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何有!以此思忧,竞何所得乐矣?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 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 同,此句以前己疾变灭。是以可痛也!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其谁日不然? 然亦何曾多得。有时风寒,有时泥雨,有时卧病,有时不值,如是等时,真住牢狱矣。 舍下薄田不多,多种秫米,身不能饮,吾友来需饮也。舍下门临大河,嘉树有荫,为吾 友行立蹲坐处也。舍下执炊爨、理盘橘者,仅老婢四人;其余凡畜童子大小十有余人, 便于驰走迎送、传接简贴也。舍下童婢稍闲,便课其缚帚织席。缚帚所以扫地,织席供 吾友坐也。吾友毕来,当得十有六人。然而毕来之日为少,非甚风雨,而尽不来之日亦 少。 大率日以六七人来为常矣。吾友来,亦不便饮酒,欲饮则饮,欲止先止,各随其心, 不以酒为乐,以谈为乐也。吾友谈不及朝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遥,传闻为多。传闻之 言无实,无实即唐丧睡津矣。亦不及人过失者,天下之人本无过失,不应吾诋诬之也。 所发之言,不求惊人,人亦不惊:未尝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际, 世人多忙,未曾尝闻也。吾友既皆绣淡通阔之土,其所发明,四方可遇。然而每日言毕 即休,无人记录。有时亦思集成一书,用赠后人,而至今阙如者:名心既尽,其心多懒, 一;微言求乐,著书心苦,二;身死之后,无能读人,三;今年所作,明年必悔,四也。 是《水浒传》七十一卷,则吾友散后,灯下戏墨为多:风雨甚,无人来之时半之。然而 经营于心,久而成习,不必伸纸执笔,然后发挥。盖薄莫篱落之下,五更卧被之中,垂 首拈带,睇目观物之际,皆有所遇矣。或若问:言既已未尝集为一书,云何独有此传? 则岂非此传成之无名,不成无损,一;心闲试弄,舒卷自恣,二;无贤无愚,无不能读 三;文章得失,小不足悔,四也。鸣呼哀哉!吾生有涯,吾鸣呼知后人之读吾书者谓何? 但取今日以示吾友,吾友读之而乐,斯亦足耳。且未知吾之后身读之谓何,亦未知吾之 后身得读此书者乎?吾又安所用其眷念哉!东都施耐庵序。 (此序也是金圣叹所撰)
日何有!以此思忧,竟何所得乐矣?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 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 同,此句以前己疾变灭。是以可痛也!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其谁曰不然? 然亦何曾多得。有时风寒,有时泥雨,有时卧病,有时不值,如是等时,真住牢狱矣。 舍下薄田不多,多种秫米,身不能饮,吾友来需饮也。舍下门临大河,嘉树有荫,为吾 友行立蹲坐处也。舍下执炊爨、理盘槅者,仅老婢四人;其余凡畜童子大小十有余人, 便于驰走迎送、传接简贴也。舍下童婢稍闲,便课其缚帚织席。缚帚所以扫地,织席供 吾友坐也。吾友毕来,当得十有六人。然而毕来之日为少,非甚风雨,而尽不来之日亦 少。 大率日以六七人来为常矣。吾友来,亦不便饮酒,欲饮则饮,欲止先止,各随其心, 不以酒为乐,以谈为乐也。吾友谈不及朝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遥,传闻为多。传闻之 言无实,无实即唐丧唾津矣。亦不及人过失者,天下之人本无过失,不应吾诋诬之也。 所发之言,不求惊人,人亦不惊;未尝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际, 世人多忙,未曾尝闻也。吾友既皆绣淡通阔之士,其所发明,四方可遇。然而每日言毕 即休,无人记录。有时亦思集成一书,用赠后人,而至今阙如者:名心既尽,其心多懒, 一;微言求乐,著书心苦,二;身死之后,无能读人,三;今年所作,明年必悔,四也。 是《水浒传》七十一卷,则吾友散后,灯下戏墨为多;风雨甚,无人来之时半之。然而 经营于心,久而成习,不必伸纸执笔,然后发挥。盖薄莫篱落之下,五更卧被之中,垂 首拈带,睇目观物之际,皆有所遇矣。或若问:言既已未尝集为一书,云何独有此传? 则岂非此传成之无名,不成无损,一;心闲试弄,舒卷自恣,二;无贤无愚,无不能读, 三;文章得失,小不足悔,四也。呜呼哀哉!吾生有涯,吾呜呼知后人之读吾书者谓何? 但取今日以示吾友,吾友读之而乐,斯亦足耳。且未知吾之后身读之谓何,亦未知吾之 后身得读此书者乎?吾又安所用其眷念哉!东都施耐庵序。 (此序也是金圣叹所撰)
第五才子书读法 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 来,所以他于《海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 事,他便喷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 旨意。《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 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后来 人不知,却是《水浒》上加“忠义”字,遂并比于史分发愤著书一例,正是使不得。 《水浒传》有大段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 从来人却是不晓得。 《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 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 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 中间便结撰得来。 题目是作书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 或问:题目如《西游》、《三国》,如何?答日:这个都不好。《三国》人物事本 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 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西游》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 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 《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 《水浒》已是件件有。 凡人读一部书,须要把眼光放得长。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 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之法,若是拖长看去,却 都不见。 《水浒传》不是轻易下笔,只看宋江出名,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过百十 来遍。若使轻易下笔,必要第一回就写宋江,文字便一直帐,无擒放。 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 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 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竞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 补低都由我。 作《水浒传》者,真是识力过人。某看他一部书,要写一百单八个强盗,却为头推 出一个孝子来做门面,一也;三十六员无罡,七十二座地煞,却倒是三座地煞先做强盗
第五才子书读法 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 来,所以他于《海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 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 旨意。《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 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后来 人不知,却是《水浒》上加“忠义”字,遂并比于史分发愤著书一例,正是使不得。 《水浒传》有大段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 从来人却是不晓得。 《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 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 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 中间便结撰得来。 题目是作书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 或问:题目如《西游》、《三国》,如何?答曰:这个都不好。《三国》人物事本 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 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西游》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 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 《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 《水浒》已是件件有。 凡人读一部书,须要把眼光放得长。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 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之法,若是拖长看去,却 都不见。 《水浒传》不是轻易下笔,只看宋江出名,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过百十 来遍。若使轻易下笔,必要第一回就写宋江,文字便一直帐,无擒放。 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 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 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 补低都由我。 作《水浒传》者,真是识力过人。某看他一部书,要写一百单八个强盗,却为头推 出一个孝子来做门面,一也;三十六员无罡,七十二座地煞,却倒是三座地煞先做强盗
显见逆天而行,二也;盗魁是宋江了,却偏不许他便出头,另又幻一晁盖盖住在上,三 也;天罡地煞,都置第二,不使出现,四也:临了收到“天下太平”四字作结,五也。 三个“石碣”字,是一部《水浒传》大段落。 《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他气力过人处。《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 南海观音救了。 《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 《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 亦有两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 性格,都写出来。 《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 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 《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家子弟稍识字,便当教令反复细看, 看得《水浒传》出时,他书便如破竹。 江州城劫法场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大名府劫法场一篇;一发奇绝。 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景阳冈打虎 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沂水县杀虎一篇,一发奇绝。真正其才如海。 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 《宣和遗事》具载三十六人姓名,可见三十六人是实有。只是七十回中许多事迹, 须知都是作书人凭空造谎出来。如今却因读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个人物都认得了,任 凭提起一个,都似旧时熟识,文字有气力如此。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时迁、宋江是一流人,定考下下。 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 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 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 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粉,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 是气质不好。 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 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 看来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若无缘故时, 直是无动手处,便作得来,也是嚼蜡
显见逆天而行,二也;盗魁是宋江了,却偏不许他便出头,另又幻一晁盖盖住在上,三 也;天罡地煞,都置第二,不使出现,四也;临了收到“天下太平”四字作结,五也。 三个“石碣”字,是一部《水浒传》大段落。 《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他气力过人处。《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 南海观音救了。 《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 《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 亦有两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 性格,都写出来。 《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 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 《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家子弟稍识字,便当教令反复细看, 看得《水浒传》出时,他书便如破竹。 江州城劫法场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大名府劫法场一篇;一发奇绝。 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景阳冈打虎一 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沂水县杀虎一篇,一发奇绝。真正其才如海。 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 《宣和遗事》具载三十六人姓名,可见三十六人是实有。只是七十回中许多事迹, 须知都是作书人凭空造谎出来。如今却因读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个人物都认得了,任 凭提起一个,都似旧时熟识,文字有气力如此。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时迁、宋江是一流人,定考下下。 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 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 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 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 是气质不好。 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 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 看来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若无缘故时, 直是无动手处,便作得来,也是嚼蜡
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故便妙不可 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 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递之妙也。此譬如刺枪,本要杀人,反使出 一身家数。 近世不知何人,不晓此意,却节出李逵事来,另作一册,题日“寿张文集”,可谓 咬人屎撅,不是好狗。 写李逵色色绝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笔。他都不必具论;只如逵还有兄李达,便定然 排行第二也,他却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换姓时,反称作李二,谓之乖觉。 试想他肚里,是何等没分晓。 任是真正大豪杰好汉子,也还有时将银子买得他心肯。独有李逵,便银子也买他不 得,须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样人。 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狼。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 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吴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猾便与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却心地端正。 宋江是纯用术数去笼络人,吴用便明明白白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 吴用与宋江差处,只是吴用却肯明白说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说自家志诚质朴。 宋江只道自家笼罩吴用,吴用却又实实笼罩宋江。两个人心里各各自知,外面又各 各只做不知,写得真是好看煞人。 花荣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恁地文秀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写得另是一样气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快 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 杨志、关胜是上上人物。杨志写来是旧家子弟,关胜写来全是云长变相。 秦明、索超是上中人物。 史进只算上中人物,为他后半写得不好。 呼延灼却是出力写得来的,然只是上中人物。 卢俊义、柴进只是上中人物。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 带些呆气。摩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柴进无他长,只有好客 一节。 朱仝与雷横,是朱仝写得好。然两人都是上中人物。 杨雄与石秀,是石秀写得好。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杨雄竞是中下人物: 公孙胜便是中上人物,备员而已。 李应只是中上人物,然也是体面上定得来,写处全不见得
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故便妙不可 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 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枪,本要杀人,反使出 一身家数。 近世不知何人,不晓此意,却节出李逵事来,另作一册,题曰“寿张文集”,可谓 咬人屎撅,不是好狗。 写李逵色色绝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笔。他都不必具论;只如逵还有兄李达,便定然 排行第二也,他却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换姓时,反称作李二,谓之乖觉。 试想他肚里,是何等没分晓。 任是真正大豪杰好汉子,也还有时将银子买得他心肯。独有李逵,便银子也买他不 得,须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样人。 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 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吴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猾便与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却心地端正。 宋江是纯用术数去笼络人,吴用便明明白白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 吴用与宋江差处,只是吴用却肯明白说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说自家志诚质朴。 宋江只道自家笼罩吴用,吴用却又实实笼罩宋江。两个人心里各各自知,外面又各 各只做不知,写得真是好看煞人。 花荣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恁地文秀。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写得另是一样气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快 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 杨志、关胜是上上人物。杨志写来是旧家子弟,关胜写来全是云长变相。 秦明、索超是上中人物。 史进只算上中人物,为他后半写得不好。 呼延灼却是出力写得来的,然只是上中人物。 卢俊义、柴进只是上中人物。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 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柴进无他长,只有好客 一节。 朱仝与雷横,是朱仝写得好。然两人都是上中人物。 杨雄与石秀,是石秀写得好。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杨雄竟是中下人物。 公孙胜便是中上人物,备员而已。 李应只是中上人物,然也是体面上定得来,写处全不见得
阮小二、阮小五、张横、张顺,都是中上人物。燕青是中上人物,刘唐是中上人物, 徐宁、董平是中上人物。 戴宗是中下人物,除却神行,一件不足取。 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 虽《国策》、《史记》都作事迹搬过去,何况《水浒传》。 《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略点几则于后:有倒插法。谓将后边要紧 字,蓦地先插放前边。如五台山下铁匠间壁父子客店,又大相国寺岳庙间壁菜园,又武 大娘子要同王干娘去看虎,又李逵去买枣糕,收得汤隆等是也。 有夹叙法。谓急切里两个人一齐说话,须不是一个说完了,又一个说,必要一笔夹 写出来。如瓦官寺崔道成说“师兄息怒,听小僧说”,鲁智深说“你说你说”等是也。 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 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 有大落墨法。如吴用说三阮,杨志北京斗武,王婆说风情,武松打虎,还道村捉宋 江,二打祝家庄等是也。 有绵针泥刺法。如花荣要宋江开枷,宋江不肯;又晁盖番番要下山,宋江番番劝住, 至最后一次便不劝是也。笔墨外,便有利刃直戳进来。 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 雄糊涂是也。 有弄引法。谓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如索超 前,先写周谨;十分光前,先说五事等是也。《庄子》云:“始终青萍之末,盛于土粪 之口”。《礼》云:“鲁人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 有獭尾法。谓一段大文字后,不好寂然便住,更作余波演漾之。如梁中书东郭演武 归去后,如县时文彬升堂;武松打虎下冈来,遇着两个猎户;血溅鸳鸯楼后,写城壕边 月色等是也。 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后,又写潘 巧云偷汉;江州城劫法场后,又写大名府劫法场:何涛捕盗后,又写黄安捕盗;林冲起 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朱全、雷横放晁盖后,又写朱全、雷横放宋江等。正是要故意 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尽相借,以为快乐是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 有略犯法。如林冲买刀与杨志卖刀,唐牛儿与郓哥,郑屠肉铺与蒋门神快活林,瓦 官寺试禅杖与蜈蚣岭试戒刀等是也。 有极不省法。如要写宋江犯罪,却先写招文袋金子,却又先写阎婆惜和张三有事 却又先写宋江讨阎婆借,却又先写宋江舍棺材等。凡有若干文字,都非正文是也
阮小二、阮小五、张横、张顺,都是中上人物。燕青是中上人物,刘唐是中上人物, 徐宁、董平是中上人物。 戴宗是中下人物,除却神行,一件不足取。 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 虽《国策》、《史记》都作事迹搬过去,何况《水浒传》。 《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略点几则于后:有倒插法。谓将后边要紧 字,蓦地先插放前边。如五台山下铁匠间壁父子客店,又大相国寺岳庙间壁菜园,又武 大娘子要同王干娘去看虎,又李逵去买枣糕,收得汤隆等是也。 有夹叙法。谓急切里两个人一齐说话,须不是一个说完了,又一个说,必要一笔夹 写出来。如瓦官寺崔道成说“师兄息怒,听小僧说”,鲁智深说“你说你说”等是也。 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 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 有大落墨法。如吴用说三阮,杨志北京斗武,王婆说风情,武松打虎,还道村捉宋 江,二打祝家庄等是也。 有绵针泥刺法。如花荣要宋江开枷,宋江不肯;又晁盖番番要下山,宋江番番劝住, 至最后一次便不劝是也。笔墨外,便有利刃直戳进来。 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 雄糊涂是也。 有弄引法。谓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如索超 前,先写周谨;十分光前,先说五事等是也。《庄子》云:“始终青萍之末,盛于土囊 之口”。《礼》云:“鲁人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 有獭尾法。谓一段大文字后,不好寂然便住,更作余波演漾之。如梁中书东郭演武 归去后,如县时文彬升堂;武松打虎下冈来,遇着两个猎户;血溅鸳鸯楼后,写城壕边 月色等是也。 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后,又写潘 巧云偷汉;江州城劫法场后,又写大名府劫法场;何涛捕盗后,又写黄安捕盗;林冲起 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朱仝、雷横放晁盖后,又写朱仝、雷横放宋江等。正是要故意 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尽相借,以为快乐是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 有略犯法。如林冲买刀与杨志卖刀,唐牛儿与郓哥,郑屠肉铺与蒋门神快活林,瓦 官寺试禅杖与蜈蚣岭试戒刀等是也。 有极不省法。如要写宋江犯罪,却先写招文袋金子,却又先写阎婆惜和张三有事, 却又先写宋江讨阎婆借,却又先写宋江舍棺材等。凡有若干文字,都非正文是也