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儿教它贱呢?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 灾难都放在脑后。 设若城里的人对于一切都没有办法,他们可会造谣言 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一以便 显出他们并不愿傻与不作事。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 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在谣 言里,最有意思是关于战争的。别种谣言往往始终是谣言,好 像谈鬼说弧那样,不会说着说着就真见了鬼。关于战争的,正 是因为根本没有正确消息,谣言反倒能立竿见影。在小节目 上也许与真事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对于战争本身的有无,十之 八九是正确的。“要打仗了!”这句话一经出口,早晚准会打 仗;至于谁和谁打,与怎么打,那就一个人一个说法了。祥子 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不过,干苦工的人们一一拉车的也在内 一虽然不会欢迎战争,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 每逢战争一来,最着慌的是阔人们。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赶 快就想逃命;钱使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他们自已可是不会 跑,因为腿脚被钱赘的太沉重。他们得雇许多人作他们的腿, 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车拉:在这个时候,专卖手脚的 哥儿们的手与脚就一律贵起来:“前门,东车站!”“哪儿?”“东 —车一站!”“呕,干脆就给一块四毛钱!不用驳回,兵荒 马乱的!” 就是在这个情形下,样子把车拉出城去。谣言已经有十 来天了,东西已都涨了价,可是战事似乎还在老远,一时半会 儿不会打到北平来。祥子还照常拉车,并不因为谣言而偷点 懒。有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点棱缝来。在护国寺街西口 和新街口没有一个招呼“西苑哪?清华呀?”的。在新街口附 近他转悠了一会儿。听说车已经都不敢出城,西直门外正在 13
抓车,大车小车骡车洋车一齐抓。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车;车 口的冷静露出真的危险,他有相当的胆子,但是不便故意的走 死路。正在这个接骨眼儿,从南来了两辆车,车上坐若的好像 是学生。拉车的一边走,一边儿喊:“有上清华的没有?嗨,清 华!” 车口上的几辆车没有人答碴儿,大家有的看着那两辆车 淡而不厌的微笑,有的叼着小烟袋坐着,连头也不抬。那两辆 车还继续的喊:“都哑巴了?清华!” “两块钱吧,我去!”一个年轻光头的矮子看别人不出声, 开玩笑似的答应了这么一句。 “拉过来!再找一辆!”那两辆车停住了。 年轻光头的楞了一会儿,似乎不知怎样好了。别人还都 不动。祥子看出来,出城一定有危险,要不然两块钱清华一 平常只是二三毛钱的事儿一为什么会没人抢呢?他也不想 去。可是那个光头的小伙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 跑一趟的话,他就豁出去了: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个子,你 怎样?” “大个子"三个字把祥子招笑了,这是一种赞美。他心中 打开了转儿:凭这样的赞美,似乎也应当棒那身矮胆大的光头 一场;再说呢,两块钱是两块钱,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危 险?难道就那样巧?况且,前两天还有人说天坛住满了兵;他 亲眼看见的,那里连个兵毛儿也没有。这么一想,他把车拉过 去了。 拉到了西直门,城洞里儿乎没有什么行人。祥子的心凉 了一些。光头也看出不妙,可是还笑着说:“招呼吧①,伙计! ① 招呼吧,即干吧,闻吧。 14
是福不是祸①,今儿个就是今儿个②啦!”样子知道事情要坏, 可是在街面上混了这几年了,不能说了不算,不能要老娘们脾 气! 出了西直门,真是连一辆车也没遇上:祥子低下头去,不 敢再看马路的左右。他的心好像直顶他的肋条。到了高亮 桥,他向四围打了一眼,并没有一个兵,他又放了点心。两块 钱到底是两块钱,他盘算着,没点胆子哪能找到这么俏的事。 他平常很不喜欢说话,可是这阵儿他愿意跟光头的矮子说几 句,街上清静得真可怕。“抄土道走吧?马路上一” “那还用说,”矮子猜到他的意思,“自要一上了便道,咱们 就算有点底儿了!” 还没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头的矮子连车带人都被十来 个兵捉了去! 虽然已到妙峰山开庙进香的时节,夜里的寒气可还不是 一件单衫所能挡得住的。祥子的身上没有任何累赘,除了一 件灰色单军服上身,和一条蓝布军裤,都被汗沤得奇臭一自 从还没到他身上的时候已经如此。由这身破军衣,他想起自 己原来穿着的白布小褂与那套阴丹士林蓝的夹裤褂:那是多 么干净体面!是的,世界上还有许多比阴丹士林蓝更体面的 东西,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么干净利落已经是怎样的不 容易。闻着现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前的挣扎与成功看得 分外光荣,比原来的光荣放大了十倍。他越想着过去便越恨 那些兵们。他的衣服鞋帽,洋车,甚至于系腰的布带,都被他 ①俗语,还有下句:是祸躲不过。这里说话人未说下句,却意在下句。 ②四今儿个就是今儿个,意即到了严重关头,成败都在今天。 15
们抢了去;只留给他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身伤,和满脚的疱!不 过,衣服,算不了什么:身上的伤,不久就会好的。他的车,几 年的血汗挣出来的那辆车,没了!自从一拉到营盘里就不见 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难都可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这 辆车!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辆车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 事:至少还得几年的工夫!过去的成功全算白饶,他得重打鼓 另开张打头儿来!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 上的一切了。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凭什么?“凭 什么?”他喊了出来。 这一喊一一虽然痛快了些一马上使他想起危险来。别 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紧! 他在哪里呢?他自已也不能正确的回答出。这些日子 了,他随着兵们跑,汗从头上一直流到脚后跟。走,得扛着拉 着或推着兵们的东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烧火喂性口。他一天 到晚只知道怎样把最后的力气放在手上脚上,心中成了块空 白。到了夜晚,头一挨地他便像死了过去,而永远不再睁眼也 并非一定是件坏事。 最初,他似乎记得兵们是往妙峰山一带退却。及至到了 后山,他只顾得爬山了,而时时想到不定哪时他会一交跌到山 涧里,把骨肉被野度们啄尽,不顾得别的。在山中绕了许多 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来越少,当太阳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远 远的看见了平地。晚饭的号声把出营的兵丁唤回,有几个扛 着枪的牵来几匹骆驼。 骆驼!祥子的心一动,忽然的他会思想了,好像迷了路的 人忽然找到一个熟识的标记,把一切都极快的想了起来。路 驼不会过山,他一定是来到了平地。在他的知识里,他晓得京 16
西一带,像八里庄,黄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 有养骆驼的。雅道绕来绕去,绕到磨石口来了吗?这是什么 战略一假使这群只会跑路与抢劫的兵们也会有战略一一他 不晓得。可是他确知道,假如这真是磨石口的话,兵们必是绕 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来找个活路。磨右口是个好地方,往东 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长辛店,或丰台;一直出口子往 西也是条出路。他为兵们这么盘算,心中也就为自己画出一 条道儿来:这到了他逃走的时候了。万一兵们再退回乱山里 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还有饿死的危险。要逃,就得乘 这个机会。由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甸!虽然中 间隔着那么多地方,可是他都知道呀;一闭眼,他就有了个地 图:这里是磨石口一老天爷,这必须是磨右口!一他往东 北拐,过金顶山,礼王坟,就是八大处:从四平台往东奔杏子 口,就到了南辛庄。为是有些遮隐,他顶好还顺着山走,从北 辛庄,往北,过魏家村;往北,过南河滩;再往北,到红山头,杰 玉府;静宜园了!找到静宜园,闭着跟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 他的心要跳出来!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这 一刻,仿佛全归到心上来;心中发热,四肢反倒冷起来;热望使 他混身发颤! 一直到半夜,他还合不上跟。希望使他快活,恐惧使他惊 惶,他想睡,但睡不着,四肢像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着。 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有天上的星伴若自己的心跳。骆驼忽然 哀叫了两声,离他不远。他喜欢这个声音,像夜间忽然听到鸡 鸣那样使人悲哀,又觉得有些安慰。 远处有了炮声,很远,但清清楚楚的是炮声。他不敢动, 可是马上营里乱起来。他闭住了气,机会到了!他准知道,兵 们又得退却,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这些日子的经验使他知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