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迅选 集 随感录三十八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 一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 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 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宜战。除精神病学上 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一照Nor dau②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 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疾俗，渐渐变成 厌世家，或“国民之敌”®。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 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 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 “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 天才宣战；一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 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 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 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 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 多，只须用ob①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胜了，我是 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 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 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至于所生结果，则 复古，尊王，扶清灭洋等等，已领教得多了。所以多有这“合 一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随感录三十八 ①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 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 不能 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 “个人的自大”, 就是独异, 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 的夸大狂外, 这种自大的人, 大抵有几分天才, ———照 Nordau ② 等说, 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 识高出庸众之上, 又为庸众所不懂, 所以愤世疾俗, 渐渐变成 厌世家, 或“国民之敌”③ 。但 一切新思想, 多从他们出来, 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 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 人的自大”的国民, 真是多福气 ! 多幸运 ! “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 是党同伐异, 是对少数的 天才宣战; ———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 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 毫无特别才能, 可以夸示于人, 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 他 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 赞美的了不得; 他们的国粹, 既然这样有荣光, 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 ! 倘若遇见攻击, 他们 也不必自去应战, 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 数目极 多, 只须用 mob ④ 的长技, 一阵乱噪, 便可制胜。胜了, 我是 一群中的人, 自然也胜了; 若败了时, 一群中有许多人, 未必 是我受亏: 大凡聚众滋事时, 多具这种心理, 也就是他们的心 理。他们举动, 看似猛烈, 其实却很卑怯。至于所生结果, 则 复古, 尊王, 扶清灭洋等等, 已领教得多了。所以多有这“合 12 鲁 迅 选 集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随感录三十八 13 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国偏只多这一种自大：古人所作所说的事，没一件 不好，遵行还怕不及，怎敢说到改革？这种爱国的自大家的意 见，虽各派略有不同，根柢总是一致，计算起来，可分作下列 五种： 甲云：“中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这是 完全自负。 乙云：“外国物质文明虽高，中国精神文明更好。” 丙云：“外国的东西，中国都已有过；某种科学，即某子 所说的云云”，这两种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据张之 洞⑤的格言，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人物。 丁云：“外国也有叫化子，一（或云）也有草舍，一 娼妓，一臭虫。”这是消极的反抗。 戊云：“中国便是野蛮的好。”又云：“你说中国思想昏乱， 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业的结晶。从祖先昏乱起，直要昏乱 到子孙；从过去昏乱起，直要昏乱到未来。.（我们是四万 万人，)你能把我们灭绝么”这比“丁”更进一层，不去拖人 下水，反以自己的丑恶骄人；至于口气的强硬，却很有《水浒 彻中牛二⑧的态度。 五种之中，甲乙丙丁的话，虽然已很荒谬，但同戊比较， 尚觉情有可原，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好胜心存在。譬如衰败人家 的子弟，看见别家兴旺，多说大话，摆出大家架子；或寻求人 家一点破绽，聊给自己解嘲。这虽然极是可笑，但比那一种掉 了鼻子，还说是祖传老病，夸示于众的人，总要算略高一步 了。 戊派的爱国论最晚出，我听了也最寒心；这不但因其居心 可怕，实因他所说的更为实在的缘故。昏乱的祖先，养出昏乱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一
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 真是可哀, 真是不幸 ! 不幸中国偏只多这一种自大: 古人所作所说的事, 没一件 不好, 遵行还怕不及, 怎敢说到改革 ? 这种爱国的自大家的意 见, 虽各派略有不同, 根柢总是一致, 计算起来, 可分作下列 五种: 甲云:“中国地大物博, 开化最早; 道德天下第一。”这是 完全自负。 乙云:“外国物质文明虽高, 中国精神文明更好。” 丙云: “外国的东西, 中国都已有过; 某种科学, 即某子 所说的云云”, 这两种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 依据张之 洞⑤ 的格言, 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人物。 丁云: “外国也有叫化子, ——— ( 或云 ) 也有草舍, ——— 娼妓, ———臭虫。”这是消极的反抗。 戊云:“中国便是野蛮的好。”又云:“你说中国思想昏乱, 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业的结晶。从祖先昏乱起, 直要昏乱 到子孙; 从过去昏乱起, 直要昏乱到未来。. ( 我们是四万 万人, ) 你能把我们灭绝么 ?”这比“丁”更进一层, 不去拖人 下水, 反以自己的丑恶骄人; 至于口气的强硬, 却很有 《水浒 传》 中牛二⑥ 的态度。 五种之中, 甲乙丙丁的话, 虽然已很荒谬, 但同戊比较, 尚觉情有可原, 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好胜心存在。譬如衰败人家 的子弟, 看见别家兴旺, 多说大话, 摆出大家架子; 或寻求人 家一点破绽, 聊给自己解嘲。这虽然极是可笑, 但比那一种掉 了鼻子, 还说是祖传老病, 夸示于众的人, 总要算略高一步 了。 戊派的爱国论最晚出, 我听了也最寒心; 这不但因其居心 可怕, 实因他所说的更为实在的缘故。昏乱的祖先, 养出昏乱 随 感 录 三 十 八 13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14 鲁迅选集 的子孙，正是遗传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 变都不容易的。法国G.Le Bon⑦著《民族进化的心理》中， 说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举其大意）一“我们一举一 动，虽似自主，其实多受死鬼的牵制。将我们一代的人，和先 前几百代的鬼比较起来，数目上就万不能敌了。”我们几百代 的祖先里面，昏乱的人，定然不少：有讲道学®的儒生，也有 讲阴阳五行@的道士，有静坐炼丹的仙人，也有打脸⑩打把子 的戏子。所以我们现在虽想好好做“人”，难保血管里的昏乱 分子不来作怪，我们也不由自主，一变而为研究丹田脸谱的人 物：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 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竟至百无一免。即使同梅毒一 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 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 明，就是“科学”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 不要又打着“祖传老病”的旗号来反对吃药，中国的昏乱病， 便也总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势力虽大，但如从现代起，立意 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 书)，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 略羼淡。如此几代之后待我们成了祖先的时候，就可以分得昏 乱祖先的若干势力，那时便有转机，Le Bon所说的事，也不 足怕了。 以上是我对于“不长进的民族”的疗救方法；至于“灭 绝”一条，那是全不成话，可不必说。“灭绝”这两个可怕的 字，岂是我们人类应说的？只有张献忠1这等人曾有如此主 张，至今为人类唾骂；而且于实际上发生出什么效验呢？但我 有一句话，要劝戊派诸公。“灭绝”这句话，只能吓人，却不 能吓倒自然。他是毫无情面：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走的民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的子孙, 正是遗传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后, 无论好坏, 改 变都不容易的。法国 G . Le Bon ⑦ 著 《民族进化的心理》 中, 说及此事道 ( 原文已忘, 今但举其大意 ) ———“我们一举一 动, 虽似自主, 其实多受死鬼的牵制。将我们一代的人, 和先 前几百代的鬼比较起来, 数目上就万不能敌了。” 我们几百代 的祖先里面, 昏乱的人, 定然不少: 有讲道学⑧ 的儒生, 也有 讲阴阳五行⑨ 的道士, 有静坐炼丹的仙人, 也有打脸⑩ 打把子 的戏子。所以我们现在虽想好好做“人”, 难保血管里的昏乱 分子不来作怪, 我们也不由自主, 一变而为研究丹田脸谱的人 物: 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 害, 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 竟至百无一免。即使同梅毒一 样, 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 肉体上的病, 既可医治; 我希望也 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 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 明, 就是“科学”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 不要又打着“祖传老病”的旗号来反对吃药, 中国的昏乱病, 便也总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势力虽大, 但如从现代起, 立意 改变: 扫除了昏乱的心思, 和助成昏乱的物事 ( 儒道两派的文 书) , 再用了对症的药, 即使不能立刻奏效, 也可把那病毒略 略羼淡。如此几代之后待我们成了祖先的时候, 就可以分得昏 乱祖先的若干势力, 那时便有转机, Le Bon 所说的事, 也不 足怕了。 以上是我对于“不长进的民族” 的疗救方法; 至于“灭 绝”一条, 那是全不成话, 可不必说。“灭绝” 这两个可怕的 字, 岂是我们人类应说的 ? 只有张献忠 1 这等人曾有如此主 张, 至今为人类唾骂; 而且于实际上发生出什么效验呢 ? 但我 有一句话, 要劝戊派诸公。“灭绝”这句话, 只能吓人, 却不 能吓倒自然。他是毫无情面: 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走的民 14 鲁 迅 选 集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随感录三十八 15 族，便请他们灭绝，毫不客气。我们自己想活，也希望别人都 活；不忍说他人的灭绝，又怕他们自己走到灭绝的路上，把我 们带累了也灭绝，所以在此着急。倘使不改现状，反能兴旺， 能得真实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蛮也很好。一但可有 人敢答应说“是”么？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1918年11月15日新青第5卷第5号，署 名迅。《随感动是该刊从1918年4月第4卷第4号起发表关于社会和 文化短评的总题，起初各篇只标顺序号码，不题篇名，从第56篇始标 篇名。鲁迅在随感录》总题下发表短评共27篇，后全部收入《热 风则。 ②Nordau诺匀道(1849一1923)，出生于匈牙利的德国医生，还是 政论家、作家，著有退化（政论）、《感情的喜勖（小说）等。 ③“国民之敌”指类似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国民之一剧中主 人公斯铎曼那种人。斯铎曼是温泉浴场的医官，忠于职守，热心于公共 卫生工作，竭力提议改建含有大量传染病菌的浴场，然而却遭到市政当 局和市民的反对，最后把他革职，并宜布他为“国民公敌”。 ④Mob英语，乌合之众。 ⑤张之洞(1837一1909)字孝达，河北南皮人，清末大官僚，曾 任四川学政、湖广总督、体仁阁大学士；洋务派首领之一，他在幼学 篇中提出“讲西学必先通中学”、“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 ©牛二长篇小说《水渝中的人物，第12回汴京城杨志卖》 写他以蛮横的态度强迫杨志把宝刀卖给他的故事。 ⑦G.Le Bon勒朋(1841一1931)，法国医生和社会心理学家，著 有《僻众心理、《民族进化的心理定律》（即本文所称的《促族进化的 心理)。 ⑧道学又称理学，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 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一
族, 便请他们灭绝, 毫不客气。我们自己想活, 也希望别人都 活; 不忍说他人的灭绝, 又怕他们自己走到灭绝的路上, 把我 们带累了也灭绝, 所以在此着急。倘使不改现状, 反能兴旺, 能得真实自由的幸福生活, 那就是做野蛮也很好。———但可有 人敢答应说“是”么 ?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 1918 年 11 月 15 日 《新青年》 第 5 卷第 5 号, 署 名迅。《随感录》 是该刊从 1918 年 4 月第 4 卷第 4 号起发表关于社会和 文化短评的总题, 起初各篇只标顺序号码 , 不题篇名 , 从第 56 篇始标 篇名。鲁迅在 《随感 录》 总题下发 表短评共 27 篇 , 后全部收入 《热 风》。 ②Nordau 诺匀道 (1849—1923) , 出生于匈牙利的德国医生 , 还是 政论家、作家 , 著有 《退化》 (政论 ) 、《感情的喜剧》 ( 小说) 等。 ③“国民之敌” 指类似挪威剧作家易卜生 《国民之敌》 一剧中主 人公斯铎曼那种人。斯铎曼是温泉浴场的医官, 忠于职守, 热心于公共 卫生工作 , 竭力提议改建含有大量传染病菌的浴场 , 然而却遭到市政当 局和市民的反对 , 最后把他革职, 并宣布他为“国民公敌”。 ④Mob 英语 , 乌合之众。 ⑤张之洞 ( 1837—1909 ) 字孝达 , 河北南皮人, 清末大官僚 , 曾 任四川学政、湖广总督、体仁阁大学士 ; 洋务派首领之一 , 他在 《劝学 篇》 中提出“讲西学必先通中学”、“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 ⑥牛二 长篇小说 《水浒》 中的人物 , 第 12 回 《汴京城杨志卖刀》 写他以蛮横的态度强迫杨志把宝刀卖给他的故事。 ⑦G . Le Bon 勒朋 ( 1841—1931 ) , 法国医生和社会心理学家 , 著 有 《群众心理》、《民族进化的心理定律》 ( 即本文所称的 《民族进化的 心理》)。 ⑧道学 又称理学 , 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 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 , 提出“存天理 , 灭人欲”的主张 , 随 感 录 三 十 八 15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16 鲁迅选集 以维护封建统治。 ⑨阴阳五行原是我国古代一种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因素 的自然观，它以水、火、木、金、土五种物质和“阴阳”的概念来解释 自然界的起源、发展和变化；后来儒家和道家将阴阳五行学说加以神秘 化，宣扬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 ⑩打脸指传统戏曲演员演出时按照“脸谱”勾画面部。 1张献忠(1606一1646)延安柳树涧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之 一。旧史书和野史笔记中常有关于他杀人的夸大记述。 一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以维护封建统治。 ⑨阴阳五行 原是我国古代一种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因素 的自然观 , 它以水、火、木、金、土五种物质和“阴阳”的概念来解释 自然界的起源、发展和变化 ; 后来儒家和道家将阴阳五行学说加以神秘 化 , 宣扬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 ⑩打脸 指传统戏曲演员演出时按照“脸谱”勾画面部。 1 张献忠 ( 1606—1646 ) 延安柳树涧人 , 明末农民起义领袖之 一。旧史书和野史笔记中常有关于他杀人的夸大记述。 16 鲁 迅 选 集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