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呢?他顾不得想别的。绳子还在他手中,骆驼也还在他 旁边。他心中安静了。懒得起来。身上酸懒,他不想起来,可 也不敢再睡,他得想,细细的想,好主意。就是在这个时候, 他想起他的车,而喊出“凭什么?” “凭什么?”但是空喊是一点用处没有的。他去摸摸骆驼, 他始终还不知自己拉来几匹。摸清楚了,一共三匹。他不觉 得这是太多,还是太少:他把思想集中到这三匹身上,虽然还 没想妥一定怎么办,可是他渺茫的想到,他的将来全仗着这三 个牲口。 “为什么不去卖了它们,再买上一辆车呢?”他几乎要跳起 来了!可是他没动,好像因为先前没想到这样最自然最省事 的办法而觉得应当惭槐似的。喜悦胜过了惭愧,他打定了主 意:刚才不是听到鸡鸣么?即使鸡有时候在夜间一两点钟就 打鸣,反正离天亮也不甚远了。有鸡鸣就必有村庄,说不定也 许是北辛安吧?那里有养骆驼的,他得赶快的走,能在天亮的 时候赶到,把骆驼出了手,他可以一进城就买上一辆车。兵荒 马乱的期间,车必定便宜一些;他只顾了想买车,好似卖骆驼 是件毫无困难的事。 想到骆驼与洋车的关系,他的精神壮了起来,身上好似一 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假若他想到拿这三匹骆驼能买到 一百亩地,或是可以换几颗珍珠,他也不会这样高兴。他极快 的立起来,址起骆驼就走。他不晓得现在骆驼有什么行市,只 听说过在老年间,没有火车的时候,一条骆驼要值一个大 宝①,因为骆驼力气大,而吃得比骠马还省。他不希望得三个 大宝,只盼望换个百儿八十的,恰好够买一锕车的。 ①大宝,重五十两的银元宝, 23
越走天越亮了:不错,亮处是在前面,他确是朝东走呢。 即使他走错了路,方向可是不差;山在西、城在东,他晓得这 个。四外由一致的漆黑,渐渐能分出深浅,虽然还辨不出颜 色,可是田亩远树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状。星星渐稀, 天上罩着一层似云又似雾的灰气,暗谈,可是比以前高起许多 去。样子仿佛敢抬起头来了。他也开始闻见路旁的草味,也 听见几声鸟鸣:因为看见了渺花的物形,他的耳目口鼻好似都 恢复了应有的作用。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虽然是那 么破烂狼钡,可是能以相信自己确是还活着呢;好像噩梦初醒 时那样觉得生命是何等的可爱。看完了他自己,他回头看了 看骆驼一一和他一样的难看,也一样的可爱。正是性口脱毛 的时候,骆驼身上已经都露出那灰红的皮,只有东一缕西一块 的挂着些零散的,没力量的,随时可以脱掉的长毛,像些兽中 的庞大的乞丐。顶可怜的是那长而无毛的脖子,那么长,那么 秃,弯弯的,悬笨的,伸出老远,像条失意的瘦龙。可是祥子不 憎嫌它们,不管它们是怎样的不体面,到底是些活东西。他承 认自己是世上最有运气的人,上天送给他三条足以换一辆洋 车的活宝贝;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他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着更黑了;红色渐渐的与 灰色融调起来,有的地方成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别的红,而 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会儿,红中透出明亮的 金黄来,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东西都非常的清楚 了。跟着,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红 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东 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光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 变为发光的翡翠。老松的干上染上了金红,飞鸟的翅儿闪起 金光,一切的东西都带出笑意。祥子对着那片红光要大喊几 24
声,自从一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没看见过太阳,心中老在咒骂, 头老低着,忘了还有日月,忘了老天。现在,他自由的走着路, 越走越光明,太阳给草叶的露珠一点儿金光,也照亮了样子的 眉发,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 不管身上是怎样槛褛污浊,太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 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高兴,他想欢呼!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后的三匹脱毛的骆驼,他笑了 笑。就凭四条这么不体面的人与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 险,能又朝着太阳走路,真透着奇怪!不必再想谁是谁非了, 一切都是天意,他以为。他放了心,缓缓的走着,自要老天保 佑他,什么也不必怕。走到什么地方了?不想问了,虽然田间 已有男女来作工。走吧,就是一时卖不出骆驼去,似乎也没大 关系了;先到城里再说,他褐想再看见城市,虽然那里没有父 母亲戚,没有任何财产,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个的城都是 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办法。远处有个村子,不小的一个村 子,村外的柳树像一排高而绿的护兵,低头看着那些矮矮的房 屋,屋上浮着些炊烟。远远的听到村犬的吠声,非常的好听。 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么俏事.仿佛只是表示他什 么也不怕,他是好人,当然不怕村里的良民;现在人人都是在 光明和平的阳光下。假若可能的话,他想要一点水喝;就是要 不到水也没关系;他既没死在山中,多渴一会儿算得了什么 呢?! 村犬向他叫,他没大注意:妇女和小孩儿们的注视他,使 他不大自在了。他必定是个很奇怪的拉骆驼的,他想;要不 然,人家为什么这样呆呆的看着他呢?他觉得非常的难堪:兵 们不拿他当个人,现在来到村子里,大家又看他像个怪物!他 不晓得怎样好了。他的身量,力气,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 25
在过去的这些日子,无缘无故的他受尽了委屈与困苦。他从 一家的屋脊上看过去,又看见了那光明的太阳,可是太阳似乎 不像刚才那样可爱了! 村中的唯一的一条大道上,猪尿马尿与污水汇成好些个 发臭的小湖,祥子唯恐把骆驼滑倒,很想休息一下。道儿北有 个比较阔气的人家,后边是瓦房,大门可是只拦着个木栅,没 有木门,没有门楼。祥子心中一动;瓦房一财主;木栅而没 门楼一养骆驼的主儿!好吧,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万一 有个好机会把骆驼打发出去呢! “色!色!色!”祥子叫骆驼们跪下;对子调动骆驼的口 号,他只晓得“色,色,”是表示跪下;他很得意的应用出来,特 意叫村人们明白他并非是外行。骆驼们真跪下了,他自己也 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树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 道只有这样才足以减少村人的怀疑。 坐了一会儿,院中出来个老者,蓝布小褂敞着怀,脸上很 亮,一看便知道是乡下的财主。祥子打定了主意: “老者,水现成吧?喝碗!” “啊!”老者的手在胸前搓着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细细 看了看三匹骆驼。“有水!哪儿来的?” “西边!”祥子不敢说地名,因为不准知道。 “西边有兵呀?”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军裤。 “教大兵裹了去,刚逃出来。” “啊!骆驼出西口没什么险啦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 “嗯!”老者慢慢点着头。“你等等,我给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进去。到了院中,他看见了四匹骆驼。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淡一把儿吧?” 26
“哼!一把儿?倒退三十年的话,我有过三把儿!年头儿 变了,谁还喂得起骆驼?!”老头儿立住,呆果的看着那四匹牲 口。待了半天:“前几天本想和街坊搭伙,把它们送到口外去 放青①。东也闹兵,西也闹兵,谁敢走啊!在家里拉夏吧,看 着就焦心,看着就焦心,瞧这些苍蝇!赶明儿天大热起来,再 加上蚊子,眼看着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老者连连的点 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与牢骚。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成一把儿到口外去放青。欢蹦 乱跳的牲口,一夏天在这儿,准教苍蝇蚊子给拿个半死!”祥子 几乎是央求了。 “可是,谁有钱买呢?这年头不是养骆驼的年头了!” “留下吧,给多少是多少;我把它们出了手,好到城里去谋 生!” 老者又细细看了祥子一番,觉得他绝不是个匪类。然后 回头看了看门外的牲口,心中似乎是真喜欢那三匹骆驼一 明知买到手中并没好处,可是爱书的人见书就想买,养马的见 了马就舍不得,有过三把儿骆驼的也是如此。况且祥子说可 以戏卖呢: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 没有好处。 “小伙子,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老者说了实话。 “干脆就留下吧,瞧者办得了!”样子是那么诚恳,弄得老 头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说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这值三个大宝;现在的年 头,又搭上兵荒马乱,我一你还是到别处吆喝吆喝去吧!” “给多少是多少!”祥子想不出别的话。他明白老者的话 ①放青,放牧牲口去吃青草。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