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样,只会到处乱 撞。有了炮声,兵们一定得跑;那么,他自己也该精神者点了。 他慢慢的,闭着气,在地上爬,目的是在找到那几匹骆驼。他 明知道骆驼不会帮助他什么,但他和它们既同是俘虏,好像必 须有些同情。军营里更乱了,他找到了骆驼一几块土岗似 的在黑暗中趴伏着,除了粗大的呼吸,一点动静也没有,似平 天下都很太平。这个,教他壮起点胆子来。他伏在骆驼旁边, 像兵丁裁在沙口袋后面那样。极快的他想出个道理来:炮声 是由南边来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战,至少也是个“此路不通”的 警告。那么,这些兵还得逃回山中去。真要是上山,他们不能 带着骆驼。这样,骆驼的命运也就是他的命运。他们要是不 放弃这几个性口呢,他也跟着完事;他们忘记了骆驼,他就可 以逃走。把耳朵贴在地上,他听着有没有脚步声儿来,心跳得 极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终没人来拉骆驼。他大着胆子坐起来, 从骆驼的双峰间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四外极黑。逃吧!不 管是吉是凶,逃! 18
三 祥子已经跑出二三十步去,可又不肯跑了,他舍不得那几 匹骆驼。他在世界上的财产,现在,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条命。 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绳,他也乐意拾起来,即使没用,还能稍微 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有条麻绳,不完全是空的。逃命是要 紧的,可是赤裸裸的一条命有什么用呢?他得带走这几匹牲 口,虽然还没想起骆驼能有什么用处,可是总得算是几件东 西,而且是块儿不小的东西。 他把骆驼拉了起来。对待骆驼的方法,他不大晓得,可是 他不怕它们,因为来自乡间,他敢挨近牲口们。骆驼们很慢很 慢的立起来,他顾不得细调查它们是不是都在一块儿拴着,觉 到可以拉着走了,他便迈开了步,不管是拉起来一个,还是全 “把儿”。 一迈步,他后悔了。骆驼一一在口内负重惯了的 一是 走不快的。不但是得慢走,还须极小心的慢走,骆驼怕滑;一 汪儿水,一片儿泥,都可以教它们劈了腿,或折扭了膝。骆驼 的价值全在四条腿上:腿一完,全完!而祥子是想逃命呀! 可是,他不肯再放下它们。一切都交给天了,白得来的骆 驼是不能放手的! 因拉惯了车,祥子很有些辨别方向的能力。虽然如此,他 现在心中可有点乱。当他找到骆驼们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全 放在它们身上了:及至把它们拉起来,他弄不清哪儿是哪儿 19
了,天是那么黑,心中是那么急,即使他会看看星,调一调方 向,他也不敢从容的去这么办:星星们一在他眼中—好似 比他还着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乱动。祥子不敢再看 天上。他低着头,心里急而脚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他想起 了这个:既是拉着骆驼,便须顺着大道走,不能再沿着山坡儿。 由磨石口一假如这是磨石口一一到黄村,是条直路。这既 是走骆驼的大路,而且一点不绕远儿。“不绕远儿”在一个洋 车夫心里有很大的价值。不过,这条路上没有遮掩!万一再 遇上兵呢?即使遇不上大兵,他自己那身破军衣,脸上的泥, 与那一脑袋的长头发,能使人相信他是个拉骆驼的吗?不像, 绝不像个拉骆驼的!倒很像个逃兵!逃兵,被官中拿去还倒 是小事;教村中的人们捉住,至少是活埋!想到这儿,他哆嗦 起来,背后骆驼蹄子噗噗轻响猛然吓了他一跳。他要打算逃 命,还是得放弃这儿个累赘。可是到底不肯撒手骆驼鼻子上 的那条绳子。走吧,走,走到哪里算哪里,遇见什么说什么;活 了呢,赚儿条牲口,死了呢,认命! 可是,他把军衣脱下来:一把,将领子扯掉;那对还肯负责 任的铜钮也被揪下来,掷在黑暗中,连个响声也没发。然后, 他把这件无领无钮的单衣斜搭在身上,把两条袖子在胸前结 成个结子,像背包袱那样。这个,他以为可以减少些败兵的嫌 疑;裤子也挽高起来一块。他知道这还不十分像拉骆驼的,可 是至少也不完全像个逃兵了。加上他脸上的泥,身上的汗,大 概也够个“煤黑子”的谱儿①了。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 周到,而且想起来马上就去执行。夜黑天里,没人看见他;他 本来无须乎立刻这样办;可是他等不得。他不知道时间,也许 ①谱儿,即样子。有近似的意思。 20
忽然就会天亮。既没顺着山路走,他白天没有可以隐藏起来 的机会;要打算白天也照样赶路的话,他必须使人相信他是个 “煤黑子”。想到了这个,也马上这么办了,他心中痛快了些, 好似危险已过,而眼前就是北平了。他必须稳稳当当的快到 城里,因为他身上没有一个钱,没有一点干粮,不能再多耗时 间。想到这里,他想骑上骆驼,省些力气可以多挨一会儿饥 饿。可是不敢去骑,即使很稳当,也得先教骆驼跪下,他才能 上去;时间是值钱的,不能再麻烦。况且,他要是上了那么高, 便更不容易看清脚底下,骆驼若是摔倒,他也得陪着。不,就 这样走吧。 大概的他觉出是顺着大路走呢:方向,地点,都有些茫然。 夜深了,多日的疲乏,与逃走的惊惧,使他身心全不舒服,及 至走出来一些路,脚步是那么平匀,缓慢,他渐渐的仿佛困倦 起来。夜还很黑,空中有些湿冷的雾气,心中更觉得渺茫。用 力看看地,地上老像有一岗一岗的,及至放下脚去,却是平坦 的。这种小心与受骗教他更不安静,几乎有些烦臊。爽性不 去管地上了,眼往平里看,脚擦者地走。四外什么也看不见, 就好像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他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 黑暗中;身后跟着那不声不响的骆驼。 外面的黑暗渐渐习惯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动,他的眼不 由的闭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呢,还是已经站住了,心中只觉 得一浪一浪的波动,似一片波动的黑海,黑暗与心接成一气, 都逊茫,都起落,都恍惚。忽然心中一动,像想起一些什么,又 似乎是听见了一些声响,说不清;可是又睁开了眼。他确是还 往前走呢,忘了刚才是想起什么来,四外也并没有什么动静。 心跳了一阵,渐渐又平静下来。他嘱咐自己不要再闭上眼,也 不要再乱想:快快的到城里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可是心中不 21
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闭上,他必须想念着点儿什么,必须醒 若。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气睡三天。想什么呢?他的 头有些发晕,身上潮禄渌的难过,头发里发痒,两脚发酸,口中 又干又涩。他想不起别的,只想可怜自己。可是,连自已的事 也不大能详细的想了,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仿佛刚想起自 己,就把自己忘记了,像将要灭的蜡烛,连自己也不能照明 白了似的。再加上四围的黑暗,使他觉得像在一团黑气里浮 荡,虽然知道自己还存在着,还往前迈步,可是没有别的东西 来证明他准是在哪里走,就很像独自在荒海里浮着那样不敢 相信自己。他永远没尝受过这种惊疑不定的难过,与绝对的 寂闷。平日,他虽不大喜欢交朋友,可是一个人在日光下,有 太阳照着他的四肢,有各样东西呈现在目前,他不至于害怕。 现在他还不害柏,只是不能确定一切,使他受不了。设若骆驼 们要是像骡马那样不老实,也许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 们,而骆驼偏偏是这么驯顺,驯顺得使他不耐烦:在心神最恍 惚的时候,他忽然怀疑骆驼是否还在他的背后,教他吓一跳: 他似乎很相信这几个大牲口会轻轻的钻入黑暗的岔路中去, 而他一点也不晓得,像拉着块冰那样能渐渐的化尽。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坐下了。若是他就是这么死去,就 是死后有知,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下的,和为什么坐下 的。坐了五分钟,也许是一点钟,他不晓得。他也不知道他是 先坐下而后睡着,还是先睡着了而后坐下的。大概他是先睡 着而后坐下的,因为他的疲乏已经能使他立着睡去的。 他忽然醒了。不是那种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而是猛的 一吓,像由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世界,都在一睁眼的工夫里。 看见的还是黑暗,可是很清楚的听见一声鸡鸭,是那么清楚, 好像有个坚硬的东西在他脑中划了一下。他完全清醒过来。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