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紧裹在臂上的袖子长过肘,裾长到踝,怪幽静地衬出颀长窈窕的 身材;脸上没有脂粉,很自然的两道弯弯的不浓也不淡的眉毛,眼眶边 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滴溜溜地时常转动,一每一转动, 放射出无限的智慧,无限的爱娇。雷参谋忍不住心里一跳。这样清丽秀 媚的“吴少奶奶”在他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埋藏在他心深处已有五年之 久的另一个清丽秀媚的影子一一还不叫做“吴少奶奶”而只是“密司林 佩瑶”,猛的浮在他眼前,而且在啃啮他的心了。这一“过去”的再现, 而且恰在此时,委实太残酷!于是雷参谋不等吴少奶奶的回答,咬着嘴 唇,又是一个鞠躬,就赶快走开,从那些“标金”“棉纱”的声浪中穿 过,他跑进那大餐室的后半间去了。 刚一进门,就有两个声音同时招呼他: “呀!雷参谋!来得好,请你说罢!” 这一声不约而同的叫唤,像禁咒似的立刻奏效;正在争论着什么事 的人声立刻停止了,许多脸都转了方向,许多眼光射向这站在门边的雷 参谋的身上。尚在雷参谋脑膜上粘着的吴少奶奶淡妆的影子也立刻消失 了。他微微笑着,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很快的举起右手碰一下他的军 帽沿,又很快的放下,便走到那一堆人跟前,左手拍着一位矮胖子的肩 膀,右手抓住了伸出来给他的一只手,好像松出一口气似的说道: “你们该不是在这里讨论几两几钱的标金和花纱罢?那个我是全然 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挺起眉毛大笑,可是他的说话机会却被那位伸手 给雷参谋的少年抢了去了: “不是标金,不是花纱,却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 是《丽娃丽妲》歌曲,我们是在这里谈论前方的军事。先坐了再说罢。” “哎!黄奋!你的嘴里总没有好话!” 雷参谋装出抗议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皱一下眉头,便挤进了那位 叫做黄奋的西装少年所坐的沙发榻里。和雷参谋同是黄埔出身,同在战 场上嗅过火药,而且交情也还不差,但是雷参谋所喜欢的擅长的玩意儿, 这黄奋却是全外行;反之,这黄奋爱干的“工作”虽然雷参谋也能替他 守秘密,可是谈起来的时候,雷参谋总是摇头。这两个人近来差不多天 天见面,然而见面时没有一次不是吵吵闹闹的。现在,当这许多面熟陌 生的人们跟前,黄奋还是那股老脾气,雷参谋就觉得怪不自在,很想躲 开去,却又不好意思拔起腿来马上就走。 静默了一刹那。似乎因为有了新来者,大家都要讲究礼让,都不肯 抢先说话。此时,麇集在这大餐室前半间的另一群人却在嘈杂的谈话中 爆出了哄笑。“该死!…还不打他?”夹在笑声中,有人这么嚷。雷 参谋觉得这声音很熟,转过脸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细头长脖子的 男人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们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背向着那架环洞 桥式的百宝橱,桌子上摆满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见雷参谋的眼 光望着细头长脖子的男人,便以为雷参谋要认识他,赶快站起来说: “我来介绍。雷参谋。这位是孙吉人先生,太平洋轮船公司总经理。” 雷参谋笑了,他对孙吉人点点头;接过一张名片来,匆匆看了一眼, ①《丽娃丽姐》歌曲《RioRita》),当时流行的美国电影《丽娃丽姐》中的一支歌曲
旗袍,紧裹在臂上的袖子长过肘,裾长到踝,怪幽静地衬出颀长窈窕的 身材;脸上没有脂粉,很自然的两道弯弯的不浓也不淡的眉毛,眼眶边 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滴溜溜地时常转动,——每一转动, 放射出无限的智慧,无限的爱娇。雷参谋忍不住心里一跳。这样清丽秀 媚的“吴少奶奶”在他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埋藏在他心深处已有五年之 久的另一个清丽秀媚的影子——还不叫做“吴少奶奶”而只是“密司林 佩瑶”,猛的浮在他眼前,而且在啃啮他的心了。这一“过去”的再现, 而且恰在此时,委实太残酷!于是雷参谋不等吴少奶奶的回答,咬着嘴 唇,又是一个鞠躬,就赶快走开,从那些“标金”“棉纱”的声浪中穿 过,他跑进那大餐室的后半间去了。 刚一进门,就有两个声音同时招呼他: “呀!雷参谋!来得好,请你说罢!” 这一声不约而同的叫唤,像禁咒似的立刻奏效;正在争论着什么事 的人声立刻停止了,许多脸都转了方向,许多眼光射向这站在门边的雷 参谋的身上。尚在雷参谋脑膜上粘着的吴少奶奶淡妆的影子也立刻消失 了。他微微笑着,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很快的举起右手碰一下他的军 帽沿,又很快的放下,便走到那一堆人跟前,左手拍着一位矮胖子的肩 膀,右手抓住了伸出来给他的一只手,好像松出一口气似的说道: “你们该不是在这里讨论几两几钱的标金和花纱罢?那个我是全然 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挺起眉毛大笑,可是他的说话机会却被那位伸手 给雷参谋的少年抢了去了: “不是标金,不是花纱,却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 是《丽娃丽妲》歌曲①,我们是在这里谈论前方的军事。先坐了再说罢。” “哎!黄奋!你的嘴里总没有好话!” 雷参谋装出抗议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皱一下眉头,便挤进了那位 叫做黄奋的西装少年所坐的沙发榻里。和雷参谋同是黄埔出身,同在战 场上嗅过火药,而且交情也还不差,但是雷参谋所喜欢的擅长的玩意儿, 这黄奋却是全外行;反之,这黄奋爱干的“工作”虽然雷参谋也能替他 守秘密,可是谈起来的时候,雷参谋总是摇头。这两个人近来差不多天 天见面,然而见面时没有一次不是吵吵闹闹的。现在,当这许多面熟陌 生的人们跟前,黄奋还是那股老脾气,雷参谋就觉得怪不自在,很想躲 开去,却又不好意思拔起腿来马上就走。 静默了一刹那。似乎因为有了新来者,大家都要讲究礼让,都不肯 抢先说话。此时,麇集在这大餐室前半间的另一群人却在嘈杂的谈话中 爆出了哄笑。“该死!……还不打他?”夹在笑声中,有人这么嚷。雷 参谋觉得这声音很熟,转过脸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细头长脖子的 男人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们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背向着那架环洞 桥式的百宝橱,桌子上摆满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见雷参谋的眼 光望着细头长脖子的男人,便以为雷参谋要认识他,赶快站起来说: “我来介绍。雷参谋。这位是孙吉人先生,太平洋轮船公司总经理。” 雷参谋笑了,他对孙吉人点点头;接过一张名片来,匆匆看了一眼, ① 《丽娃丽妲》歌曲《RioRita》,当时流行的美国电影《丽娃丽妲》中的一支歌曲
就随便应酬着: “孙先生还办皖北长途汽车么?一手兼绾水陆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孙吉翁办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皖 北恰在军事区域,吉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一但是,雷参谋, 近来到底打得怎样了?” 矮胖子代替了孙吉人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吹, 朋友中间给他起的诨名叫“红头火柴”,一一并非因为他是光大火柴厂 的老板,却实在是形容他的到处“一擦就着”就和红头火柴差不多。他 的真姓名周仲伟反而因此不彰。 当下周仲伟的话刚刚出口,就有几个人同声喊道: “到底打得怎样了?怎样了?” 雷参谋微微一笑,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天天说中央军打胜仗罗,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说是这边不 利。报纸上没有正确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岁长着两撇胡子的人说,声音异常高朗。雷参谋认得他 是大兴煤矿公司的总经理王和甫;两年前雷参谋带一团兵驻扎在河南某 县的时候,曾经见过他。 大家都点头,对于王和甫的议论表同情。孙吉人这时摇着他的长脖 子发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也许过甚其词。可是这次来的伤兵真不少!敝公司 的下水船前天在浦口临时被扣,就运了一千多伤兵到常州,无锡一带安 插。据伤兵说的看来,那简直是可怕。” “日本报上还说某人已经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孙吉人斜对面的一位丝厂老板朱吟秋抢着说,敌意地看了雷参 谋一眼,又用肘弯碰碰他旁边的陈君宜,五云织绸厂的老板,一位将近 四十岁的瘦男子。陈君宜却只是微笑。 雷参谋并没觉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没留意到朱吟秋和 陈君宜中间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几分窘了。身为现役军人的他,对 于这些询问,当真难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边还有一个黄奋, 素来惯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后,他就看着孙吉人说: “是贵公司的船运了一千伤兵么?这次伤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 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可是敌方的牺牲更大!黄奋,你记得十六年五 月我们在京汉线上作战的情形么?那时,我们四军十一军死伤了两万 多,汉口和武昌成了伤兵世界,可是我们到底打了胜仗呢。” 说到这里,雷参谋的脸上闪出红光来了;他向四周围的听者瞥了一 眼,考察他自己的话语起了多少影响,同时便打算转换谈话的方向。却 不料黄奋冷笑着说出这么几句尖利的辩驳: “你说十六年五月京汉线上的战事么?那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呀! 那时的死伤多,因为是拚命冲锋!但现在,大概适得其反罢?” 就好像身边爆开了一颗炸弹,雷参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站了起来, 向四周围看看,蓦地又坐了下去,勉强笑着说: “老黄,你不要随便说话!” “随便说话?我刚才的话语是不是随便,你自然明白。不然,为什
就随便应酬着: “孙先生还办皖北长途汽车么?一手兼绾水陆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孙吉翁办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皖 北恰在军事区域,吉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但是,雷参谋, 近来到底打得怎样了?” 矮胖子代替了孙吉人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吹, 朋友中间给他起的诨名叫“红头火柴”,——并非因为他是光大火柴厂 的老板,却实在是形容他的到处“一擦就着”就和红头火柴差不多。他 的真姓名周仲伟反而因此不彰。 当下周仲伟的话刚刚出口,就有几个人同声喊道: “到底打得怎样了?怎样了?” 雷参谋微微一笑,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天天说中央军打胜仗罗,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说是这边不 利。报纸上没有正确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岁长着两撇胡子的人说,声音异常高朗。雷参谋认得他 是大兴煤矿公司的总经理王和甫;两年前雷参谋带一团兵驻扎在河南某 县的时候,曾经见过他。 大家都点头,对于王和甫的议论表同情。孙吉人这时摇着他的长脖 子发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也许过甚其词。可是这次来的伤兵真不少!敝公司 的下水船前天在浦口临时被扣,就运了一千多伤兵到常州,无锡一带安 插。据伤兵说的看来,那简直是可怕。” “日本报上还说某人已经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孙吉人斜对面的一位丝厂老板朱吟秋抢着说,敌意地看了雷参 谋一眼,又用肘弯碰碰他旁边的陈君宜,五云织绸厂的老板,一位将近 四十岁的瘦男子。陈君宜却只是微笑。 雷参谋并没觉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没留意到朱吟秋和 陈君宜中间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几分窘了。身为现役军人的他,对 于这些询问,当真难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边还有一个黄奋, 素来惯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后,他就看着孙吉人说: “是贵公司的船运了一千伤兵么?这次伤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 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可是敌方的牺牲更大!黄奋,你记得十六年五 月我们在京汉线上作战的情形么?那时,我们四军十一军死伤了两万 多,汉口和武昌成了伤兵世界,可是我们到底打了胜仗呢。” 说到这里,雷参谋的脸上闪出红光来了;他向四周围的听者瞥了一 眼,考察他自己的话语起了多少影响,同时便打算转换谈话的方向。却 不料黄奋冷笑着说出这么几句尖利的辩驳: “你说十六年五月京汉线上的战事么?那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呀! 那时的死伤多,因为是拚命冲锋!但现在,大概适得其反罢?” 就好像身边爆开了一颗炸弹,雷参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站了起来, 向四周围看看,蓦地又坐了下去,勉强笑着说: “老黄,你不要随便说话!” “随便说话?我刚才的话语是不是随便,你自然明白。不然,为什
么你到现在还逗留在后方?” “后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 雷参谋大声回答,脸上逼出一个狞笑。这一声“宣言”式的叫喊, 不但倾动了眼前这一群人,连那边一一前半间的人们,也都受了影响; 那边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他们并没听清楚是 怎么一回事,只看见“红头火柴”周仲伟堆起满脸笑容,手拉着雷参谋 的臂膊,眼看着孙吉人说: “吉翁,我们明天就给雷参谋饯行,明天晚上?” 孙吉人还没回答,王和甫抢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参谋有旧,算我的东罢!一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 也行。” 于是这小小的临时谈话会就分成了两组。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 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围坐在那张方桌子旁边,以雷参谋为中心,互相交 换着普通酬酢的客气话。另一组,朱吟秋,陈君宜等八九人,则攒集在 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着,以黄奋为中心,依然在谈论着前方的 胜败。从那边一一大餐室前半间跑来的几位,就加入了这一组。黄奋的 声音最响,他对着新加进来的一位唐云山,很露骨地说: “云山,你知道么?雷鸣也要上前线去了!这就证明了前线确是吃 紧;不然,就不会调到他。” “那还用说!前几天野鸡岗一役,最精锐的新编第一师全军覆没。 德国军官的教练,最新式的德国军械,也抵不住西北军的不怕死!一 可是,雷鸣去干什么?仍旧当参谋罢?” “大概是要做旅长了。这次阵亡的旅团长,少说也有半打!” “听说某要人受了伤,某军长战死,一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进来问。唐云山大笑,眼光在黄奋脸上一掠,似乎说: “你看!消息传得广而且快!”可是他的笑声还没完,就有一位补充了 朱吟秋的报告: “现在还没死。光景是重伤。确有人看见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国医 院里。” 说这话的是陈君宜,似乎深恐别人不相信他这确实的消息,既然用 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转头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医生出来作一个 旁证: “丁医生,你一定能够证明我这消息不是随便说说的罢?法国医院 里的柏医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学。你不会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医生了。在先,丁医生似乎摸不着头脑,不 懂得陈君宜为什么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 笑,慢慢地说: “不错。受伤的军官非常多。我是医生,什么枪弹伤,刺刀伤,炮 弹碎片伤,我不会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讲到什么军长 呀,旅团长呀,我可是整个儿搅不明白。我的职业是医生,在我看来, 小兵身上的伤和军长身上的伤,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弄来弄去, 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军长,或者谁是军长!” 嗤!一静听着的那班人都笑出声来了。笑声过后,就是不满意。 第一个是陈君宜,老大不高兴地摇着头。七嘴八舌的争议又起来了。但
么你到现在还逗留在后方?” “后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 雷参谋大声回答,脸上逼出一个狞笑。这一声“宣言”式的叫喊, 不但倾动了眼前这一群人,连那边——前半间的人们,也都受了影响; 那边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他们并没听清楚是 怎么一回事,只看见“红头火柴”周仲伟堆起满脸笑容,手拉着雷参谋 的臂膊,眼看着孙吉人说: “吉翁,我们明天就给雷参谋饯行,明天晚上?” 孙吉人还没回答,王和甫抢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参谋有旧,算我的东罢!——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 也行。” 于是这小小的临时谈话会就分成了两组。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 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围坐在那张方桌子旁边,以雷参谋为中心,互相交 换着普通酬酢的客气话。另一组,朱吟秋,陈君宜等八九人,则攒集在 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着,以黄奋为中心,依然在谈论着前方的 胜败。从那边——大餐室前半间跑来的几位,就加入了这一组。黄奋的 声音最响,他对着新加进来的一位唐云山,很露骨地说: “云山,你知道么?雷鸣也要上前线去了!这就证明了前线确是吃 紧;不然,就不会调到他。” “那还用说!前几天野鸡岗一役,最精锐的新编第一师全军覆没。 德国军官的教练,最新式的德国军械,也抵不住西北军的不怕死!—— 可是,雷鸣去干什么?仍旧当参谋罢?” “大概是要做旅长了。这次阵亡的旅团长,少说也有半打!” “听说某要人受了伤,某军长战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进来问。唐云山大笑,眼光在黄奋脸上一掠,似乎说: “你看!消息传得广而且快!”可是他的笑声还没完,就有一位补充了 朱吟秋的报告: “现在还没死。光景是重伤。确有人看见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国医 院里。” 说这话的是陈君宜,似乎深恐别人不相信他这确实的消息,既然用 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转头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医生出来作一个 旁证: “丁医生,你一定能够证明我这消息不是随便说说的罢?法国医院 里的柏医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学。你不会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医生了。在先,丁医生似乎摸不着头脑,不 懂得陈君宜为什么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 笑,慢慢地说: “不错。受伤的军官非常多。我是医生,什么枪弹伤,刺刀伤,炮 弹碎片伤,我不会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讲到什么军长 呀,旅团长呀,我可是整个儿搅不明白。我的职业是医生,在我看来, 小兵身上的伤和军长身上的伤,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弄来弄去, 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军长,或者谁是军长!” 嗤!——静听着的那班人都笑出声来了。笑声过后,就是不满意。 第一个是陈君宜,老大不高兴地摇着头。七嘴八舌的争议又起来了。但
是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一身白色的法兰绒西装,梳得很光亮的头 发,匆匆地挤进了丁医生他们这一堆,就像鸟儿拣食似的拣出了一位穿 淡青色印度绸长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 膀喊道: “壮飞,公债又跌了!你的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 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 固然变了脸色,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头 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觔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库券 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高兴得张大了嘴巴笑, “多头”①们眼泪往肚子里吞! “公债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游廊去的门边高声喊叫。立刻就从游廊上涌进来 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里嚷着“标金”“花纱”“几两几钱”的那伙人, 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一下,向那边挤一步,乱烘烘地 问道: “是关税么?” “是编遣么?” “是裁兵么?” “棺材边①!大家做吴老太爷哪!” 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话引得一些哭丧着脸儿的投机失败者也破声 笑了。此时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间的五六位也被这个突然卷起来的公债旋 涡所吸引了。可是他们站得略远些,是旁观者的态度。这中间就有范博 文和荪甫的远房族弟吴艺生,社会学系的大学生。范博文闭起一只眼睛, 嘴里喃喃地说: “投机的热狂哟!投机的热狂哟!你,黄金的洪水!泛滥罢!泛滥 罢!冲毁了一切堤防!…” 于是他猛的在吴芝生的肩头拍一下,大声问道: “芝生,刚才跑进来的那个穿白色西装的漂亮男子,你认识么?他 是一个怪东西呢!韩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经纪人,可是他也 会做诗,一很好的诗!咳,黄金和诗意,在他身上,就发生了古怪的 联络!一算了,我们走罢,找小杜和佩珊去罢!那边小客厅里的空气 大概没有这里那么混浊,没有那么铜臭冲天!” 范博文不管吴芝生同意与否,拉住他就走。此时哄集在大餐室里的 人们也渐渐走散,只剩下五六位,一一和公债涨跌没有多大切身关系的 企业家以及雷参谋,黄奋,唐云山那样的政治人物,在那里喝多量的汽 ①“空头”,“多头”交易所中不同的投机方式。空头,即投机者估计证券或商品等投机对象有跌价趋势时, 先抛售期货,待跌价后再买进,借以获得差额利润。因其以先抛售为基础,补进前手头空缺一笔证券或商 品,故称“空头”。多头则趁将涨价时买进期货,待涨后伺机抛出以获利。因其抛出前手头多有一笔证券 或商品,故称“多头”。二者均以买空卖空为特点。 ①那时做公债的人喜欢做关税,裁兵,编遣三种:然因市场变动剧烈,做此三种公债者,往往今日拥资巨 万,明日即成为白手,故好事者戏称此辈做公债者为困在“棺材边”,言其险也。“棺材边”实为“关税, 裁兵,编遣”三者第一字之谐音。一一作者原注
是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一身白色的法兰绒西装,梳得很光亮的头 发,匆匆地挤进了丁医生他们这一堆,就像鸟儿拣食似的拣出了一位穿 淡青色印度绸长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 膀喊道: “壮飞,公债又跌了!你的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 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 固然变了脸色,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头 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觔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库券 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高兴得张大了嘴巴笑, “多头”①们眼泪往肚子里吞! “公债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游廊去的门边高声喊叫。立刻就从游廊上涌进来 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里嚷着“标金”“花纱”“几两几钱”的那伙人, 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一下,向那边挤一步,乱烘烘地 问道: “是关税么?” “是编遣么?” “是裁兵么?” “棺材边①!大家做吴老太爷哪!” 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话引得一些哭丧着脸儿的投机失败者也破声 笑了。此时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间的五六位也被这个突然卷起来的公债旋 涡所吸引了。可是他们站得略远些,是旁观者的态度。这中间就有范博 文和荪甫的远房族弟吴芝生,社会学系的大学生。范博文闭起一只眼睛, 嘴里喃喃地说: “投机的热狂哟!投机的热狂哟!你,黄金的洪水!泛滥罢!泛滥 罢!冲毁了一切堤防!……” 于是他猛的在吴芝生的肩头拍一下,大声问道: “芝生,刚才跑进来的那个穿白色西装的漂亮男子,你认识么?他 是一个怪东西呢!韩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经纪人,可是他也 会做诗,——很好的诗!咳,黄金和诗意,在他身上,就发生了古怪的 联络!——算了,我们走罢,找小杜和佩珊去罢!那边小客厅里的空气 大概没有这里那么混浊,没有那么铜臭冲天!” 范博文不管吴芝生同意与否,拉住他就走。此时哄集在大餐室里的 人们也渐渐走散,只剩下五六位,——和公债涨跌没有多大切身关系的 企业家以及雷参谋,黄奋,唐云山那样的政治人物,在那里喝多量的汽 ① “空头”,“多头”交易所中不同的投机方式。空头,即投机者估计证券或商品等投机对象有跌价趋势时, 先抛售期货,待跌价后再买进,借以获得差额利润。因其以先抛售为基础,补进前手头空缺一笔证券或商 品,故称“空头”。多头则趁将涨价时买进期货,待涨后伺机抛出以获利。因其抛出前手头多有一笔证券 或商品,故称“多头”。二者均以买空卖空为特点。 ① 那时做公债的人喜欢做关税,裁兵,编遣三种;然因市场变动剧烈,做此三种公债者,往往今日拥资巨 万,明日即成为白手,故好事者戏称此辈做公债者为困在“棺材边”,言其险也。“棺材边”实为“关税, 裁兵,编遣”三者第一字之谐音。——作者原注
水,谈许多的话。可是他们的谈话题材现在却从军事政治移到了娱乐一 一轮盘赌,咸肉庄①,跑狗场,必诺浴”,舞女,电影明星;现在,雷参 谋觉得发言很自由了。 时间也慢慢地移近了正午。吊客渐少。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 乐手现在是“换班”似的吹打着。有时两班都不作声,人们便感到那忽 然从耳朵边抽去了什么似的异样的清寂。那时候,“必诺浴”,“舞女”, “电影明星”,一切这些魅人的名词便显得格外响亮。 蓦地大家的嘴巴都闭住了,似乎这些赤裸裸的肉感的纵谈在这猛然 “清寂”的场合,有点不好意思。 唐云山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搔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向座中的人们瞥了 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于是大家也会意似的一阵轰笑,挽回了那个出乎 意料之外的僵局。 笑声过后,雷参谋望着周仲伟,很正经地说: “大家都说金贵银贱是中国振兴实业推广国货的好机会,实际上究 竟怎样?” 周仲伟闭了眼睛摇头。过一会儿,他这才睁开眼来忿忿地回答: “我是吃尽了金贵银贱的亏!制火柴的原料一一药品,木梗,盒子 壳,全是从外洋来的;金价一高涨,这些原料也跟着涨价,我还有好处 么?采购本国原料罢?好!原料税,子口税,厘捐,一重一重加上去, 就比外国原料还要贵了!况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拚命来竞争,中 国人又不知道爱国,不肯用国货,…” 但是周仲伟这一套提倡国货的大演说只好半途停止了,因为他瞥眼 看见桌子上赛银烟灰盘旁边的火柴却正是瑞典货的凤凰牌。他不自然地 “咳”了几声,掏出一块手帕来揿在他的胖脸上拚命的揩。唐云山笑了 一笑,随手取过那盒瑞典火柴来又燃起一根茄立克,喷出一口浓烟,在 周仲伟的肩头猛拍了一下说: “对不起,周仲翁。说句老实话,贵厂的出品当真还得改良。安全 火柴是不用说了,就是红头火柴也不能‘到处一擦就着’,和你仲翁的 雅号比较起来,差得远了。” 周仲伟的脸上立刻通红了,真像一根“红头火柴”。幸而孙吉人赶 快来解围: “这也怪不得仲翁。工人太嚣张,指挥不动。自从有了工会,各厂 的出品都是又慢又坏;哎,朱吟翁,我这话对么?” “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吉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拿我们丝业 而论,目今是可怜的很,四面围攻:工人要加工钱,外洋销路受日本丝 的竞争,本国捐税太重,金融界对于放款又不肯通融!你想,成本重, 销路不好,资本短绌,还有什么希望?我是想起来就灰心!” ①咸肉庄当时上海指称一种变相的妓院。 ①必诺浴即土耳其浴,亦称蒸汽浴。当时上海有些蒸汽浴室常以“女子按摩”招徕顾客。 ①子口税、厘捐子口税,旧时海关征收的一种国内关税。当时以海关所在口岸为“母口”,凡进出口货物 除在口岸海关缴纳进出口税外,尚须缴纳一部分沿途所经各内地关卡应征的税金。内地关卡称“子口”, 这部分税金即称作“子口税”。厘捐,亦称厘金税。旧中国的一种商业税。主要在水陆要道设立关卡征收。 因其对货物课以百分之一的捐税(以后实际上大多超出百分之一),百分之一为一厘,故称“厘捐
水,谈许多的话。可是他们的谈话题材现在却从军事政治移到了娱乐— —轮盘赌,咸肉庄①,跑狗场,必诺浴②,舞女,电影明星;现在,雷参 谋觉得发言很自由了。 时间也慢慢地移近了正午。吊客渐少。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 乐手现在是“换班”似的吹打着。有时两班都不作声,人们便感到那忽 然从耳朵边抽去了什么似的异样的清寂。那时候,“必诺浴”,“舞女”, “电影明星”,一切这些魅人的名词便显得格外响亮。 蓦地大家的嘴巴都闭住了,似乎这些赤裸裸的肉感的纵谈在这猛然 “清寂”的场合,有点不好意思。 唐云山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搔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向座中的人们瞥了 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于是大家也会意似的一阵轰笑,挽回了那个出乎 意料之外的僵局。 笑声过后,雷参谋望着周仲伟,很正经地说: “大家都说金贵银贱是中国振兴实业推广国货的好机会,实际上究 竟怎样?” 周仲伟闭了眼睛摇头。过一会儿,他这才睁开眼来忿忿地回答: “我是吃尽了金贵银贱的亏!制火柴的原料——药品,木梗,盒子 壳,全是从外洋来的;金价一高涨,这些原料也跟着涨价,我还有好处 么?采购本国原料罢?好!原料税,子口税,厘捐①,一重一重加上去, 就比外国原料还要贵了!况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拚命来竞争,中 国人又不知道爱国,不肯用国货,……” 但是周仲伟这一套提倡国货的大演说只好半途停止了,因为他瞥眼 看见桌子上赛银烟灰盘旁边的火柴却正是瑞典货的凤凰牌。他不自然地 “咳”了几声,掏出一块手帕来揿在他的胖脸上拚命的揩。唐云山笑了 一笑,随手取过那盒瑞典火柴来又燃起一根茄立克,喷出一口浓烟,在 周仲伟的肩头猛拍了一下说: “对不起,周仲翁。说句老实话,贵厂的出品当真还得改良。安全 火柴是不用说了,就是红头火柴也不能‘到处一擦就着’,和你仲翁的 雅号比较起来,差得远了。” 周仲伟的脸上立刻通红了,真像一根“红头火柴”。幸而孙吉人赶 快来解围: “这也怪不得仲翁。工人太嚣张,指挥不动。自从有了工会,各厂 的出品都是又慢又坏;哎,朱吟翁,我这话对么?” “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吉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拿我们丝业 而论,目今是可怜的很,四面围攻:工人要加工钱,外洋销路受日本丝 的竞争,本国捐税太重,金融界对于放款又不肯通融!你想,成本重, 销路不好,资本短绌,还有什么希望?我是想起来就灰心!” ① 咸肉庄当时上海指称一种变相的妓院。 ② 必诺浴 即土耳其浴,亦称蒸汽浴。当时上海有些蒸汽浴室常以“女子按摩”招徕顾客。 ① 子口税、厘捐 子口税,旧时海关征收的一种国内关税。当时以海关所在口岸为“母口”,凡进出口货物 除在口岸海关缴纳进出口税外,尚须缴纳一部分沿途所经各内地关卡应征的税金。内地关卡称“子口”, 这部分税金即称作“子口税”。厘捐,亦称厘金税。旧中国的一种商业税。主要在水陆要道设立关卡征收。 因其对货物课以百分之一的捐税(以后实际上大多超出百分之一),百分之一为一厘,故称“厘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