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亭呀!你在这里不是上课,这里是吴公馆的会客厅!” 李玉亭当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后面的男 客凑到她耳朵边轻轻地不知说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声笑了出 来,并且把她那俊俏的眼光在张素素脸上掠过。立刻张素素的嫩脸上飞 起一片红云,她陡的扭转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说: “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 林佩珊吃吃地笑着,保护着自己的顶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 后退,又夹在笑声中叫道: “博文,是你闯祸,你倒袖手旁观呢!” 此时忽然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转瞬间已到大客厅前,就有一个高大 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飞步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看护妇捧着 很大的皮包。张素素立刻放开了林佩珊,招呼那新来者: “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 说着,她就跳到小客厅门前,旋开了门,让丁医生和看护妇都进去 了,她自己也往门里一闪,随手就带上了门。 林佩珊一面掠头发,一面对她的表哥范博文说: “你看丁医生的汽车就像救火车,直冲到客厅前。” “但是丁医生的使命却是要燃起吴老太爷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 扑灭那个火。” “你又在做诗了么?嘻一” 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厅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 前,小客厅的门开了,张素素轻手轻脚踅出来,后面是一个看护妇,将 她手里的白瓷方盘对伺候客厅的当差一扬,说了一个字:“水!”接着, 那看护妇又缩了进去,小客厅的门依然关上。 探询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出来,集中于张素素的脸上。张素素摇头, 不作声,闷闷的绕着一张花梨木的圆桌子走。随后,她站在林佩珊他们 三个面前,悄悄地说: “丁医生说是脑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没有救,此刻 还没准。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 听的人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张 素素刚才的嗔怒,应声虫似的也说了一句: “真是怪事!” “然而我的眼晴就要在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吴老太爷受了太强的 刺激,那是一定的。你们试想,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 年足不窥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他那书斋,依我看来, 就是一座坟!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见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样不 带有强烈的太强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样的身体,又上了年纪,若不患脑 充血,那就当真是怪事一桩!” 范博文用他那缓慢的女性的声调说,脸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 说完了,就溜过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 抿着嘴一笑。这都落在张素素的尖利的观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脸,鼻 子里哼一声: “范诗人!你又在做诗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诗题了!” “就算我做诗的时机不对,也不劳张小姐申申而詈呵!
李玉亭呀!你在这里不是上课,这里是吴公馆的会客厅!” 李玉亭当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后面的男 客凑到她耳朵边轻轻地不知说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声笑了出 来,并且把她那俊俏的眼光在张素素脸上掠过。立刻张素素的嫩脸上飞 起一片红云,她陡的扭转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说: “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 林佩珊吃吃地笑着,保护着自己的顶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 后退,又夹在笑声中叫道: “博文,是你闯祸,你倒袖手旁观呢!” 此时忽然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转瞬间已到大客厅前,就有一个高大 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飞步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看护妇捧着 很大的皮包。张素素立刻放开了林佩珊,招呼那新来者: “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 说着,她就跳到小客厅门前,旋开了门,让丁医生和看护妇都进去 了,她自己也往门里一闪,随手就带上了门。 林佩珊一面掠头发,一面对她的表哥范博文说: “你看丁医生的汽车就像救火车,直冲到客厅前。” “但是丁医生的使命却是要燃起吴老太爷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 扑灭那个火。” “你又在做诗了么?嘻——” 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厅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 前,小客厅的门开了,张素素轻手轻脚踅出来,后面是一个看护妇,将 她手里的白瓷方盘对伺候客厅的当差一扬,说了一个字:“水!”接着, 那看护妇又缩了进去,小客厅的门依然关上。 探询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出来,集中于张素素的脸上。张素素摇头, 不作声,闷闷的绕着一张花梨木的圆桌子走。随后,她站在林佩珊他们 三个面前,悄悄地说: “丁医生说是脑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没有救,此刻 还没准。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 听的人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张 素素刚才的嗔怒,应声虫似的也说了一句: “真是怪事!” “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吴老太爷受了太强的 刺激,那是一定的。你们试想,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 年足不窥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他那书斋,依我看来, 就是一座坟!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见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样不 带有强烈的太强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样的身体,又上了年纪,若不患脑 充血,那就当真是怪事一桩!” 范博文用他那缓慢的女性的声调说,脸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 说完了,就溜过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 抿着嘴一笑。这都落在张素素的尖利的观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脸,鼻 子里哼一声: “范诗人!你又在做诗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诗题了!” “就算我做诗的时机不对,也不劳张小姐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罢?” 这次是林佩珊的脸上飞红了。她对张素素啐了一声,就讪讪地走开 了。范博文毫不掩饰地跟着她。然而张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着眉尖, 又绕走那张花梨木的圆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里摸下巴。客厅里静得很, 只有小风扇的单调的荷荷的声响。间或飞来了外边马路上汽车的喇叭 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没有一丝儿劲。几个男当差像棍子似的站着。 王妈和另一个女仆头碰头的在密谈,可是只见她们的嘴唇皮动,却听不 到声音。 小客厅的门开了,高大的身形一闪,是丁医生。他走到摆着烟卷的 黄铜椭圆桌子边,从银匣里检了一枝雪茄烟燃着了,吐一口气,就在沙 发椅里坐下。 “怎样?” 张素素走到丁医生跟前轻声问。 “十分之九是没有希望。刚才又打一针。” “今晚上挨不过罢?” “总是今晚上的事!” 丁医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厅里去了。张素素悄悄地跑过去,将 小客厅的门拉上了,蓦地跳转身来,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细腰, 脸贴着脸,一边乱跳,一边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到一个人会死,而且会突然的 就死,我真是难过极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许你和大家不同,老了还会脱壳;一可是,素,不要那么乱 揉,你把我的头发弄成个什么样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紧,明天再去一次Beauty Par lour-一哦,佩珊,佩珊!如 果一定得死,我倒愿意刺激过度而死!” 林佩珊惊异地叫了一声,看看张素素的眼睛,这眼睛现在闪着异样 兴奋的光芒,和平常时候完全不同。 “就是过度刺激!我想,死在过度刺激里,也许最有味,但是我绝 对不需要像老太爷今天那样的过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是狂风暴 雨,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样的大刺激,大变动!啊, 啊,多么奇伟,多么雄壮!” 这么叫着,张素素就放开了林佩珊,退后一步,落在一张摇椅里, 把手掩住了脸孔。 站在那里听她们谈话的李玉亭和范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张素素 有这意外的一转一收。范博文看见林佩珊还是站在那里发怔,就走去拉 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范博文,就给他一个娇嗔。范博 文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张素素那边虚指了一指,低声说: “你明白么?她所需要的那种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所能给与 的!可是,刚才她实在颇有几分诗人的气分。” 林佩珊先自微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 ①Beauty Parlour英语。意即美容馆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罢?” 这次是林佩珊的脸上飞红了。她对张素素啐了一声,就讪讪地走开 了。范博文毫不掩饰地跟着她。然而张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着眉尖, 又绕走那张花梨木的圆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里摸下巴。客厅里静得很, 只有小风扇的单调的荷荷的声响。间或飞来了外边马路上汽车的喇叭 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没有一丝儿劲。几个男当差像棍子似的站着。 王妈和另一个女仆头碰头的在密谈,可是只见她们的嘴唇皮动,却听不 到声音。 小客厅的门开了,高大的身形一闪,是丁医生。他走到摆着烟卷的 黄铜椭圆桌子边,从银匣里检了一枝雪茄烟燃着了,吐一口气,就在沙 发椅里坐下。 “怎样?” 张素素走到丁医生跟前轻声问。 “十分之九是没有希望。刚才又打一针。” “今晚上挨不过罢?” “总是今晚上的事!” 丁医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厅里去了。张素素悄悄地跑过去,将 小客厅的门拉上了,蓦地跳转身来,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细腰, 脸贴着脸,一边乱跳,一边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到一个人会死,而且会突然的 就死,我真是难过极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许你和大家不同,老了还会脱壳;——可是,素,不要那么乱 揉,你把我的头发弄成个什么样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紧,明天再去一次 Beauty Parlour①——哦,佩珊,佩珊!如 果一定得死,我倒愿意刺激过度而死!” 林佩珊惊异地叫了一声,看看张素素的眼睛,这眼睛现在闪着异样 兴奋的光芒,和平常时候完全不同。 “就是过度刺激!我想,死在过度刺激里,也许最有味,但是我绝 对不需要像老太爷今天那样的过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是狂风暴 雨,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样的大刺激,大变动!啊, 啊,多么奇伟,多么雄壮!” 这么叫着,张素素就放开了林佩珊,退后一步,落在一张摇椅里, 把手掩住了脸孔。 站在那里听她们谈话的李玉亭和范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张素素 有这意外的一转一收。范博文看见林佩珊还是站在那里发怔,就走去拉 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范博文,就给他一个娇嗔。范博 文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张素素那边虚指了一指,低声说: “你明白么?她所需要的那种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所能给与 的!可是,刚才她实在颇有几分诗人的气分。” 林佩珊先自微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 ① Beauty Parlour 英语。意即美容馆
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懒洋洋地走开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说话有点 被误会,赶快抢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 挣脱了范博文的手,就跑进了客厅右首后方的一道门,碰的一声,把门 关上。范博文略一踌躇,也就赶快跟过去,飞开了那道门,就唤“珊妹”。 林佩珊关门的声音将张素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来看,又垂下 眼去;放在一张长方形的矮脚琴桌上的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首先 映入她的眼内。她拿起那套书,翻开来看。是朱丝栏夹贡纸端端正正的 楷书。卷后有吴老太爷在“甲子年仲春”写的跋文: 余既镌印文昌帝君《太上感应篇》十万部,广布善缘,又手录全文… 张素素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脑后有人轻声说: “吴老太爷真可谓有信仰,有主义,终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张素素坐椅的背后,烟卷儿夹在手指中。张素素 侧着头仰脸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去翻看那《太上感应篇》。过一会儿, 她把《感应篇》按在膝头,猛的问道: “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 冷不防是这么一问,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经济学教授, 立即想好了回答: “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 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这小客厅就是中国 社会的缩影。” “但是也还有一位虔奉《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 “不错,然而这位老太爷快就要一断气了。” “内地还有无数的吴老太爷。” “那是一定有的。却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断气。上海是一一” 李玉亭这句话没有完,小客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吴少奶奶。除了 眉尖略蹙而外,这位青年美貌的少奶奶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活泼。看见只 有李玉亭和张素素在这里,吴少奶奶的眼珠一溜,似乎很惊讶;但是她 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张二位,便叫高升和王妈来吩咐: “老太爷看来是拖不过今天晚上的了。高升,你打电话给厂里的莫 先生,叫他马上就来。应该报丧的亲戚朋友就得先开一个单子。花园里, 各处,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搁在四层屋顶下的木器也要搬出来。人 手不够,就到杜姑老爷公馆里去叫。王妈,你带几个人去收拾三层楼的 客房,各房里的窗纱,台布,沙发套子,都要换好。” “老太爷身上穿了去的呢?还有,看什么板一一” “这不用你办。现在还没商量好,也许包给万国殡仪馆。你马上打 电话到厂里叫账房莫先生来。要是厂里抽得出人,就多来几个。” “老太爷带来的行李,刚才‘戴生昌’送来了,一共二十八件。” “那么,王妈,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搁到四层屋顶去。 此时小客厅里在叫“佩瑶”了,吴少奶奶转身便跑了回去,却在带 上那道门之前,露出半个头来问道: “佩珊和博文怎么不见了呢?素妹,请你去找一下罢。” 张素素虽然点头,却坐着不动。她在追忆刚才和李玉亭的讨论,想 要拾起那断了的线索。李玉亭也不作声,吸着香烟,踱方步。这时已有 九点钟,外面园子里人来人往,骤然活动;树荫中,湖山石上,几处亭
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懒洋洋地走开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说话有点 被误会,赶快抢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 挣脱了范博文的手,就跑进了客厅右首后方的一道门,碰的一声,把门 关上。范博文略一踌躇,也就赶快跟过去,飞开了那道门,就唤“珊妹”。 林佩珊关门的声音将张素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来看,又垂下 眼去;放在一张长方形的矮脚琴桌上的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首先 映入她的眼内。她拿起那套书,翻开来看。是朱丝栏夹贡纸端端正正的 楷书。卷后有吴老太爷在“甲子年仲春”写的跋文: 余既镌印文昌帝君《太上感应篇》十万部,广布善缘,又手录全文…… 张素素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脑后有人轻声说: “吴老太爷真可谓有信仰,有主义,终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张素素坐椅的背后,烟卷儿夹在手指中。张素素 侧着头仰脸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去翻看那《太上感应篇》。过一会儿, 她把《感应篇》按在膝头,猛的问道: “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 冷不防是这么一问,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经济学教授, 立即想好了回答: “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 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这小客厅就是中国 社会的缩影。” “但是也还有一位虔奉《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 “不错,然而这位老太爷快就要——断气了。” “内地还有无数的吴老太爷。” “那是一定有的。却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断气。上海是——” 李玉亭这句话没有完,小客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吴少奶奶。除了 眉尖略蹙而外,这位青年美貌的少奶奶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活泼。看见只 有李玉亭和张素素在这里,吴少奶奶的眼珠一溜,似乎很惊讶;但是她 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张二位,便叫高升和王妈来吩咐: “老太爷看来是拖不过今天晚上的了。高升,你打电话给厂里的莫 先生,叫他马上就来。应该报丧的亲戚朋友就得先开一个单子。花园里, 各处,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搁在四层屋顶下的木器也要搬出来。人 手不够,就到杜姑老爷公馆里去叫。王妈,你带几个人去收拾三层楼的 客房,各房里的窗纱,台布,沙发套子,都要换好。” “老太爷身上穿了去的呢?还有,看什么板——” “这不用你办。现在还没商量好,也许包给万国殡仪馆。你马上打 电话到厂里叫账房莫先生来。要是厂里抽得出人,就多来几个。” “老太爷带来的行李,刚才‘戴生昌’送来了,一共二十八件。” “那么,王妈,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搁到四层屋顶去。 此时小客厅里在叫“佩瑶”了,吴少奶奶转身便跑了回去,却在带 上那道门之前,露出半个头来问道: “佩珊和博文怎么不见了呢?素妹,请你去找一下罢。” 张素素虽然点头,却坐着不动。她在追忆刚才和李玉亭的讨论,想 要拾起那断了的线索。李玉亭也不作声,吸着香烟,踱方步。这时已有 九点钟,外面园子里人来人往,骤然活动;树荫中,湖山石上,几处亭
子里的电灯,也都一齐开亮了。王妈带了几个粗做女仆进客厅来,动手 就换窗上的绛色窗纱。一大包沙发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厅里的地毯也拿 出去扑打。 忽然小客厅里一阵响动以后,就听得杂乱的哭声,中间夹着唤“爸 爸”。张素素和李玉亭的脸上都紧张起来了。张素素站起来,很焦灼地 徘徊了几步,便跑到小客厅门前,推开了门。这门一开,哭声就灌满了 大客厅。丁医生搓着手,走到大客厅里,看着李玉亭说: “断气了!” 接着荪甫也跑出来,脸色郁沉,吩咐了当差们打电话去请秋律师来, 转身就对李玉亭说: “今晚上要劳驾在这里帮忙招呼了。此刻是九点多,报馆里也许已 经不肯接收论前广告,可是我们这报丧的告白非要明天见报不行。只好 劳驾去办一次交涉。底稿,竹斋在那里拟。五家大报一齐登!一高升, 怎么莫先生还没有来呢?” 高升站在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正想回话,二小姐已经跑出来拉住 了荪甫说: “刚才和佩瑶商量,觉得老太爷大殓的时刻还是改到后天上午好 些,一则不匆促,二则曾沧海舅父也可以赶到了。舅父是顶会挑剔的!” 荪甫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毅然回答: “我们连夜打急电去报丧,赶得到赶不到,只好不管了;舅父有什 么话,都由我一人担当。大殓是明天下午二时,决不能改动的了!” 二小姐还想争,但是荪甫已经跑回小客厅去了。二小姐跟着也追进 去。 这时候,林佩珊和范博文手携着手,正从大客厅右首的大餐室门里 走出去,一眼看见那乱烘烘的情形,两个人都怔住了。佩珊看着博文低 声说: “难道老太爷已经去世了么?” “我是一点也不以为奇。老太爷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但 乡下实际就等于幽暗的‘坟墓’,僵尸在坟墓里是不会‘风化’的。现 在既到了现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风化’。去罢!你这古老 社会的僵尸!去罢!我已经看见五千年老僵尸的旧中国也已经在新时代 的暴风雨中间很快的很快的在那里风化了!” 林佩珊抿着嘴笑,掷给了范博文一个娇媚的佯嗔
子里的电灯,也都一齐开亮了。王妈带了几个粗做女仆进客厅来,动手 就换窗上的绛色窗纱。一大包沙发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厅里的地毯也拿 出去扑打。 忽然小客厅里一阵响动以后,就听得杂乱的哭声,中间夹着唤“爸 爸”。张素素和李玉亭的脸上都紧张起来了。张素素站起来,很焦灼地 徘徊了几步,便跑到小客厅门前,推开了门。这门一开,哭声就灌满了 大客厅。丁医生搓着手,走到大客厅里,看着李玉亭说: “断气了!” 接着荪甫也跑出来,脸色郁沉,吩咐了当差们打电话去请秋律师来, 转身就对李玉亭说: “今晚上要劳驾在这里帮忙招呼了。此刻是九点多,报馆里也许已 经不肯接收论前广告,可是我们这报丧的告白非要明天见报不行。只好 劳驾去办一次交涉。底稿,竹斋在那里拟。五家大报一齐登!——高升, 怎么莫先生还没有来呢?” 高升站在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正想回话,二小姐已经跑出来拉住 了荪甫说: “刚才和佩瑶商量,觉得老太爷大殓的时刻还是改到后天上午好 些,一则不匆促,二则曾沧海舅父也可以赶到了。舅父是顶会挑剔的!” 荪甫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毅然回答: “我们连夜打急电去报丧,赶得到赶不到,只好不管了;舅父有什 么话,都由我一人担当。大殓是明天下午二时,决不能改动的了!” 二小姐还想争,但是荪甫已经跑回小客厅去了。二小姐跟着也追进 去。 这时候,林佩珊和范博文手携着手,正从大客厅右首的大餐室门里 走出去,一眼看见那乱烘烘的情形,两个人都怔住了。佩珊看着博文低 声说: “难道老太爷已经去世了么?” “我是一点也不以为奇。老太爷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但 乡下实际就等于幽暗的‘坟墓’,僵尸在坟墓里是不会‘风化’的。现 在既到了现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风化’。去罢!你这古老 社会的僵尸!去罢!我已经看见五千年老僵尸的旧中国也已经在新时代 的暴风雨中间很快的很快的在那里风化了!” 林佩珊抿着嘴笑,掷给了范博文一个娇媚的佯嗔
二 清晨五时许,疏疏落落下了几点雨。有风。比昨晚上是凉快得多了。 华氏寒暑表降低了差不多十度。但是到了九时以后,太阳光射散了阴霾 的云气,像一把火伞撑在半天,寒暑表的水银柱依然升到八十度,人们 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热浪的威胁。 拿着“引”字白纸帖的吴府执事人们,身上是黑大布的长褂,腰间 扣着老大厚重又长又阔整段白布做成的一根腰带,在烈日底下穿梭似的 刚从大门口走到作为灵堂的大客厅前,便又赶回到大门口再“引”进新 来的吊客一一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了。十点半钟以前,这一班的八个 人有时还能在大门口那班“鼓乐手”旁边的木长凳上尖着屁股坐这么一 二分钟,撩起腰间的白布带来擦脸上的汗,又用那“引”字的白纸帖代 替扇子,透一口气,抱怨吴三老爷不肯多用几个人;可是一到了毒太阳 直射头顶的时候,吊客像潮水一般涌到,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 手不换气似的吹着打着,这班“引”路的执事人们便简直成为来来往往 跑着的机器,连抱怨吴三老爷的念头也没有工夫去想了,至多是偶然望 一望灵堂前伺候的六个执事人,暗暗羡慕他们的运气好。 汽车的喇叭叫;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的“哀乐”;当差们 挤来挤去高呼着“某处倒茶,某处开汽水”的叫声;发车饭钱处的争吵; 大门口巡捕暗探赶走闲杂人们的吆喝;烟卷的辣味,人身上的汗臭:都 结成一片,弥漫了吴公馆的各厅各室以及那个占地八九亩的园子。 灵堂右首的大餐室里,满满地挤着一屋子的人。环洞桥似的一架红 木百宝橱,跨立在这又长又阔的大餐室的中部,把这屋子分隔为前后两 部。后半部右首一排窗,望出去就是园子,紧靠着窗,有一架高大的木 香花棚,将绿荫和浓香充满了这半间房子;左首便是墙壁了,却开着一 前一后的两道门,落后的那道门外边是游廊,此时也摆着许多茶几椅子, 也攒集着一群吊客,在那里高谈阔论;“标金”,“大条银”,“花纱”, “几两几钱”的声浪,震得人耳聋,中间更夹着当差们开汽水瓶的嗤的 声音。但在游廊的最左端,靠近着一道门,却有一位将近三十岁的男子, 一身黄色军衣,长统马靴,左胸挂着三四块景泰蓝的证章,独自坐在一 张摇椅里,慢慢地喝着汽水,时时把眼光射住了身边的那一道门。这门 现在关着,偶或闪开了一条缝,便有醉人的脂粉香和细碎的笑语声从缝 里逃出来。 忽然这位军装男子放下了汽水杯子站起来,马靴后跟上的钢马刺碰 出叮一一的声音,他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迎着那道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 人的半身,就是一个六十度的鞠躬。 女人是吴少奶奶,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个隆重的敬礼,微微一怔。但 当这位军装男子再放直了身体的时候,吴少奶奶也已经恢复了常态,微 笑点着头说: “呀,是雷参谋!几时来的?一多谢,多谢!” “哪里话,哪里话!本想明天来辞行,如今恰又碰上老太爷的大事, 是该当来送殓的。听说老太爷是昨晚上去世,那么,吴夫人,您一定辛 苦得很。” 雷参谋谦逊地笑着回答,眼睛却在打量吴少奶奶的居丧素装:黑纱
二 清晨五时许,疏疏落落下了几点雨。有风。比昨晚上是凉快得多了。 华氏寒暑表降低了差不多十度。但是到了九时以后,太阳光射散了阴霾 的云气,像一把火伞撑在半天,寒暑表的水银柱依然升到八十度,人们 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热浪的威胁。 拿着“引”字白纸帖的吴府执事人们,身上是黑大布的长褂,腰间 扣着老大厚重又长又阔整段白布做成的一根腰带,在烈日底下穿梭似的 刚从大门口走到作为灵堂的大客厅前,便又赶回到大门口再“引”进新 来的吊客——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了。十点半钟以前,这一班的八个 人有时还能在大门口那班“鼓乐手”旁边的木长凳上尖着屁股坐这么一 二分钟,撩起腰间的白布带来擦脸上的汗,又用那“引”字的白纸帖代 替扇子,透一口气,抱怨吴三老爷不肯多用几个人;可是一到了毒太阳 直射头顶的时候,吊客像潮水一般涌到,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 手不换气似的吹着打着,这班“引”路的执事人们便简直成为来来往往 跑着的机器,连抱怨吴三老爷的念头也没有工夫去想了,至多是偶然望 一望灵堂前伺候的六个执事人,暗暗羡慕他们的运气好。 汽车的喇叭叫;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的“哀乐”;当差们 挤来挤去高呼着“某处倒茶,某处开汽水”的叫声;发车饭钱处的争吵; 大门口巡捕暗探赶走闲杂人们的吆喝;烟卷的辣味,人身上的汗臭:都 结成一片,弥漫了吴公馆的各厅各室以及那个占地八九亩的园子。 灵堂右首的大餐室里,满满地挤着一屋子的人。环洞桥似的一架红 木百宝橱,跨立在这又长又阔的大餐室的中部,把这屋子分隔为前后两 部。后半部右首一排窗,望出去就是园子,紧靠着窗,有一架高大的木 香花棚,将绿荫和浓香充满了这半间房子;左首便是墙壁了,却开着一 前一后的两道门,落后的那道门外边是游廊,此时也摆着许多茶几椅子, 也攒集着一群吊客,在那里高谈阔论;“标金”,“大条银”,“花纱”, “几两几钱”的声浪,震得人耳聋,中间更夹着当差们开汽水瓶的嗤的 声音。但在游廊的最左端,靠近着一道门,却有一位将近三十岁的男子, 一身黄色军衣,长统马靴,左胸挂着三四块景泰蓝的证章,独自坐在一 张摇椅里,慢慢地喝着汽水,时时把眼光射住了身边的那一道门。这门 现在关着,偶或闪开了一条缝,便有醉人的脂粉香和细碎的笑语声从缝 里逃出来。 忽然这位军装男子放下了汽水杯子站起来,马靴后跟上的钢马刺碰 出叮——的声音,他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迎着那道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 人的半身,就是一个六十度的鞠躬。 女人是吴少奶奶,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个隆重的敬礼,微微一怔。但 当这位军装男子再放直了身体的时候,吴少奶奶也已经恢复了常态,微 笑点着头说: “呀,是雷参谋!几时来的?——多谢,多谢!” “哪里话,哪里话!本想明天来辞行,如今恰又碰上老太爷的大事, 是该当来送殓的。听说老太爷是昨晚上去世,那么,吴夫人,您一定辛 苦得很。” 雷参谋谦逊地笑着回答,眼睛却在打量吴少奶奶的居丧素装:黑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