司马迁写作《史记》的时候,尽管那个时代的所有书 写工作都在竹子削成的薄片上进行而远比现在费力,尽管他写史以帝王而不 是以人民全体为主线,他在“秦始皇本纪”里记录了历时三年的后来被简称 为“焚书坑儒”的历史事件,包括起因、手段、经过和后果。他清楚记录了 在公元前 214 年,秦始皇把“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 惩后”。但是司马迁没有写出这 460 多人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在他的价值观 念中,不认为有必要一一写出受难者的名字,但更可能在最开始就没有作这 样的文书记录,而司马迁的写作年代,已经离开“焚书坑儒”有一百来年, 无从查找。 作为对比,文革中的受难者,如上面指出的死于 1966 年的红卫兵杀戮 和 1968 年的革命委员会迫害的人,未被记载也未被报告。受难者的生命被 彻底摧毁了,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骨灰,连一张被害者的名单都没有 留下来,甚至这两个事件在历史上也从来没有得到一个名称。 幸好,大多数文革的经历者们还活着。他们中有人记得文革死亡。在 调查中,我和数百名文革的经历者们当面谈话,也写信或者打电话,后来, 又开始写电子信。我和他们谈话,提出问题,并且一起回忆文革往事。他们
前言 帮助我发现和核实文革受难者的名字,死亡的日子,以及他们是怎么死的。 如果可能,也查阅文革时代留下的文字材料,包括公开印行的材料和私人的 记录。一一那个时代留下了很多文字材料,但是关于受难者,却几乎没有提 到,不过有些时候,一些当时的材料能为死亡提供旁证。 我是从学校作起的。我记录了学校里那些被打死的老师的名字以及他 们的故事,他们的生前身后。在我的访问所及的学校里,有一批教育工作者 被活活打死了,还有很多人自杀了。尽管在访谈前已经作了很坏的设想,听 到的故事的恐怖程度还是常常超过了预想。我尽量仔细地把这些文革死亡记 录下来,包括他们的姓名、死日和死亡地点,以及可能获知的细节。虽然我 有时候想,将来的人们,也许永远不会相信我写下的故事。 最早是在1986年,我写了文革中北京最早被红卫兵打死的教育工作者 卞仲耘。那时距离她被害已经二十年了。后来,我一边采访调查,一边整理 记录,于是,在我的笔记本和电脑里,写出了一个一个受难者的名字和故 事,开始是教师,后来,有更多的人,学生,工人,农民,医生,保姆,家 庭妇女,等等。 在文革前,他们是普通的老百姓,作着自己的工作,过着自己的日 子。这些受难者几乎都不是文革的反对者。但是文革把他们当作打击目标, 害死了他们,作为“牛鬼蛇神”、“黑帮份子”、“地富反坏右资”、“现 行反革命”,等等。他们无声地死去了。对他们身受的残酷迫害,他们没有 过反抗的行动,旁人也没有发出过抗议。但是他们的隐忍不是我们忘却他们 的理由。 我注重了解的,也是我可能了解到的,是普通人的故事。我的想法 是:每一个受难者都应该被记录。这是基于一个最简单的信念:每一个生命 都应该被尊重,于是每一个死亡也应该被尊重。 另外,我也想,探索和记录历史事实,是学者的责任。普通人的受害 是文革历史的重要的一部分。当这些事实的说出受到种种阻碍,更需要学者 的努力。 调查文革史实是一个比想象的要慢要难的工作,其间还曾经遇到一些 出乎意料的骚扰,但是我还是继续作着。 1998年,当我开始为文革受难者一一作传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还小地 震似的震动了一下。这是因为在习惯了的想法中,“传”常常总是为曾经轰 轰烈烈的人一一或者英雄或者暴君一一写的。这是司马迁以来一直如此的做 法。但是,为什么对默默无声地倒下的受难者就不可以作传呢?我想不出任 何反对的理由。 8 中因信息中心制作
前言 8 中国信息中心制作 帮助我发现和核实文革受难者的名字,死亡的日子,以及他们是怎么死的。 如果可能,也查阅文革时代留下的文字材料,包括公开印行的材料和私人的 记录。--那个时代留下了很多文字材料,但是关于受难者,却几乎没有提 到,不过有些时候,一些当时的材料能为死亡提供旁证。 我是从学校作起的。我记录了学校里那些被打死的老师的名字以及他 们的故事,他们的生前身后。在我的访问所及的学校里,有一批教育工作者 被活活打死了,还有很多人自杀了。尽管在访谈前已经作了很坏的设想,听 到的故事的恐怖程度还是常常超过了预想。我尽量仔细地把这些文革死亡记 录下来,包括他们的姓名、死日和死亡地点,以及可能获知的细节。虽然我 有时候想,将来的人们,也许永远不会相信我写下的故事。 最早是在 1986 年,我写了文革中北京最早被红卫兵打死的教育工作者 卞仲耘。那时距离她被害已经二十年了。后来,我一边采访调查,一边整理 记录,于是,在我的笔记本和电脑里,写出了一个一个受难者的名字和故 事,开始是教师,后来,有更多的人,学生,工人,农民,医生,保姆,家 庭妇女,等等。 在文革前,他们是普通的老百姓,作着自己的工作,过着自己的日 子。这些受难者几乎都不是文革的反对者。但是文革把他们当作打击目标, 害死了他们,作为“牛鬼蛇神”、“黑帮份子”、“地富反坏右资”、“现 行反革命”,等等。他们无声地死去了。对他们身受的残酷迫害,他们没有 过反抗的行动,旁人也没有发出过抗议。但是他们的隐忍不是我们忘却他们 的理由。 我注重了解的,也是我可能了解到的,是普通人的故事。我的想法 是:每一个受难者都应该被记录。这是基于一个最简单的信念:每一个生命 都应该被尊重,于是每一个死亡也应该被尊重。 另外,我也想,探索和记录历史事实,是学者的责任。普通人的受害 是文革历史的重要的一部分。当这些事实的说出受到种种阻碍,更需要学者 的努力。 调查文革史实是一个比想象的要慢要难的工作,其间还曾经遇到一些 出乎意料的骚扰,但是我还是继续作着。 1998 年,当我开始为文革受难者一一作传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还小地 震似的震动了一下。这是因为在习惯了的想法中,“传”常常总是为曾经轰 轰烈烈的人--或者英雄或者暴君--写的。这是司马迁以来一直如此的做 法。但是,为什么对默默无声地倒下的受难者就不可以作传呢?我想不出任 何反对的理由
前言 没有理由不详细记载受难者的故事,除非采取那种价值观念认为普通 人的苦难和死亡无关紧要,或者没有毅力来作这样一件耗时耗力的工作。 4,生存者的创伤 实际上,即使不写出文革受难者的故事,他们也依然以另一种扭曲的 形式,存在于文革后的生活中,那就是,在生存者的精神创伤之中。 我曾经采访一位1966年时的中学生。她回忆起来,1966年的“红八 月”中,她曾经看到在北京她家所住的胡同里出来的一辆平板三轮车,满载 一车尸体,有十来个,是被打死的“阶级敌人”,他们的衣服都被打烂了, “就好象菜市场的一扇一扇的白色的生猪片堆着一样”。然后她马上说: “不能告诉你胡同的名字,因为人家会知道是我说的。”这场谈话是在34 年之后。她的恐惧和失态的表情,一下子惊呆了我。 我试图安慰她。我说那条胡同很长,有那么多的住户,看到这辆运尸 车的一定有不少人,没有人能断定告诉此事的是你。我还说我有我的原则, 绝不泄漏消息来源。但是我很快就理解到,这不是因为她不了解这些情况而 感到害怕,这是一种深埋在心里34年的对那样残酷的死亡景象的恐怖,在 那一刹那间涌流出来,扭曲了她的脸。等她平静下来,她告诉我这条胡同的 名字和位置。她说她34年来几次梦到那一恐怖场面,却从未有机会向任何 人说过这一场景。 我曾经采访过一位文革时代的中学老师。他曾经被关在红卫兵设立的 牢房里三个月,曾经被打被侮辱并抬过被打死的和他关在一起的人的尸体。 他说,他从来没有想他的经历应该写出,既然大人物像国家主席刘少奇都受 了那样惨的迫害,自己一个普通教员受的不算什么。他说得真心诚意。 我很想向他强调普通人的生命不比高官的生命不要紧。高官们本来就 身处权力场中,他们进场时就知道各种可能。你作为一个中学教员,凭什么 要让他们的争斗牵动你的生死。可是,我也意识到,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听 说过“一切人生而平等”的道理,而是因为在无处说出事实和无法寻求公义 的漫长岁月中,他只有把自己视为第二等的公民,才能对他身遭的不幸而产 生的愤怒与压抑稍有缓解。 我知道的一个家族,近年有人得了癌症和遭了车祸暴死,在悲恸中, 他们认为这是他们遭到了报应,因为他们的亲属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他们 没有帮助也没有去收尸体。他们想要补救,想要为死去的亲人举行一个葬 礼,可是又找不到办法,因为尸体早被丢在不知何方。一家人处在惶恐之 中国信息中心制作 9
前言 中国信息中心制作 9 没有理由不详细记载受难者的故事,除非采取那种价值观念认为普通 人的苦难和死亡无关紧要,或者没有毅力来作这样一件耗时耗力的工作。 4,生存者的创伤 实际上,即使不写出文革受难者的故事,他们也依然以另一种扭曲的 形式,存在于文革后的生活中,那就是,在生存者的精神创伤之中。 我曾经采访一位 1966 年时的中学生。她回忆起来, 1966 年的“红八 月”中,她曾经看到在北京她家所住的胡同里出来的一辆平板三轮车,满载 一车尸体,有十来个,是被打死的“阶级敌人”,他们的衣服都被打烂了, “就好象菜市场的一扇一扇的白色的生猪片堆着一样”。然后她马上说: “不能告诉你胡同的名字,因为人家会知道是我说的。”这场谈话是在 34 年之后。她的恐惧和失态的表情,一下子惊呆了我。 我试图安慰她。我说那条胡同很长,有那么多的住户,看到这辆运尸 车的一定有不少人,没有人能断定告诉此事的是你。我还说我有我的原则, 绝不泄漏消息来源。但是我很快就理解到,这不是因为她不了解这些情况而 感到害怕,这是一种深埋在心里 34 年的对那样残酷的死亡景象的恐怖,在 那一刹那间涌流出来,扭曲了她的脸。等她平静下来,她告诉我这条胡同的 名字和位置。她说她 34 年来几次梦到那一恐怖场面,却从未有机会向任何 人说过这一场景。 我曾经采访过一位文革时代的中学老师。他曾经被关在红卫兵设立的 牢房里三个月,曾经被打被侮辱并抬过被打死的和他关在一起的人的尸体。 他说,他从来没有想他的经历应该写出,既然大人物像国家主席刘少奇都受 了那样惨的迫害,自己一个普通教员受的不算什么。他说得真心诚意。 我很想向他强调普通人的生命不比高官的生命不要紧。高官们本来就 身处权力场中,他们进场时就知道各种可能。你作为一个中学教员,凭什么 要让他们的争斗牵动你的生死。可是,我也意识到,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听 说过“一切人生而平等”的道理,而是因为在无处说出事实和无法寻求公义 的漫长岁月中,他只有把自己视为第二等的公民,才能对他身遭的不幸而产 生的愤怒与压抑稍有缓解。 我知道的一个家族,近年有人得了癌症和遭了车祸暴死,在悲恸中, 他们认为这是他们遭到了报应,因为他们的亲属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他们 没有帮助也没有去收尸体。他们想要补救,想要为死去的亲人举行一个葬 礼,可是又找不到办法,因为尸体早被丢在不知何方。一家人处在惶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