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彷 徨 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 知道长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连声问我 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来,咬我。我支吾着 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 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 暗地不快呢?然而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办妥的,所以想了一 想,终于回到就在斜对门的柴店里。店主的母亲,老发奶奶, 倒也还在,而且也还认识我,居然将我邀进店里坐去了。我们 寒喧几句之后,我就说明了回到S城和寻长富的缘故。不料 她叹息说: “‘可惜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 “她于是详细的告诉我,说是‘大约从去年春天以来,她就 见得黄瘦,后来忽而常常下泪了,问她缘故又不说;有时还整 夜的哭,哭得长富也忍不住生气,骂她年纪大了,发了疯。可 是一到秋初,起先不过小伤风,终于躺倒了,从此就起不来。 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对长富说,她早就像她母亲一样,不 时的吐红和流夜汗。但是瞒着,怕他因此要担心。有一夜,她 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这是常有的事,一她不给,长 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她从此就 发了愁,又怕羞,不好问,只好哭。长富赶紧将她的男人怎样 的挣气的话说给她听,那里还来得及?况且她也不信,反而 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 “她还说,‘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 32
在酒楼上 比不上一个偷鸡贼,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 我是亲眼看见他的,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还眼泪汪汪的说, 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偏 又死掉了。可见他实在是一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 惜顺姑竟会相信那样的贼骨头的诳话,白送了性命。一但 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份好福气。’ “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在身边的两朵剪绒 花怎么办呢?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 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一 但是我也就送她了,对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 是。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 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 “你教的是‘子曰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 个读《诗经》「3),一个读《孟子》4。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 《女儿经》〔5)。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 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 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楼梯上一阵乱响,拥上 几个酒客来:当头的是矮子,拥肿的圆脸;第二个是长的,在脸 上很惹眼的显出一个红鼻子;此后还有人,一叠连的走得小楼 都发抖。我转眼去看吕纬甫,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堂倌 33
鲁迅全集·彷 徨 算酒账。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是的。一一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 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 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 分.”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 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烟,听凭我付了账。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 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 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己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 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5月10日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五 卷第五号。 〔2〕城隍迷信传说中主管城池的神。 〔3〕《诗经》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共三百零五篇。编成于春 秋时代,大抵是周初到春秋中期的作品,相传曾经孔子删定。 〔4〕《孟子》记载战国中期儒家学派代表人物孟轲(约前372一 前289)的言行的书,由他的弟子纂辑而成。 〔5〕《女儿经》一种向妇女宜传封建礼教的通俗读物。版本较 多,作者不一,较流行的有明代赵南星注刻本。 34
幸福的家庭 一拟许钦文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 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 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一一而我,…这算是什 么?…”他想到这里,忽然从床上跳起来了。以先他早已想 过,须得捞几文稿费维持生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为幸福月 报社,因为润笔似乎比较的丰。但作品就须有范围,否则,恐 怕要不收的。范围就范围,…现在的青年的脑里的大问题 是?…大概很不少,或者有许多是恋爱,婚姻,家庭之类 罢。…是的,他们确有许多人烦闷着,正在讨论这些事。〔2) 那么,就来做家庭。然而怎么做做呢?…否则,恐怕要不收 的,何必说些背时的话,然而…。他跳下卧床之后,四五步 就走到书桌面前,坐下去,抽出一张绿格纸,毫不迟疑,但又自 暴自弃似的写下一行题目道:《幸福的家庭》。 他的笔立刻停滞了;他仰了头,两眼瞪着房顶,正在安排 那安置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气沉 沉,连空气也是死的。假如在这家庭的周围筑一道高墙,难道 空气也就隔断了么?简直不行!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 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在打。〔3)山东河南之 35
鲁迅全集·彷徨 类?一阿阿,要绑票〔4)的,倘使绑去一个,那就成为不幸的 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假如在外国,笑话。 云南贵州不知道怎样,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来想去,想 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为A了,但又想,“现有不少的人是反 对用西洋字母来代人地名的〔5),说是要减少读者的兴味。我 这回的投稿,似乎也不如不用,安全些。那么,在那里好 呢? 一湖南也打仗;大连仍然房租贵;察哈尔(6],吉林,黑 龙江罢,一听说有马贼,也不行!…”他又想来想去,又想 不出好地方,于是终于决心,假定这“幸福的家庭”所在的地方 叫作A。 “总之,这幸福的家庭一定须在A,无可磋商。家庭中自 然是两夫妇,就是主人和主妇,自由结婚的。他们订有四十多 条条约,非常详细,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过高等 教育,优美高尚…。东洋留学生已经不通行,一那么,假 定为西洋留学生罢。主人始终穿洋服,硬领始终雪白;主妇是 前头的头发始终烫得蓬蓬松松像一个麻雀窠,牙齿是始终雪 白的露着,但衣服却是中国装,…” “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 他听得窗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由的回过头去看,窗幔垂 着,日光照着,明得眩目,他的眼睛昏花了;接着是小木片撒在 地上的声响。“不相干,”他又回过头来想,“什么‘二十五 斤’?一他们是优美高尚,很爱文艺的。但因为都从小生长 在幸福里,所以不爱俄国的小说…。俄国小说多描写下等 人,实在和这样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那么, 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