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门徒的德里达,针对其师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于笛卡尔(Rene Des cartes,1596一1650)“我思”(cogito)概念的阐释,深不以为然,而详加辩 驳。〔I门其实,在后现代的氛围里,“误读”(misreading)或“误解”(misun- derstanding)的指控,未免显得既无奈又反讽。(2) 要知从兰克建立近代史学以还,史料的考辨即获得前所未有的重视。 优秀的史著必须以信实、尤其原始的资料为基石。也就是,正确的材料,加 后现代 上适当的解读,已成治史根深蒂固的准则。〔3)因此福柯在史料上的阙失,纵 使为无心之过,但在传统史家眼中,业已犯了史学的大不韪,而难以宽宥。 可是,传统史家之所以敌视福柯,却非单纯的史料谬误,可以一语轻 义与史学研究 轻带过。换句话说,史料的疏忽顶多只会招致“技不如人”的“史法”之 13 讥,尚构不成离经叛道“反历史”(anti-historical)的罪名。【4〕因此只有移 必 步勘查福柯的“史意”与“史识”,方能查出令传统史家义愤填膺的缘由。 换言之,在史学认知或操作层面,福柯定与传统史家存有难以逾越的鸿 沟,所以下文拟就“史意”与“史识”的概念阐释着手,期能窥探福柯史学 的底蕴及其与近代史学的分歧之处。 反人文主义的史学 (1)Jacque Derida,Cogito and the History of Madness",in riting and Diference,tanlated by Alan Bas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l978),Pp.31一63.福柯反讥德里达泥于文本的崇 拜,而轻忽论述的实践。双方的交锋可进一步参阅Ann Wordsworth,“Derrida and Foucault: 福柯史观的省案 bert D'amico,Text and Context:Derrida and Foucault on Descartes,"in John Fekete,The Structural Allegory(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4),pp.164-182. 〔2】请参阅拙蓄“·文本'与‘真实'的概念”,《新史学),第十三卷第三期(2002),页43一77。 〔3】兰克史学在近代史学的意义,请参阅Georg G.en,The German Conception时History(Middle ticut. Pres,1968) 〔4 例如,大部分保守的传统史家认为福柯是反历史的。Alun Munslow,.Dece tructing Hiatory(Lon 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7),p.120.哲人哈贝马斯(Habermas)甚至认为海德格尔(Hei d©)和德里达借道尼采对理性的批判来摧毁形上学,福柯则依法炮制摧毁了史学。参阅 Jurgen Habermas.The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of Modernity,translated by Frederick Lawrence(Cam bridge:Polity Press,p.254
惟进入主题之前,我们必须对福柯的学术角色略有澄清。按福柯兴 趣广泛,兼哲人与史家于一身,而自兰克之后,近代史学即正本清源,力图 与哲学划清界限;〔1)导致近代史学史的著作,均将专业历史同历史哲学 的区隔,归功于十九世纪史学的重大成就,并且倚之作为评估史著优劣不 证自明的原则。(2) 另一方面,哲学和史学双栖的学者固然罕见,犹不乏声誉卓著者。例 如:休谟(David Hume,1711一1776)、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 1952)、柯林伍德生前死后均久享盛名,历时不衰。〔3)所以福柯的双重身 份,谅不致贬损他作为一个专业史家的声名。福柯曾经被询及他治学性 14 质,究竟为史学抑或哲学时?福柯如是作答: 三联讲坛 假如哲学是一种回忆或回归本源的学问,那么我所从事的就不 能被看作是哲学;假如思想史只是要把已经湮没的形象重新复活,那 么我们从事的也不能称之为历史。〔4) 其遭物议的线素,恐存于此。〔5以下则拟先从他一般的学术定位论起。 【1)兰克认为“史学“与“暂学“各代表“人事”两种不同的认知方式:其一经由特殊事物的直觉,另 一则为抽象的思维,截然有异。Leopold von Ranke,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Hiatory,edited with an introd.by Georg G.Iggers and Konrad von Moltke(Indianapolis:Bobbs-Merrill,1973),p.30. [2]Hayden White,Metahistory(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pp.269-270. 〔3】苏格兰人休谟,为著名的怀论者,其著有(英格兰史》:意人克罗齐,新观念论者,另著有《 洲史》、(意大利史》等等:柯林伍德为二十世纪英国最重要的历史哲学家,并著有《罗马时期的 大不列颠历史》。 (4)Michel Foucault,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trana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A.M.Sheridan Smith (New York:Harper Torchbooks,1972),p.206.本书有王德藏教授的译本和极有参考价值的导 论。中译取自王德威译,《知识的考掘》(台北市:表田1993),页354。 文化批评家萨义德(Sd)认为以史学或哲学来形容福柯的志业,均不十分恰当。因为福桐的写 作酒盖面甚广,且与传统意涵的史学与哲学均有出人。或许称他的学间~自成一格”(8uin© rio),较为妥切。Edward W.Said,Beginning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l985),p.288
一、福柯与结构主义和结构史学 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福柯与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 Strauss.1908 一)、拉康(Jacques Lacan,1901一1981)和文评家巴特被公 认为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的“四人帮”,并在各自领域独领风骚。(1)可 是,令人诧异的是,无论在口说访谈,或在文字记载,福柯却再三否认本人 是个结构主义者,仿佛这个标签对他有欠公允,且失礼敬。 后现代主义与史学研究 例如:在英译本《事物的秩序》的“前言”中,他特别恳求英语读者道: 15 在法国,某些半调子的“诠释者”一直用“结构主义者”来标帆 第 我。但我无法了解他们狭小的心灵,因为我从未使用过构成结构分 析(structural analysis)的方法、概念或关键词汇。(2) 但是福柯又语带保留地说道,或许他的著作与结构主义有某些相似之处 反人文主义的史学 可是他并不知晓。(3]其实,福柯日后就坦承在其早期的著作《临床医学 的诞生》(The Birth of Clinic,l963)中常援用“结构分析",以致疏忽了问 题的特殊性以及考古学的适当层次。〔4)总之,对他而言,大而化之地贴标 签,只会令人忽略他作品的精蕴。 福柯史观的省察 福柯欲迎还拒的推辞,委实耐人寻味,或可作为剖析他学术面相的契 Megill,(Berkeley,Lo Angelesad Londo:University of Califomia Pre 1985),P.189. (Michel Foucaul.The Order f Thing:An Archarologyfthe Hm Scienc (Ne York:Vinge Books,1973),p.xiv
机。概括地说,结构主义者均受素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1856 1913)语言学的洗礼,只是深浅不一,各有差异。例如在列维-斯特劳斯、 拉康、巴特的论述里,索绪尔的语言学位居核心的地位,然而在福柯的理 论里则相当边缘。尤其在史学方面,福柯心中实另有所主。(1)因此若就 论述而言,索绪尔的语言术语在另三人的学术著作中俯拾即是。相对 的,福柯则较为少见。福柯表白过,迥异于那些自居为结构主义者,他 对语言系统的形式可能性,并无多大兴趣。〔2)因此单就理论构作上,三 者自然与福柯就有所区别。所以皮亚杰(Jean Piaget,1894一1980)谓 福柯系“没有结构的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 without structures),并非无 16 的放矢。〔3)可是倘若穿透这层障眼的表相,福柯与其它结构主义者仍拥 三联讲坛 有某种共识。 最重要的,他们均抵制“现象学”(phenomenology)所挂搭的“自我 意识”(self-consciousness)。他们要探究的,毋宁是“论述的实践”(dis- cursive practice),而非“认知的主体”(knowing subject)。其次,个体与 个体或者个体与整体之间的相互关系(relation),亦是他们共同关注的 焦点。 但是福柯并不认为史学中有称得上结构主义者,因为从语言学和人 类学引进来的,远不足以涵盖史学所有的方法论的问题,况且这些问题许 多均衍生自学门本身。所以把“结构”(structure)同“发展”(develop ment)对立起来,在史学或结构方法上均不相干。尤其在人类学,甚或历 史园地,结构主义皆有系统地把事件(event)的概念排除于外,更令他难 〔1】福柯组承就其“考古学而言,得益于尼采的系谱学(Nietschean genealog),远逾于结构主义 Michel Foucault,Fo Lieed.by Sylvere Lotringer(New York:Semiotex(e))31. (2】参见J.G.Merguior,Foucault,p.73。 (3)Cf.Jean Piaget,Structuralism.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Chaninah Maschler (New York:Harper Row,1970)
以忍受。〔1门是故,他无意把结构主义的方法,移植到历史的领域来,纵使 这种方法曾在其它领域展现其价值,成果颇丰。〔2】 若说福柯与结构主义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那么他与结构史学 (structural history)又有何关联呢?这可分从双方的立场加以省视。众所 周知,结构史学的大本营即是法国的年鉴学派(the Annales)。该学派一 向贬抑传统的叙事史(narrative history),而鼓吹科技整合,以结构分析见 后现代主 长。福柯初出茅庐时,所面临的正是如日中天的第二代的年鉴史学。他 甚至一度被视为该学派的外围。〔3) 原初,当福柯的成名之作一《疯癫与文明》刊行时,结构史学的巨 与史学研究 匠一布洛代尔(Fernand Braudel,1902一1985,第二代年鉴学派)即给 17 予极高的评价;以为该书系继年鉴学派奠基者费弗尔(Lucien Febvre, 第 1878一1956,第一代年鉴学派)以来,探讨集体心理的杰作,而为史家难 章 以望其项背。布洛代尔深切体会到要处理“疯狂”(madness)这样高难度 反 的议题,非结合“史家、哲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于一身不可。不难 看出,布洛代尔所激赏的正是福柯多才多艺的分析本领,以及对“文明中 主义的 心灵结构进展”的剖析。〔4)这些治学特质适与年鉴学派契合。布洛代尔 的赞词不音宜告一位伟大史家的诞生。【5)而该时年鉴学派另位健将芒德 Michel Foucault,Power/Knowledge.edited by Colin Gordon (New York:Pantheon Books,198). 的 114. (2)Michel Foucault.The Archacology f Knowledge,pp.11-15. (3】年鉴学瀑可参阅Peter Burke,.The French Historical Retolution(Cambridge:Polity Press,l990)。江 政宽译有中文本《法国史学革命》(台北市:麦田出版公司,1997)。 (Femand Braudel,"Note",Annales,1962,vol.17,pp.771-772,collected in Bary Smart,Michel ul(2):Critical Assessments,P.40.本文英译初获张谷铭博士的协助,复见Dider Eribon,M by Bety Wing (Cambridge. 1992),pp.118-123。蘧此致谢。 (5】布洛代尔同是一九六九年支持柄柯进人“法兰西学院”的关健人物。福柯于一九八四年辞世 时,布洛代尔追悼法国损失了一位最绚烂的心灵、最有创造力的知识分子。Didier Eribon,M chel Foucault.pp.198,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